村上春树古稀少年
2024-03-15肖瑶
肖瑶
永恒的“村上母题”
古稀之年后,村上还在小说里不厌其烦地回到少年。少年是他所拥有的,一把无须打磨的利刃。
七十多岁的村上春树,还在谈论“高墙”。在2023年4月出版的新长篇小说《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里,村上再一次谈论起“高墙”,用它构建故事,撬动主人公内心的纠缠、猜测、彷徨、迷失等。高墙,已经是读者熟悉的“村上母题”了。
鼎鼎有名的“鸡蛋与高墙”的说法,最早出自2009年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的演讲《高墙与鸡蛋》。彼时,颁发奖项的以色列政府持续空袭加沙,备受国际和平团体批评,村上在演讲中说道:“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磷弹、机关枪是坚硬的高墙。被其摧毁、烧毁、击穿的非武装平民是鸡蛋。……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
人们常调侃他万年陪跑诺奖,可是事实上,已年过古稀的他,还在作品里做“少年”。
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村上反复书写个人成长、自由与选择,这当中最不可忽视的永恒主题,就包含对鸡蛋的同情和对高墙的反思与反抗。这种反思历时数十年仍然醒目,得益于村上创作生命里永不放弃的“少年”。
小说家的工作
“孤独”,是村上作品中恒久不舍的一大母题。孤独的背后是疏离,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与自己内心之间的疏离,人与整个外部世界的疏离。
在与《挪威的森林》并称“村上三大杰作”之一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村上开始发挥他擅长的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小说共40章,单数20章为“冷酷仙境”,讲述两大黑社会组织争夺一个控制人脑的装置。双数20章为“世界尽头”,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居民们凉薄且平静,彼此相安无事,也没有心灵、情感和目標。
这是理想的、安全的世界吗?作者村上的态度不言而喻:这是抹杀一切生命存在的地狱。“冷酷仙境”里,研究让所有声音消失之法的博士,相信一旦这项技术公之于众,必将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对于统治者而言何尝不是如此,抹掉一切声音,但当世界真正陷入喑哑寂然的时候,其实又是另一种灾难。
村上的御用译者之一林少华在译后记里替村上说道:“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不断试图通过写生与死的故事、写爱的故事,让人哭泣、让人惧怕、让人欢笑,以此证明每个灵魂的无可替代性——这就是小说家的工作。”
因为关心“个人灵魂的尊严”,在日本文坛乃至世界文坛,村上一直是一个特殊的角色。年年陪跑诺奖的他,一直被多数人默认为距离主流奖项较远。与那些老到、深沉,永远皱着眉头的作家相比,他的确显得太轻盈、太超脱。他不具备顶级文豪那种让人隔老远就肃然起敬的深沉和凝重,反而像个永远长不大的浑小子,游离于世外,穿着宽松的休闲装,可能还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站在热闹繁盛的舞池外老远,睥睨着那些衣冠隆重满面油光的成年人寒暄笑谈,发出不屑一顾的冷笑。
边缘人
出生于1949年的村上,被称作日本第一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战后作家们都在反思创伤,有川端康成式的哀戚和悲凉,也有大江健三郎式的深沉哀恸,但村上的作品少有战后阴郁沉重的气息,反而基调轻盈,平淡温情,偶尔冷峻哀伤。
于是,“后现代”的旗号常年伴随他。
作为独生子,村上在童年熟悉的一种感受就是孤独。他在《弃猫》一文中写道:“由于是家中独子,自己从小无兄无弟,最宝贵的伙伴就是书和猫。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和猫一起在檐廊晒太阳。”
整个学生时代,他大量阅读外国文学,对学校里的功课敷衍了事。读高中后,他的逆反心理更严重,整日厮混、逃课,妥妥是个“问题少年”。但其实细想,很多人的青春都对现实具有一股鲜明的反抗姿态。
因为高中贪玩,他第一次没考上大学,复读后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系。也许是自幼受到欧美文学的滋养和熏陶,村上身上没有日本人那种暧昧含糊的国民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舌般的凌厉。但又不同于大江健三郎那种自绝望深处寻找希望的沉重,他的文字总是带着点慵懒的唠叨和磨叽,还有一种对世间保持克制睥睨的凛然。
村上笔下的主人公和他自己一样,永远持有一份疏离的、漫不经心的少年气息。时间上的闲适和心灵上的拥挤,是“少年”的一大常见特征。1979年的成名作《且听风吟》里,一个少年“懒洋洋地过了一个夏天,回忆起了一些悲伤的事”,在孤独和虚无之间,主人公任由自己的思绪漫天疯长,开始察觉世界的异样和荒谬。
而在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里,村上将15岁的少年卡夫卡放置到一个古希腊悲剧的戏剧框架里,为逃离自己终将“弑父娶母”的预言,卡夫卡只身离家,来到遥远的四国岛。可他的命运最终并未像俄狄浦斯一样悲惨,而是得到了救赎,在经历种种波谲云诡的奇异事件后,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15岁少年”。
连救赎也是带着点“中二”气息,看似抽离现实,具有某种后现代风格的遐思和幻境,他凭空梦出了一个“新世界”。这么看,村上总是留有一线希望。
古稀少年
大概人持续做一件事到老,迟早会被赋予某种精神或意义的象征。
近30岁才开始写作的村上,到了中晚年也逐渐被演化成文学界的一位励志楷模。他坚持跑步,膝下无子女,过着极简而清淡的生活。他的文字,也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微微避世的感觉。
人到中晚年后,村上并未显示出岁月该有的沉重,还在小说里不厌其烦地回到少年。他塑造的少年,显然比大多数70岁作家更具说服力。
他拒绝成为父亲,这个“父亲”,除了字面意思,也有对文化与精神父亲的反抗和拒绝。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对“爹味”的彻底抗拒。
在70岁以后写的散文《弃猫:关于父亲我想说的话》里,村上首次向读者揭示,自己最亲密的父亲竟是曾经犯下罪孽的侵华日军,这在年幼的村上心中永远埋下了愧疚和耻辱的种子。后来,村上每次以作家身份到访中国,都坚持不食用当地食物,宁肯自己随身携带罐头,他认为这是一种个人的赎罪。
不生孩子,也掺杂着这样一份赎罪的意志。这种持续终身的坚持,也许是现实中的他最明显的一次反抗了。投射到创作里,我们自然也能从中窥见某种村上持之以恒的“少年”视角。因为从未成为过父亲,所以,他不会书写不少东亚男性作家尝试去反思或复刻的父权传递,也少了许多现实主义的困扰和烦愁。
他反战,反抗迂腐的体制,反对违心的创作,这位看似温和平静的“古稀少年”,持续终身地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抗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