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变革论与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
2024-03-15黄博
黄博
近日,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王瑞来的新书《士人走向民间: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出版,短时间内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谈者甚众。不过据笔者所知,王瑞来的宋元变革说,在本书出版以前其实已申论有年,但长期以来似乎未见到比较正式的对话或讨论。这大概是因为,一方面,过去中国史学界颇为沉迷于日本学界首倡的“唐宋变革论”,因此“宋元变革论”的提出不免令人感觉突兀。另一方面,在最近十多年来,出于对这种用学术话语装饰的宏大叙事的警惕,学者们大多更愿意致力于具体问题的研究,特别是在连“唐宋变革论”都“已经有点令人心生厌倦”的当下〔包伟民:《“唐宋变革论”:如何“走出”?》,载《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二0二二年第四期〕,再来谈论一个看起来更像是新瓶装旧酒的新假说,似乎意趣更为有限。
然而,《士人走向民间》近日在市场上的火爆,恰又点醒了我们,宋元变革论的提出与阐发,对当代人认知中国历史,仍然有着很紧要的价值与意义。借着新书出版之际,用宋元变革论来重新品读十二世纪以降的中国历史,或许正当其时。
一
“中国是如何走入近代,走到今天的?”(《士人走向民间》,357 页。下引该书只标注页码)我想,这是本书的核心问题意识。在作者看来,从南宋开始一直延续到元代的中国社会的新变化,决定了现代中国的基本面貌,因此这一时期堪称中国历史的关键时刻。作者对中国历史的观察,首先是剥离两宋,他反复强调,宋元变革的“宋”是南宋而不是北宋,对明清以及近代中国影响最大的诸如科举的发達,地方的崛起,以及士绅社会的出现,其根本基础就是从南宋到元这个持续两百多年的历史时期奠定的。
汉唐的朝堂故事往往精彩纷呈,朝堂之外的地方与民间社会的样态,则相对模糊。而明清以降,地方故事的丰富程度开始不亚于朝堂,究其原因,恐怕正因为明清以来士绅社会的形成推动了精英文化向平民文化的转型。作者指出,与北宋士大夫活跃的主要舞台在朝堂不同,南宋士大夫因为权臣政治的压制,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理想转换到了地方社会这一更为广阔、更为下沉的场域。在乡为民,入仕为官,宋代士人天生的政治属性,使他们成为地方社会与王朝国家的天然纽带。以士人和还乡的官僚士大夫为主体的乡绅依靠从王朝国家那里借来的权威,投身地方,极大地增强了地方社会的实力和活力,地方社会的崛起成为宋元时代变革的一个标尺。从此庙堂与江湖,一起构成了中国历史的双线叙事。
宋元之间,过去的感觉是断裂大于延续,作者却敏锐地意识到,抛开“崖山之后无中国”这样的现代民族主义的偏激情绪,仔细观察南宋至元代的社会变迁,其间发生的某种连续性的走向不但存在,而且下及明清,“这个变局,一直引导中国走出近世,直向近代”。宋元时代产生的某种新变化背后,是宋元之间的连续性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助力。而这种连续性,主要体现在“新”江南的形成,应从江南到中国,重新审视中国历史的脉络,“宋元变革论是在南宋历元的‘时中展开,在江南这一特定的‘空中发散开来”(370 页)。现代中国的面貌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对西方冲击的自我因应的结果,但本土因素对于现代中国的形塑也是不可替代的,甚至是根植于其中的极为重要的底层逻辑。江南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以及北宋亡国、宋室南渡的历史偶然,在南宋至元的历史时空中,那些最能代表近代以及现代中国的文化表征和人文个性,在这一历史时段喷涌而出,且其泽润之功,下及明清以及近代和当代。
作者在宋元变革论中揭示出江南之于中国的重要性随处可见,如宋元时代“士人走向民间”的过程,也是明清以降江南士绅社会形成的契机。包括宋明理学在内的中国文化面貌的大转变,江南既是源头,也是活水。不过,江南与中国的关系,在宋元时代还值得再进一步深入分析。笔者以为,我们在阅读宋元变革论中的“江南”之时,似不宜狭隘地理解江南只与江南一隅有关;恰恰相反,江南不是江南人的江南,而是全体中国人的江南。宋元时代江南的重要性,是全体中国人共同努力、共同打造的。以江南文化的繁荣为例,两宋之际,北方士人随宋室南下,多聚集于江南,“平江、常、润、湖、杭、明、越,号为士大夫渊薮,天下贤俊,多避地于此”(《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如宋末元初的文坛名士周密,祖籍济南,其祖父时因避靖康之难,流寓湖州,从此成为江南人。两宋之际,庞大的士大夫群体移居江南,成为江南文化繁荣的人才池,也使江南成为全中国人才的荟萃之地。
到宋元之际,江南又是蒙古铁蹄最后席卷之地,且“蒙古人征服江南,除了少量威慑性屠城,多数以不流血的形式完成”(13 页),作者认为这一点,对于江南来说,意义极为重要。因为这使得江南经济的繁荣以及从南宋开始形成的乡绅社会结构在元代得以延续。事实上,据笔者的观察,在这个过程中,江南成为南宋末年那些很早就沦陷的地区士大夫家族的避难所。如四川,因最早遭到蒙古大军的蹂躏,在南宋亡国前的三四十年间,大量人才东迁,如牟子才、程公许等衣冠士族携家移居湖州。因此,江南文化的发达,离不开各地文化精英在移居江南后的新生。“一镜湖光开晓日,万家花气深晴天”,这首描写西湖春景的诗句,出自元代诗人萨都剌,他先世居于西域,本人出生于代北雁门,先后担任过镇江路录事司达鲁花赤、江南行御史台掾史、闽海福建道肃政廉访司知事等要职,兼以晚年寓居杭州,所以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南度过的,江南风物是他诗情画意的主题。
可以说,南宋以来形成的这一四方人才汇聚共创江南文化繁荣的格局,在元代仍在继续,并且格局更为开阔。如元代著名的色目人诗人马祖常,其先世为西域雍古部人,幼年时居扬州、仪真等地近三十年,更有意思的是,他在仪真求学时的老师张,正是南宋末年流寓江南的“蜀儒”([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九)。此外,元代在江南的统治建立起来后,许多边疆民族地区的文化精英也来到江南从事各种文化活动。如藏族高僧加瓦巴,曾任江南诸路释教总统所总摄,负责主持《普宁藏》的劝募与刊刻。根据相关研究,藏族向江南地区流动的趋势,一直延续到明代(参见罗宏:《藏族向江南地区的流动:元明时期汉藏民族交往的历史实践》,载《中国藏学》二0二二年第二期)。
可见,江南不只是江南人的江南,而是中国的江南,更是中华各民族人民的江南,各民族共聚江南,共建江南,这才使中华文化的灿烂之花在江南绽放。以上的观察或可为宋元变革论的江南论述作一补白。而沿着本书的理论视角,重新审视十二至十三世纪这两百年的中国大历史可以看到,所谓宋元变革背后,隐藏着超越宋元的更大视野和格局,中国历史的走向日益清晰,现代中国的面貌也在宋元变革的大势中越来越呼之欲出。
二
“从宋代以后,江南不仅一直保持着经济重心的优势,而且成为文化重心。近世乃至近代,最具中国元素之地,舍江南而无他”(16 页),作者这一判断可谓高屋建瓴地揭示出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转折就在宋元时代。以儒学为基础的儒家文化,当然是众多中国元素中最闪耀的一个。但需要注意的是,后世中国社会中的儒家文化的主流,既不是直承儒学发端的孔孟之说,也不是流行于中古时代的汉唐经学,而是所谓的宋明理学。理学或道学,虽然发脉于北方—二程、张载等北宋理学的代表人物都是北人,但理学的发扬光大,时间上却是在南宋,地点则是在江南。
作者说,“道学,是江南儒学的主要显现”(321 页)。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一生治学讲学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江南。而他的弟子,有数据统计按其籍贯,来自福建者占43%,浙江占21%,江西占21%(田浩:《朱熹的思维世界》,283 页)。作者认为自己所说的江南,并不局限于江浙一带,而是代指“广义的南方”(16 页)。具体而言,狭义的江南,指的是长江三角洲,用清代的行政区划,包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江宁、杭州、嘉兴和湖州八府之地;广义的江南,则指长江以南,主要指东南,即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四省(294页)。可见广义上的江南士人,正是理学得以在南宋后期发扬光大的主力军。
更重要的是,虽然江南是最具中国元素之地,但这些中国元素在江南孕育完成、蔚为大观之后,又在东西南北各地开花结果。仍然是以理学为例,作者向我们揭示了元代以后,以朱子学为主的江南儒学是如何驰骋南北,覆盖全域的。事实上,北宋灭亡以来,当初发端于中原的理学随即式微,金朝统治下的北方,理学并不发达,以致明清以来,有“苏学盛于北”之说。近来粟品孝指出,所谓“苏学盛于北”,其学主要是苏轼的文学,而不及儒家的经学义理,这从侧面说明金朝的理学并不发达的事实——尽管在金代晚期,理学在北方也有重振之势(粟品孝:《“苏学盛于北”说再考》,载《史学集刊》二0二0年第三期)。
南宋末年到元代,才是理学真正从江南走向全国的关键时期。传统的认知里,理学北传的关键人物,是从江南走出去的江西德安人赵复,他因在南宋末年被元军所俘而北上,后在燕京讲学多年,培养了大批崇信理学的北方士人。赵复个人的机缘,纯属偶然,不过理学北传的大势,却是中国文化在历史命运中的必然。一方面是“士人走向民间”,为理学的繁荣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基础和舆论优势。宋代科举发达,参与科举的人数众多,不过,真正吃到科举红利的士人,却是少数,尤其是到南宋,科举的艰难,以及宦海上升通道的困难,士人们被迫把生活重心从追求上层政治的成功转向民间,转入地方社会。发达的科举为南宋的江南提供了数量巨大的知识精英群体,理学的发展与传播,实际上得益于他们长期以来润物无声的付出,赵复恰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员。
学术造诣平平的赵复,担纲起了中国文化南北合流的重任,看似有些讽刺,但这恰恰印证了“士人走向民间”确是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的内在驱动力。士人本来的传统是学而优则仕,但作者发现,苏轼“读书不求官”的戏言在南宋竟然成了众多士人口中的金句。当士人群体把主要精力从官场转移到地方、转移到民间之后,不独是理学从顶级思想家的书斋中流到了普通乡先生的书桌之上,中国文化的整体下移也在随风潜入夜地发生。元代杂剧的兴盛,明代市民文化的繁荣,莫不与士人走向民间所发生的社会转型息息相关。笔者在近著《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浙江大学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中也用专章描写了文学商品化大潮下,宋代士人是如何把文章从“经国之大业”变成赚钱功夫的种种趣事。现在回过头来细想宋代润笔故事之所以能花样百出,正与宋元变革中知识人社会角色的转变所推动的精英文化向平民文化的转型相合。
另一方面,元代的统一,必然会使得“南北不通,程朱之学不通于北”(《宋元学案》卷九十)的局面被打破。作者敏锐地意识到,理学成为后世中国文化最浓厚的底色,关键是元代政治力量的介入和全面支持,而非个别学者可以贪天之功以为己有。作者指出,元朝统治者才是理学北传以及宋明理学成为此后数百年中国文化主流价值观的真正推手。作者感叹,以学校教育为例,按《元史》的记载,元世祖末年,“全国各地建学已达四万四千多所,这是士大夫政治主宰之下的宋代也没有出现过的盛况”(309 页)。
理学的南北合流,道统归一,奠定了中国文化自此以后的整体基调。沿着宋元变革论所揭示的这一思路继续观察,可以发现,合流与归一,是宋元时期中华民族共有精神世界形成的重要阶段。
三
读书至此,结合我自己兼治宋史与藏学的特殊经历,窃以为宋元变革论的“宋”,还可从“大宋史”的角度来考察。元代统治者接受并扶持宋代三百年儒學发展的最大成果——理学,并不是北族政权发展中突然出现的非常或变异,而是自有其源远流长的政治文化传统。宋元时期,士人在走向民间,转入地域社会的同时,也在更大的天地之中,寻找新的出路,走向四方,走向中原以外的边疆民族地区,也是士人走向民间的另一个方向。早在北宋中期,科场失意的士子走投西夏另谋出路的江湖传说,就已在士林中广为传扬,张元、吴昊的故事,绝非空穴来风。事实上,辽、西夏、金以及蒙古各政权创业之际,都不乏汉族士人的身影。
辽、金、西夏、大理等政权建立后,契丹、女真、党项、白蛮等各族人民,在与宋朝的接触和交往的过程中,开始大量学习和吸收汉文化,成为他们创造各自的民族思想文化时的灵感源泉。譬如儒家思想在契丹贵族的教育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辽朝建立后,就下诏修建孔庙。之后,不断完善儒学教育体系,如在上京设立国子监,在南京设立太学,让契丹贵族及官僚子弟系统地学习儒家典籍。契丹贵族中有许多热心学习和精通儒家典籍的人,如史称辽兴宗“好儒术”(《辽史》卷十八),辽道宗身边“尝有汉人讲《论语》”,他不但能“心领神解”,还往往有不少自己的独见发明(《契丹国志》卷九)。
女真人在建立金朝后,也開始学习并大规模地接受汉文化,不少女真贵族在思想风貌、情趣爱好等方面,与汉人社会的思想世界已别无二致。如金熙宗诗、书俱佳,喜欢穿儒服,喜欢喝茶,喜欢焚香,喜欢下棋(《大金国志》卷十二)。就连一向反对女真人说汉语、取汉姓、穿汉服,试图让女真人保持纯朴之风的金世宗,也大力拥抱汉文化中的优秀思想。他命人翻译了大量的儒家经典为女真文,认为儒学典籍所载,不是汉人专属的思想,而是包括女真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知晓的基本道理,是“仁义道德所在”(《金史》卷八)。
西夏的建立,儒家思想也功不可没,西夏称帝,建立宗庙,设官分职,所践行的一套政治体制大多都是基于儒家的政治思想。儒学也是西夏统治者治国理政的重要理论,西夏朝廷还命人翻译、刻印了大量传承和传播儒家思想的重要著作。因为儒家思想的盛行,在党项人中也源源不断地涌现出许多出类拔萃的儒学人才。党项人斡道冲,生活时代相当于南宋中期,他八岁时以精研《尚书》考中西夏的童子试,成年后,精通“五经”。曾以西夏文翻译宋人所著的《论语注》,又自己撰写了《论语小义》《周易卜筮》等儒家经典的注疏类著作。元代后期活跃于江南的西夏后裔余阙,更是醉心于儒学,并以大儒的身份闻名于世([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
甚至是在流风所及但并不深入的地方,也有许多小荷露出了尖尖角。如南宋末年成书于雪域高原的《萨迦格言》,虽然是藏传佛教高僧、萨迦派祖师贡噶坚赞所著,却与儒家思想相合,“经常以仁慈护佑属下的君主,很容易得到奴隶和臣仆。在莲花盛开的碧绿湖里,水鸭都不唤自来”,生动地反映了饱经吐蕃王朝崩溃后社会大乱之苦的藏族人民对仁政的渴望和对暴政的厌恶——对仁政的追求,不分汉藏。
因此,可以说,宋元时期尽管族属不同,所属政权不同,但宋、辽、金、西夏治下的各民族人民,在思想文化上可以说是拥有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共享价值观。“元朝实现统一之后”,“来自中国南方强势的汉文化弥漫全域则是势所必然,这也可以视为社会转型在元代得以继续发展的客观因素”(381 页),作者这一断言,深刻地洞见了宋元时期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即从江南到中国,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世界正在逐渐形成,这就是中国文化历史命运的真正所在。
从南宋开启的“士人走向民间”的历程,虽然并非有多么地波澜壮阔,但却在不经意间扳动了中国文化历史命运的齿轮。在此之前,中国文化的精英政治属性过于浓烈,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乃心王室”都是北宋士人自我期许的生活重心所在。然而在北宋士大夫政治高度张扬之后,士大夫政治的最终归宿,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规模的士人主动或被动地远离政治,走向民间、深耕地方。正如作者所说,宋元变革的出现,是超强制的政治因素逐渐减弱,经济与文化因素开始发生主导作用的结果。从此,朝代更替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小,宋元易代、明清鼎革,皆不足以改变中国文化的既有面貌。相反,在易代与鼎革的前后,士人不但走向了民间,还走进了边疆,被迫走出了中原文化的舒适圈。中华文化的主体内容,也伴随着这一进程,从白山黑水到雪域高原,处处生根发芽,促成了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形成。可以说,南宋以降知识精英的流向趋势,既决定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也形塑着中国历史的前进方向。
(《士人走向民间: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王瑞来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