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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器猫》到上野动物园的大象之死

2024-03-15肖峰

读书 2024年3期
关键词:上野机器猫屠杀

肖峰

《机器猫》是许多“八0后”自小熟知的日本漫画作品,然而,在藤子·F. 不二雄构建的这个充满想象与童趣的世界中,竟然埋藏着一个大象被人类处死,具有诡异和严酷意味的故事。第五卷的短篇《大象和叔叔》,讲述野比的叔叔到家里做客。叔叔聊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他童年生活在东京,非常喜欢动物园里的大象。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升级,东京遭到空袭,他只好同家人疏散到乡下。在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动物园,却发现大象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些山羊和猪。一问饲养员才得知,大象竟然已经被杀了。机器猫和野比十分惊讶,于是乘坐时光机回到“二战”期间去一探究竟,结果他们真的发现了饿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大象,他们也遭遇了投掷炸弹的美军轰炸机。

这个故事的原型发生在“二战”期间的东京上野动物园,三头著名的大象John、Wanri、Tonky,都被园方以停止喂食的方式“处决”。上野动物园成立于明治维新时期,位于东京市中心,曾经是天皇的私产,后来赠送给东京市政机关,寓意走向市民大众。为什么在这座俨然日本国家级的动物园,前一天还家喻户晓的明星动物,竟然会遭到如此厄运?我们没有机器猫的神奇道具,但是尚可以通过历史这架“时光机”去溯源。

《机器猫》从一九六三年开始连载,这个大象短篇的内容,要追溯到另一个流行的文本,即日本作家土家由岐雄创作的《可怜的大象》。《可怜的大象》初次发表于一九五一年,收录在面向二年级小学生的童话故事集(《爱の学校2 年生》,塚原健二郎等编,东洋书馆一九五一年版),这是一个只有大约十页篇幅的小故事。上野动物园樱花盛开,一座墓碑讲述了关于大象的悲伤过往。“二战”期间,东京遭到空袭,动物园面临笼舍被炸毁、动物出逃伤人的威胁。动物园于是准备“处决”三头大象,在喂毒、注射毒药等方式失败后,只好采取饿死的手段。最终,大象死了,临死前还摆出“万岁”的姿势。在轰炸机的轰鸣声中,人们抱着大象的尸体,喊着:“别打仗了!”

《可怜的大象》取材于真实的历史,由于担心盟军空袭会造成动物出逃,日本在一九四三年八月十六日下达了处决“危险动物”的命令。这个文本以悲怆的基调讲述了上野的大象之死,刻画了大象作为受害者的形象,无疑能激发起读者的强烈共鸣。根据美国学者伊恩·米勒的研究,这个故事在战后日本大受欢迎,其单行本在一九七0到一九九八年之间就热卖了一百多万册,截至二00七年,有超过一百五十五种重印版本,还有许多改编版本,比如《机器猫》。

不过,土家由岐雄这个文本简化了历史,甚至有违背历史的地方。首先,三头大象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在东京遭受空袭后才被杀死。实际上,上野动物园杀死这三头大象是在一九四三年八至九月,此时空袭并没有发生,美军对东京的轰炸要到一九四四年才开始。其次,三头大象之死并非全因为“处决”的命令,其中最先被杀的大象是John,它是因为顶伤了饲养员,被认定为有害。上野动物园于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三日开始停止给John 喂食——三天后“处决”命令才下达,John 死于八月二十九日。另外两头大象是在命令下达后开始被停止喂食,分别死于九月十一日和九月二十四日。换言之,《可怜的大象》玩了一个混淆前因后果的小把戏——这何尝不是我们回溯历史时经常遇到的。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土家的故事中,杀死大象的决策者被隐藏起来了,出场的人类只有饲养员。这个故事只注重哀悼,没有去追究责任在谁。伊恩·米勒就批评《可怜的大象》忘却帝国、哀悼战争的做法,日本的下一代被鼓励去同情动物受害者,哀悼战争留下的创伤,但是并不去考虑其历史教训。

相比之下,《机器猫》的改编要比原著的层次更丰富一些。在短短的篇幅内,藤子·F. 不二雄刻画了三个典型的人物形象。一个是饲养员,尽管他极其不忍,但被迫执行用土豆毒杀大象的命令。一个是动物园的园长,他在杀死大象的命令和保护大象的意愿之间左右为难。最后一个则是身着军装、手拿指挥刀的长官,他是下令屠杀大象的元凶。藤子·F. 不二雄甚至给这名长官配上了一段重要的台词:“现在日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动物的命还能算什么?就是动物,为了国家也应该心甘情愿地死去。”藤子·F. 不二雄俨然道出了大象之死的真相:日本的战时政策。

限于漫画的形式,《机器猫》对这个故事的描绘也只能点到为止。而要进一步了解,有两本历史著作可以参考:一是伊恩·米勒的《樱与兽:帝国中心的上野动物园》(The Nature of  The Beasts: Empire and ExhibitionAt The Tokyo Imperial Zoo )。二是日本学者伊藤真由美的《沉默的受害者:二战时期日本的动物园屠杀》(Japanese Wartime Zoo Policy: The  SilentVictims of World War 2 )。他们分别从不同角度分析了大象之死。

伊恩·米勒的重点在上野动物园本身,他还原了“处决”从谋划到执行的来龙去脉。他指出,杀死大象并非临时决定,而是早就定下的政策。早在一九四一年八月,上野动物园就制定了在特殊情况下“处决”动物的预备方案,该方案按照危险程度,将园内动物划分为四个等级——此时“珍珠港事件”尚未发生,战时日本竟然已想好了未来“处决”动物的程序。这是一场波及整个动物园的系统性屠杀,被杀死的远不止三头大象,总共至少有二十九只动物,包括埃塞俄比亚皇帝赠送的狮子、东条英机捐赠的马来熊、日军入侵中国时捕获的豹子、日本亲王从中国带回的东北熊等。总之,越是著名的动物,越是容易被杀。米勒提到了事件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如东京都知事大达茂雄,是他直接下达了屠杀命令,上野动物园园长福田三郎及其前任古贺忠道,他们一方面试图拯救园内的动物,另一方面又是屠杀的直接规划者和执行者。

米勒还重点揭露了让日本讳莫如深的一场祭祀仪式。一九四三年九月四日,就在动物“处决”命令下達后不久,东京举行了一场悼念“殉难猛兽”的仪式,浅草寺的僧人为死亡动物诵经超度,参与者包括以大达茂雄为代表的市政官员、精英官僚,以及被精心挑选出的市民代表。尤其诡谲的是,两头大象Wanri 和Tonky 在祭祀当天还没有饿死,它们就在祭祀现场的附近,目睹了自己被纪念的场景。米勒认为,这场“献祭表演”把动物“处决”的真相展现得淋漓尽致,通过先“处决”后纪念的方式,人们将动物之死拔高成为国家献身的典范,以此动员本土民众,为战争的下一阶段做好准备。

伊藤真由美则把目光放大到整个日本。上野的大象之死,只是席卷全日本的动物屠杀的一部分而已。伊藤提到了一个关键的组织,即一九四三年一月成立的日本动物园协会,其成员包括日本本土的十五座动物园和占领地的三座动物园。该协会的成员动物园都在“处决”动物,官方记载的数据是总共一百七十只动物被杀,但实际至少有两百只,此外马戏团还杀死了一百三十三只动物。这些只是在本土,日本在占领地设立的三座动物园的数据还不包含在内。

在声讨屠杀的原因时,伊藤将矛头指向了日本的战时体制。其实,在“二战”期间,欧洲的动物园也在杀死动物,其直接原因也是担心空袭。但是,日本与欧洲相比有显著的不同。欧洲的“处决”是在空袭迫在眉睫时发生的,且多半是动物园的自发行为,或来自动物园协会、地方当局、军方的命令;而日本的动物“处决”是在空袭尚未发生时发生的,最关键的是,“处决”命令是作为一项国家政策来实施的,“没有哪个国家像日本这样,全国性地、系统性地处决动物”。

在《机器猫》里,东京都知事大达茂雄被塑造成身着军装的长官,似乎杀死动物这个“锅”可以被甩给已经倒台的军方。但伊藤指出,“处决”命令不是来自军方,而是来自内务省,大达代表的是日本国家的决策。大达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二年担任内务省的二把手,在短暂地担任日据新加坡的长官后,于一九四三年就任东京都知事,一九四四年七月就任内务大臣。他在执掌东京期间下达了“处决”动物的命令,可以说在上野开了先河,自此开始,全日本的动物园都纷纷“处决”动物,大多数发生在一九四四年。在国内事务方面,内务省拥有绝对的权力,在战时状态下,地方没法违抗内务省的任何指令,包括“处决”动物在内。

從《可怜的大象》到《机器猫》的改编,本是一个真实历史事件成为少儿读物题材的常见现象,但其大受欢迎的情况,仿佛照见了战后日本的心路历程,值得深思。米勒和伊藤这样的历史学家之“事后”研究,让我们犹如看幻灯片一般,更多地看清了在真实历史与创作演绎之间的缝隙。将大象之死的罪魁祸首认定为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归咎于已经被打倒的军国主义,不失为一个便于解释的方法。其遗留问题就在于,在面向下一代宣扬反战的外衣下,大象之死的深层原因被掩盖,整个国家或某些人的责任被回避了。

动物园作为人类收集、分类并展览动物的场所,是反映人与动物之关系的焦点。刨除战时日本这个语境,从上野动物园的大象之死中,还可以看到另一个事实:人类拥有处置动物的绝对权力。战时动物屠杀的情况显得太极端,反而掩盖了一些更普遍的情况,比如John 之死,它是因为伤害饲养员而被杀,它“违背”了在动物园这个人造机制中生存的规则。这让我们触碰到动物园令人不忍的一面:它寄托了我们保全生物多样性、接触真实自然的美好愿望,然而当人类自身面临生存威胁时,动物的生命会居于次等考虑的地位。这并不是要质疑动物园这种机构的存在,而是说历史值得警醒,人在与动物的相处中,作为支配的一方,需要更多地意识到自身的责任。借段义孚先生的话来说,支配和喜爱,本身就是“宠物”的两面。这样的教训,既来自上野动物园的大象,也可能来自你我他家里的一只猫。

《机器猫》里的大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大象的笼子被炸坏,大象逃了出来。机器猫和野比用道具将大象带到了印度,大象在那里继续生活,后来还救助了在印度遭困的野比叔叔。这个结局有“因果报应”的意味,也表现出对人与动物关系的美好想象。或许藤子·F. 不二雄和我们许多人一样,比起揭露残酷的真相,宁肯让下一代怀有希望。作为成人,我们完全清楚,《机器猫》是童话,动物园也是童话,明知道它不真实,但是依旧愿意被它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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