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只有风在听
2024-03-15纪夏冉
纪夏冉
一
众所周知,每个班级都有那么几个老师们所说的“调皮捣蛋的”。在我们班里,我算一个,周悠也算一个。
自习课,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一偏头就看得到窗外一片灿烂的春天。忽然,班主任走进来对着全班说:“大家抓紧下楼去操场排练。”同学们排着队向教室门口走去,而我和周悠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班主任只好让我们打扫教室卫生。高一到高二,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和周悠从来没有正经参加过班级的集体活动。其实这一切的开始,都源于高中第一天那张薄薄的分班名单。
我和周悠是初中同班,就在这所中学的初中部一班。初三的时候,班里所有人都铆足劲儿要考本校高中部。因为老师说,考上本校高中部的同学,整个班一起升学,不用拆散。收到高中部录取通知那天,仿佛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初中我们班60个人,42人考上了,有我,也有周悠。
后来,高中分班的那天,学校突然说每个高中班级不能超过40人,多余的同学重新组班。分班考试那一天,周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来参加考试,就这样被分流出了班级。而我成绩不好,高中开学的分班考试考了班里的最后一名,只能被迫分流出去。
离开班级的我们被安插进了那些考上本校高中部人数不多的班,刚开学那几天一片混乱,我们似乎变成了“弃儿”,毕竟,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小天地。我们这群被原来班级抛弃的“流浪孤儿”拿着书包,被几种不同的方案轮流安排了几天之后,终于安顿下来。从那天起,我下定决心,我——章梓钰,一定会好好学习,再也不要被迫离开我爱的地方。
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窗外依旧是灿烂的春天,操场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他就把水桶里的水,顺着窗子泼了出去。
二
周悠泼水的地方刚好是一班练习运动会开幕式表演方阵的地方,班里一半的同学都被直接淋了个透心凉。
周悠的“刺儿头”早已尽人皆知。他不打架,也不是不爱学习,只是总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班里又一次议论纷纷,我没心思参加班里人的叽叽喳喳,我还要参加今年学校探究性学习论文的评比。
放学的铃声响了,周悠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回来了,身后跟着班主任,班主任发话让周悠和我把教室重新扫一遍。
像下午同学们去排练运动会入场式表演的时候一样,我不情愿做打扫卫生的事情,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周悠也不怪我,只是一个人低着头拿着扫帚扫地。扫到我的桌子旁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认真地问我:“章梓钰,你想不想念一班?”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我也很想念一班。”周悠说。
其实初中的时候周悠还不是“刺儿头”,而是个有点内敛、成绩很好的男生。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叫作《秘密只有风在听》,语文老师让他在班里做范文朗读。在作文里他说,从小他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他的养父母是爸爸妈妈的战友,一直好心收养他。他还有个跟他年龄一样大的“弟弟”,是养父母的孩子。他并不缺吃穿,却还是很孤独,所以他说他的秘密只有风在听。虽然我和周悠算不上熟悉,但他的那篇作文我却记了很久。
“你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去考试吗?”
我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他眼神平静地笑了笑说:“因为那段时间我在发烧,吃了药一直嗜睡,手机的闹钟也时好时坏的,我求叔叔阿姨考试当天喊我起床,可是叔叔阿姨不小心把这件事情忘了。”说着,他的眼神又飘到窗外,风刚吹过的地方。
“其实,我能够理解,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們工作很忙,还有亲生的孩子要养活,也很辛苦。叔叔阿姨对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听到这些,我有些错愕,又有些惋惜。
三
我熬了几天夜,终于把探究性学习的论文写完了。我拿着U盘,兴高采烈地去交成果,可当我路过一班门口的时候,一班正在开班会,讲探究性学习论文的事情,班主任一个一个给大家按照选题方向找好指导老师。我这熬夜写了好多天的探究性学习论文,却仿若“孤儿”一样的存在,连半个指导老师都没有。
有人忽然拽了拽我的袖口。我定睛一看,是周悠。“章梓钰,那边的墙塌了,有点危险,你别过去。”
我看了一眼一班的墙壁,明明好好的。我看见他手心里拿着U盘盒子,问:“周悠,你也去交探究性学习的论文吗?”他点点头。
探究性学习论文评比结果公布的那一天,我还是坐在教室角落的窗边,而窗外的景色却早已全然换了,从四处飞舞的春花,换到茂盛又葱郁的枝叶漫天。结果贴在教学楼一层的公示栏,就是贴分班名单的那个公示栏。我拎着一罐可乐,喝下一口,假装若无其事地路过。
第一批“金奖”公布了十篇优秀论文,但没有我的名字,也没有周悠的。后来,我才发觉,十篇优秀论文里面,有五篇是一班同学写的。
一个人单打独斗,又怎么比得上有老师指导和爱护的同学呢?刚喝下去的两口可乐好像没有落进我的胃里,而是卡在心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胀得心口发酸。
我只能怀揣着渺茫但支撑我走下去的希望,希望“银奖”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周悠也站在公示栏前面了。他安静地看完了结果,然后转头往班级走去。我也往班级的方向走去。到楼梯口的时候,周悠突然停下来问我:“章梓钰,你伤心吗?”我没有回答。
“公示栏也要塌了,别去了。”周悠认真地对我说。我想起之前周悠说的,一班的墙壁塌了。我好像有一点明白周悠说的是什么了。一班的墙壁,张贴结果的公示栏,也许不是真的塌陷与碎裂。也许是我们的心,在塌陷、碎裂。
四
我和周悠都想用“金奖”论文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应该是离开一班的那一个,可事实证明,我们又一次失败了。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告一段落,探究性学习论文的评奖也结束了,赶上新电影上映,同学们都聊着要趁周末去看电影。我不想去看电影。“金奖”论文丢了,我要在下次的期末考试排名榜上追回来,于是我继续把自己埋在学习里面,来忘记这一切。
早上六点我便跑到学校自习室,没想到周悠比我更早。我问他怎么这么早来了,他笑着说:“虽然我觉得‘没有伞的孩子,必须要努力奔跑这句话很傻,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我找了座位坐下,也许是起床太早,我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里还是我在一班的模样,有老师们关心爱护,有同学们其乐融融,而不是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我是被水杯摔在地上的声音惊醒的。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周悠的水杯躺在地上,水洒了一地,而他也摔在地板上。我吓了一跳,迅速蹲下身去,扶着周悠的肩膀,“你没事吧? ”
他却毫不在意似的, 若无其事地爬起来说:“没事,没事,太困了,就摔了一跤。”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问。
他却笑着说:“休息会使人有负罪感。”休息会使人有负罪感?我不明白周悠说的话。
不过我似乎早早习惯了这样的周悠,我常常不明白他做的事情,也不明白他讲的话。
周悠坐回到座位上,疲惫地看着我说:“章梓钰,你会不会常常幻想,如果我们足够优秀、成绩足够好,就可以回到一班?我很想念一班,我曾一度以为一班就是我们的家,虽然它清楚地告诉我,它不是。我也很想念我爸妈,虽然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但我还是很想念。所以不可以休息,也不可以松懈,否则,就真的无家可归了。”说完这些,周悠对我笑了笑。那天的自习室里,我好像听懂了周悠的话。听懂了他像我一样的,对“家”的寻找、渴望和呼唤。
五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全校“金奖”论文的颁奖典礼,每个班都参加。集合的时间到了,我和周悠都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班主任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我们,只是把满满一盒U盘放在我们两个面前,说:“这是第二批全年级的参评论文,你们把它们都拷贝到班级电脑上吧。”
我所有无处倾泻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我看着躺在教室后的水桶,鬼使神差地把那几枚U盘都扔进了水桶里面。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
周悠看着我,愣了愣。下一秒,他做了从我认识他起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拿起装U盘的盒子,把盒子里剩下的U盘一股脑儿地倒进了水桶。他笑了笑,说:“章梓钰,你记住,这些U盤是我扔的。是我。”
这一刻,我终于回过神来,飞快地把那些U盘从水桶里捞出来,放在桌面上擦干。它们已经变得水淋淋的了。我赶忙和周悠说,不用这样做,今天的事我会和班主任去讲,是我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周悠却笑着摇了摇头:“章梓钰,医生说,我生病了,应该算心理疾病。可能下周……就不来学校了。”他说得风平浪静。
那些周悠告诉我已经坍塌的不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幻觉。他行为怪异,总是做些针对一班的出格的事情,是他奢望着,一班的班主任还会像初中时那样来关心他。他一边强迫自己不能休息,整日学习,希望让好的成绩把自己带回到一班去,一边又清楚地知道,已经高二下学期的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一班了。他知道不该责怪叔叔阿姨在分班考那天忘记了喊他起床,他清楚地明白养父母和父母是不同的,养父母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他不应该去责怪,于是他只能责怪自己……
过了一会儿,周悠抬起头来,好像难过都已经被他藏起来了,他只是看着我笑着说:“章梓钰,学校里我也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还是,谢谢你。”
六
好在幸运的是,所有论文都有备份,没有丢失。第二天,周悠果然没有来上学。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他“闹事”的日子,大家很快就把他忘了。我还是去找班主任了,我想即使周悠休学了,他也不该继续帮我背负一些同学们对他的误会。
“老师,那天的U盘,我……”
“章梓钰,老师也知道你是别的班分进来的,一直不愿意融入这个班,现在又要忙着艺考,不参加集体活动也没关系,班里都会尊重你的选择的。”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最后,我还是没有机会能说出真相。班主任还是不太懂我,也不太懂周悠。我想,高中分班的那个夏天,也没有人懂得我和周悠多么热爱一班。
周悠离开班级那天,我在班级门口拦住他,说要加他微信。他说好,拿出手机加了我,还笑着说谢谢我变成他寥寥无几的通讯录上的新成员。
我没有给他发消息,直到银奖名单公布的那天。银奖的名单上有我,也有周悠。我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于是激动不已地给他发消息,可是他没有回复。
我还是坐在教室角落的窗边,看着窗外的风为我带来一年四季的风景。我还是不爱参加班级的集体活动,但我清醒地知晓:章梓钰,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无论是艺术课还是文化课,都要好好努力,要把自己的前途挣出来。
我想,周悠也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到了夏天的末尾,学校里郁郁葱葱的树叶开始掉落,风带来了秋天的消息。我又想起,周悠曾经在作文里写下的——秘密只有风在听。
阿尼亚//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