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谈金庸:他特别想提升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
2024-03-13何映宇
何映宇
2014年,六神磊磊开设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以独特视角和幽默风格,解读金庸小说中的有趣细节,借武侠人物评说时事热点、社会现象,创立自媒体江湖“一人一派”,成为有影响力的原创自媒体。
六神磊磊开始自己也没想“读金庸”,而是想解读《新闻联播》,后来觉得执行起来太难,选来选去就选了金庸,因为金庸小说内容丰富,人物也多,和现实联系得比较紧,它的复杂性足够拿来品头论足一番——结果一炮而红。
一晃,六神磊磊开设公众号到今年,也已经十年了。今年恰逢金庸先生百年诞辰,《新民周刊》记者专访了六神磊磊,和他畅谈金庸。
金庸的文学价值
《新民周刊》:你最早读的金庸小说是《神雕侠侣》,读完了所有的金庸小说,最喜欢的还是《神雕侠侣》,是因为这是你读的第一本金庸小说?还是《神雕侠侣》有什么地方特别打动你?
六神磊磊:《神雕侠侣》是我读的第一本金庸原著,我在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就是这本《神雕侠侣》,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最有代入感。他写的是少年人杨过叛逆、挑战权威,对少年读者来说特别有代入感。上学的时候读课文,觉得这些文章都是为大人说话的,而《神雕侠侣》像是为我们自己代言的,就是这种感觉。当然,现在自己最喜欢的不是《神雕侠侣》了,而是《笑傲江湖》和《鹿鼎记》。
《新民周刊》:现在为什么变成这两本了?是不是有了人生阅历之后,对这两本书有了更深的理解?
六神磊磊:谈不上吧,就是觉得这两本书更经得住琢磨,就觉得《神雕侠侣》浅一点,《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里能看到的问题多一些。
浙江省杭州市,观众在浙江文学馆参观“侠之大者 百年金庸”纪念特展。
《新民周刊》:《神雕侠侣》可能是金庸小说中最浪漫的一本,《鹿鼎记》又可能是金庸最具历史反思的一本书,你如何看待金庸的文学浪漫性和历史反思性?
六神磊磊:金庸的小说写作历程,就是浪漫的部分慢慢变少,现实的部分越来越多,有这样一个过程。如果拿《神雕侠侣》和他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来比的话,你就会发现有很大的不同——《神雕侠侣》处处体现出人在这个时代是有可为的,《神雕侠侣》最后,守襄阳城守不住,但他会给你个信号:终有一日,仁人志士会将这山河光复。侠义可为、武功可为、人皆可为。但是到《鹿鼎记》你会有很沉重的无奈感,侠义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仁人志士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这种沉重感越来越强。这可能就是你说的历史反思性。
上学的时候读课文,觉得这些文章都是为大人说话的,而《神雕侠侣》像是为我们自己代言的,就是这种感觉。
《新民周刊》:金庸小說里的人物,你最喜欢的是谁?
六神磊磊:很多人都问过我这样的问题,金庸小说里的很多人物我都很喜欢。大人物、主角我喜欢的很多,比如令狐冲、韦小宝。还有些小人物,也很有意思。前些天我刚发了一篇小文章,谈的是诸保昆,他是《天龙八部》里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人物,从小因为命运的捉弄,去当了卧底——这个人当卧底又很有道德感,很有底线,一边苦练武功,一边努力卧底,一边还努力报答他师父。卧底卧到后来,他才发现一件事,就是他卧底的这个门派根本就不值得卧。他卧底学的武功是特别特别差劲的武功,他这人最有意思的不是事情的成败,而是身边的人都不停地向他灌输使命,他为这个使命奋斗了很多年,付出了很多心血,最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很深的谷底挣扎。你的目标毫无意义,这给人的冲击很剧烈。这种小人物我也很喜欢。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金庸小说的文学价值?
六神磊磊:第一,他构建了一个想象的武侠世界,这个武侠世界多姿多彩,非常丰富,地域非常辽阔,民族众多,有很多门派,我们都耳熟能详。哪怕你不读武侠小说的,也知道有丐帮。一说少林,就觉得地位很崇高。武当,可以和少林并驾齐驱。一说魔教,就觉得很厉害,但是又给人深不可测之感,令人心生畏惧。这是在想象力上的贡献。
第二,塑造了一批经典的人物。老的观念还是觉得小说以塑造人物为核心。我觉得一个作家能塑造一批典型的、很优秀的人物,这是很了不起的。郭靖、黄蓉、小龙女、灭绝师太,这些都是很典型的文学人物。
第三,就是深刻挖掘了人性。这一块的价值往往被人们低估。《笑傲江湖》《鹿鼎记》《天龙八部》等等都是在挖掘人性方面很优秀很深刻的作品。《笑傲江湖》里写任盈盈的爸爸任我行,一个人掌握权力久了往往容易变坏,这是《笑傲江湖》的主题。《天龙八部》里写乔峰,当时的人们认为,因为他是契丹人,所以他该死。这种人性的主题,不仅中国人有这样的情况,外国也有,古今中外都有。《鹿鼎记》的最后,韦小宝在朝廷做大官,又在天地会当大佬,两边混得风生水起,但是为什么混不下去了呢,就是天地会的兄弟逼着他反清复明,还有个兄弟甚至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他说要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韦大人你怎么反清复明。这就让韦小宝处在两难的困境之中。
《新民周刊》:金庸的小说有三个主要的版本:报纸连载版、三联版和新修版,你如何看这三个版本之间的差别?
六神磊磊:更细一点,可以说四个版本,他后来陆续又改过两遍,这两个修改版可以统称为新修版。我觉得最好的是三联版,或者叫流行版,也就是第二版。这一版把他报纸连载时很多欠考虑的情节删减去了。你想连载嘛,日更,有时候萝卜快了不洗泥,可以理解。到了新修版,说实话,金庸先生的文学敏锐度,下降很厉害。他对小说的把握,滑坡比较严重。有一种患得患失的心理。我觉得相比之下,第二版流行版是最好的。事实上,市场反馈,金庸小说的销售,第二版也是最好的。
六神磊磊在录制谈话节目。摄影/古小朵
《新民周刊》:金庸晚年执意要对自己的小说进行修改,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六神磊磊:往好了说,就是追求完美,精益求精。这方面的考虑肯定是有的。另一方面,别人的很多评价影响了他。比如说有人说他的小说里有漏洞,年代的漏洞啊,人物关系的漏洞啊,他觉得有必要改。他也顾虑各方面的说法。比如尹志平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自然有与尹志平的利益相关方出来说,怎么能把他写成坏人呢?金庸先生比较在意这方面的人和事,换个作者可能就不太在意。比如《西游记》把唐僧写得很窝囊,和历史中的玄奘法师完全不一样,但不会有什么人站出来指责《西游记》,即便有个别的人拿这说事,作者不在了,也不会改。但金庸毕竟还在世,他在乎这些批评的声音,他没能超脱这些事。
他也特别想提升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所以他在小说里做了很多打补丁的事。比如说突然写上几千字,让郭靖做一个道德的思考,让他思索,学武功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好比“给长城贴瓷砖”,多此一举。他希望在武侠小说中多注入一些价值、意义方面的思考,让评论家看看,我们武侠小说也是有深入的思考的,这反而是画蛇添足。
金庸先生的文学嗅觉也逐渐钝化了。他会将不好的文学误以为是好的文学,加入到小说中去。《天龙八部》最后突然出来一种武功:不老长春功。很多人练这种武功就是为了长生不老。但是段誉出来说:人生就是无常。王语嫣掩面奔去,说:我不要无常。这不是好的文学。文学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升,特别是在结尾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升价值。这也和一个人上了年纪有关。一个人老了之后,高度关注生与死的问题,会不经意地流露在小说中。
金庸小说的新与旧
《新民周刊》:有一些学者提出他的小说受大仲马的影响,你认为金庸小说受大仲马的影响有多大?
六神磊磊:他不止受大仲马的影响,远远不止。每一个杰出的文学家,你在他身上都可以看到传承的影子,李白、杜甫、曹雪芹莫不如此。
金庸首先受中国传统侠义小说的影响,还受《红楼梦》的影响。金庸自己说过,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有一个陈家洛回家吃饭的情节,就是模仿《红楼梦》写的。《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一开始遇到郭靖,她把自己打扮成叫花子点菜,这种写法其实是模仿的《三侠五义》中锦毛鼠白玉堂故意戏弄颜查散的故事桥段,在《三侠五义》中,白玉堂也打扮成了叫花子。还有乾坤大挪移,这个武功其实最早出自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因此,金庸首先就受中国旧派武侠小说和章回小说的影响。
他也受西洋文学的影响。他自己说过,如果只能带一本书去外太空,他會带《莎士比亚全集》。《书剑恩仇录》里有一段,红花会的英雄要驯服乾隆,先不给乾隆饭吃,让他饿着,然后又给他饭让他闻,让他在饥饿面前崩溃。这就很像莎士比亚的《驯悍记》。金庸小说还有很多古希腊悲剧的痕迹。《天龙八部》里阿紫拿毒酒给乔峰喝,骗他,说你喝了这个酒就永远爱你。这就是古希腊悲剧里的,赫拉克勒斯的女人为了他永远爱自己,就让他穿了沾了人马血的衣服,大英雄就被害死了。这都是明显的传承。
《雪山飞狐》的体裁是每个人来对一个事件做出描述,每个人讲的又不一样。这样的写法,我们都会想到黑泽明的《罗生门》,而金庸说这是他从《天方夜谭》里学来的。当然大仲马的很多桥段也融入到了金庸小说中。大师出手,总是融汇各家的。
《新民周刊》:金庸的小说作为新派武侠小说,其中仍有大量旧派武侠小说的套路,你怎么看金庸小说中的新派与旧派?
六神磊磊:金庸小说是新派武侠小说,但还是武侠小说,和旧派武侠小说是一脉相承的。包括世界观,包括很多武功的名称和招式,内功、轻功、点穴等等,都是从旧派武侠小说里来的。包括传统的章回小说体,也是如此。
“侠之大者 百年金庸”纪念特展营造了武侠氛围。
金庸其实是把旧派武侠小说用新的方式发扬光大。他在其中注入了很多新的内核。西方的文学融入到了他的小说中。他的小说里反映的人性的宽广度、复杂度,是空前的。就像爱情,旧派武侠小说中的爱情已经很有复杂度了——王度庐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卧虎藏龙》,写玉娇龙与罗小虎的爱情,那种复杂程度,已经很有现代性了。而金庸在武侠小说中的爱情描写,是空前的。《天龙八部》中,游坦之一心要报乔峰杀父之仇,他又不知道怎么报,就一个人揣了一包石灰,不远万里跑到契丹人的地方。他想的是他打不过乔峰,就用石灰把他的眼睛迷了,再弄死他。结果游坦之在见到了阿紫之后,一切的家仇都抛在九霄云外。他眼睛里就只有阿紫,甚至只有她的脚。这种感情就写得非常有现代性。旧派武侠小说探讨爱情是到不了这种深度,到不了这么幽微细微的程度。这种扭曲的、变态的、灵魂深处的、不可言喻的、又很朦胧的爱情,很有现代的内核。
《新民周刊》:金庸小说中的多角恋也为人们津津乐道,这是不是可以说是从一种男性视角写作的多角恋?
六神磊磊:我觉得小说家关注的问题,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在人性中有没有的问题。如果人性里有,就是可以书写的对象。《鹿鼎记》中的韦小宝这个人有很多缺点,比如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溜须拍马,最后还能混得风生水起。但金庸写这个人,不是说就是为了表彰他,说这个人这样做很对。而是说这样的人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不但有,还很多。
同样地,这种多角恋,复杂的、不伦的、受虐的、变态的、纠结的,我们感情里都有。很多人厌恶、批判这样的感情,但厌恶、批判的人,自己往往也不能幸免。
金庸写过一段畸形的爱情,武三通喜欢了自己的养女,这是不伦的。因为这种不伦的爱情,武三通的家人承受了巨大的羞辱。这在人性中有,那小说家就有写作的理由。
历史与现实
《新民周刊》:金庸对历史有很深的研究,比如对全真教、明教、袁崇焕等等,他所涉猎的历史研究,你是否也有关注?
六神磊磊:金庸对历史很感兴趣,做了很多研究,写过关于蒙古历史的文章以及袁崇焕的述评,但是我是这么认为,金庸首先是个小说家,他的贡献是在文学方面,历史方面并不重要,只是他个人的兴趣爱好。有成就没成就都不重要。
前两天,有一位导演拍了金庸先生纪录片,给我打了个电话,倾诉了他的很多想法。他说经过他一圈的采访,金庸身边的朋友、故人,对金庸有各种说法、看法,都是待人接物、管财管账、企业决策方面的细节。这位纪录片导演说他要为金庸先生正名,给他讲清楚这些事。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金庸是个文学家,文学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事,我们过了多少年后回头看,都是细枝末节。
《新民周刊》:不过在小说中加入这些真实的历史之后,使得他的小说更具真实性和历史感,也和梁羽生、古龙等人的小说不太一样。
六神磊磊:是,这会让小说更加厚重。不过这种手法也不新鲜,古今中外都有。《三国演义》《水浒传》、大仲马等等,都是在历史的缝隙中讲故事。
《新民周刊》:金庸小说对权力有很深的警惕,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六神磊磊:这和金庸所处的时代有关系,他必然会关注这个话题,一个作者关注的东西,和他的生活息息相关。金庸是1924年生的人,他见证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去了香港之后,也见证过左右翼的斗争,所以他关注家国、关注权力也是很正常的。
另外,我想知识分子有家国情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们受这个观念的影响很深。
《新民周刊》: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如何看待金庸的家国情怀?
六神磊磊:家国情怀让他的小说更加厚重,也让他的接受面更加广泛。因为毕竟中国人都有家国情怀。家国情怀更容易引人共鸣。各方面的人都能接受金庸,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家国情怀。
历史上很多经典,都扮演过爽文的角色。
《新民周刊》:80年代掀起过读金庸的热潮,但是现在调查发现年轻人读金庸小说的人数在下降,你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六神磊磊:之前我有去重庆八中和师生交流,有一个语文老师就说起这个问题。其实原因很简单,对我这样年龄段的孩子来说,金庸小说扮演的是爽文的角色。他的小说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并不是文学名著,它让我爽。只是现在,它慢慢不承担这个功能了。历史上很多经典,都扮演过爽文的角色。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其实它刚出版的时候,提高了青少年的自杀率——不对孩子影响到一定程度,它怎么会影响他们的自杀率呢?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它成了世界文学名著。
《新民周刊》:對影视剧改编怎么看?比如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比如徐克的改编?
六神磊磊:影视剧改编我比谁都着急。影视剧改得好,看的人才多。看文章的人永远没有看影视的人多。有人说,出来一部金庸改编剧你就骂,其实我专门写文章吐槽过的就只有两部,一部是2018年的电视剧《新笑傲江湖》,一部是2020年的电视剧《鹿鼎记》。那是比较糟糕的,并不是拍一部我就说一部是狗屎。其他的我都是有褒有贬。我是希望能够拍好,影视剧拍得好,看的人多,我的饭碗才端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