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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黄葛树

2024-03-13郭发仔

当代人 2024年2期
关键词:黄葛树小鸡

楼下有两棵黄葛树,一棵在左边,一棵在右边。其实,楼下远不止两棵树,只是其他很多瘦小的树在这两棵硕大的黄葛树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這两棵黄葛树并不相关,中间隔了一段距离,足够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儿跑上好几分钟。但好像不对,它们同时看中了头上的那片天空,枝叶越长越多、越长越密,有些牵扯不清。左边那棵,主干敦实,长到不足一米时,便着急忙慌地分出好几个枝干,七弯八拐,依旧粗胳膊粗腿,然后迅速开枝散叶,一个劲往上长,霸占了好大一片空间。相比之下,右边那棵黄葛树纤弱得多,从根基开始就没有长好,主干细小,天生发育不良,没有精力分出更多枝桠,孑然的树干试图匆忙跟上节奏,但终究少了左边那棵黄葛树的底气,只好往右侧斜逸,勉强长出几枝零星绿叶来。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左边那棵黄葛树,对右边那棵也没太多好感。时常,写作累了,我会起身来到六楼的窗前放松一下,但我的视线无端被这两棵黄葛树胡搅蛮缠地遮蔽。黄葛树后面,是一堵低矮的红砖围墙,不高,但足以将马路和小区隔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时常,马路上会传来吱嘎一声急促的刹车,旋即是一阵令人惊悚的沉寂,继而又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嘈杂声。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始终蒙在鼓里,憋得难受,也许两棵黄葛树知道。前几月,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螺蛳粉店,生意好得不行。我曾经跟风似的去吃过一回,螺蛳粉的重口味刚好与我的重胃口不谋而合。但我不经常去,因为绕过这段长长的围墙太费事了。每天饭点一到,螺蛳粉带着酸劲的味道,就会从车流滚滚的马路上强行越过,纵身一跃越过围墙,然后爬上黄葛树,从茂密的枝叶间溢出。附近楼层都收到了一种信号,笃笃笃,各家的菜刀开始与案板进行切磋。其实,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一切,似乎都不关黄葛树的事。但我总会产生一种幻觉,认为都是两棵黄葛树惹出的事。

清晨,洒水车由远而近,从马路上经过。原本深情的歌曲,被它干涩、单调、尖锐的声音唱得喉咙有些发直。经过黄葛树的时候,洒水车似乎迟疑了片刻,然而好像没想起来该干啥,于是又迟疑地离去。午间须得小憩一会儿,梦刚开始进入边界,马路对面有人开始用电钻切割金属,呲呲的声音直击耳膜,深入舌根,钻入牙龈,金属断裂的同时,牙也脱口而出。好在黄葛树的枝叶太茂密了,原本刺耳的声音被过滤了一层,落进梦里的时候,像深涧里潺潺的溪水,像冬天里浮在半空的晨雾。傍晚,街边的路灯兀地亮起,试图将城市的夜拉回白昼的模样。黄葛树固执地守住城市的昼夜,将灯光一点点撕碎。墨黑浓密的枝叶间,光斑闪烁,像夏夜璀璨的繁星。天边飞来一只晚归的鸦雀,落在黄葛树的阴影里,咕咕的叫声并不清脆,仿佛对自己关于夜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总之,这两棵黄葛树,一唱一和,总是这样掩盖生活的真相,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似乎生错了地方。

黄葛树生长的地方——不,他们和我一样,是从遥远的地方迁移过来的,其实是两栋楼房之间的空隙地带。最初,这块空地处于荒废状态,地上长满了杂草,辣蓼、野艾、马唐、飞蓬、苍耳、狗尾巴草、葎草,凡是能在野地里看见的草蔓,都顺理成章地在这里安了家。这里的土壤应该很肥沃,一年四季杂乱无比,随时都能闻见一种草木的腐朽味道。现在,两棵黄葛树接管了这里的一切,巨大的树冠将乱草腐植的真相掩盖起来,让它一点点发酵,以致一棵稗草的种子掉落在这里,也能长出七分妖娆来。谷雨过后的一天,我将吃剩的两颗花生米丢进这里,天真地以为自带肥力的土地里能长出葱绿的花生苗来。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整个夏天呼啦啦一下就过去了,除了盛气凌人的草蔓一天天愈加茂密,花生苗始终没有动静。黄葛树掉下一颗黑色的籽粒,砸在我并不宽大的脑门上,沉闷的脆响算是对我的讥笑与揶揄。

很长一段时间,黄葛树下的空地都没人打理,就连路过的人都嫌弃地掩鼻快速通过。突然有一天,小区开始改造。其实,那时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翻新,小区的动作不过是整个城市挥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节拍。黄葛树下的这块空地被迅速清理干净,地面铺上了塑胶,摆了一张乒乓球台,装了一套脚踏健身器材,放了两排座椅,但两棵黄葛树依旧在原来的位置枝繁叶茂。踩上有弹性的地面,看着这些安装完毕的设施,我当时暗暗发誓一定要持之以恒地锻炼,把中年的油腻和抑制不住的肥胖一脚踹开。但是,好像一切最终都成了嘴上功夫,因为一场雨一阵风过后,器械上、地面上,落满了黄葛树的枯叶和比花椒稍大的腐朽的黄葛树籽。有时,还会从树上落下一坨粉白的鸟屎,令人生厌。

大多时候,人们总是一边不断地埋怨生活,一边享受生活的便捷和快乐,对黄葛树也是。天气好的时候,一些老头儿打个唿哨,约来一群老太太。大家变戏法般,搬来几张不明来路的旧桌椅,围在一起打扑克。扑克是拼凑起来的,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看着很扎眼。每个人颤巍巍捉了一手满满当当的牌,费了老劲却半天抽不出来一张。不过,旁人好像也不着急,先是无意识地用屁股将破烂的凳子压得嘎嘎响,然后在破桌上一丝不苟地搜寻一番,最终将目光收回到手中杂乱的牌面上,思忖着,盘算着,仿佛这场牌局里隐含着人世间的前因后果,又似乎自己的武断抉择会导致一场灾难性的功败垂成。这一切,黄葛树看得很真切。从老绿的叶片上漏下的阳光,照在他们的灼灼银丝上,像燃烧的镁片,发出一道耀眼的亮光。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们晚年生活的境遇,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我真想象不出我的老年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些老人活得过于忘我,时间在他们的概念里已经稀释得影踪全无。我午休的时候,经常被他们不明所以的笑声吵醒,但又无可奈何。没有睡眠保障,下午的文字工作就是一团浆糊。我没有理由对一群劳苦一生的长辈发火,于是常常迁怒于这两棵黄葛树,也许它们可以理解我的无中生有和不分青红皂白。

一天,我经过这片空地时,发现黄葛树下多了一个方形的竹篓子,上面盖了一张纸板,篓子里关着一只小鸡。那只小鸡应该刚孵出来没几天,一身黄色的绒毛不算丰满。那竹篓子太小了,小鸡弓着身子,焦急地来回,唧唧的叫声里流露出烦躁和无奈。也许它曾经被某个小孩错误地当成了宠物,也许主人想将它喂养成能下蛋的母鸡,但最终它被莫名其妙地嫌弃,放置在勉强能遮风挡雨的黄葛树下。小鸡不停地将头伸出小孔,试图逃离那个局促的窠臼,但一切都是徒劳。每次黄葛树掉下籽粒时,小鸡都会惊恐地立起来,微微颤抖的双腿左右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对于这只小鸡来说,明天和意外来与不来,都是未知的,眼下的窘迫之状实在难受。相比之下,黄葛树下那些小山雀却幸运得多。它们从不惧人,只顾悠闲地迈步,低头啄食黄葛树落下的肥实果子。当然,有没有黄葛树,并不影响这两个毫无交集的物种发生时空上的关联。小鸡和小山雀,还有这两棵黄葛树,原本都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在这片有限的空间里,却有了大相径庭的活法。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在乡下教书六年,泥泞的小路、空气中稻草燃烧的气味,毫无新鲜感的气息令我有些气短。于是,我翻着厚厚的书本,追求自己的活法。摸爬滚打几年后,最终来到远离故土的这座城市。但是,在城市的灯火和高楼之间,我曾经与那只困顿的小鸡一样,始终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匆忙进城,一家人讶异于大都市的繁华,却卑微地挤在几平方米的单间里。我白天上班,做着相对比较体面的工作;下班后,便守着西边的红霞一点点暗下去,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猫着身子四处租房子。我走进这个小区的时候,迎面扑来的是馥郁的桂花香,是淡淡的玉兰白,是小巧的灯笼红,当然还有一棵棵蓬勃生长的黄葛树。有时夜里下着小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小区里转悠,生怕保安遇见当贼一样问来问去。遇到电线杆我就兴奋,从上到下寻找写着出租广告的白纸片。从那以后,我似乎落下了病根,看见笔直的电线杆都要深情地看上一眼。很多时候,租房并不顺利,纸片上的电话号码被人撕了个干净,半截白纸片就像一张残缺的脸。那时,看着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洁白灯光,心里有种痒痒的羡慕,就连那些隔着墙面都能听见的锅碗瓢盆的哐当声,都带着一种人世间最煽情的欢喜。也是在那段时间,我遇见了许多黄葛树,它们并不高大,树冠被修剪得很规矩,像一只只立在路旁的蘑菇。不过,黄葛树垂下的长长气须,最终暴露了它们生命历程中的一些秘密。

我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这个小区,并没有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欢喜,就像遇见眼前这两棵黄葛树,似曾相识却又形同陌路。无聊的时候,我会盯着这两棵黄葛树胡思乱想,想它们的前世今生,想它们的过程与结局。我想,这两棵树和其他绿化树一样,在几十年前小区建立的时候,被人从别处移栽过来,也许还有些许不情愿。我也是從故乡移栽过来的,只不过是我自己动的手,是一种追光般的逃离。

我确切地记得,当初找房子经过此地时,根本没有抬头看它们。因为在窘迫的生活面前,我没有底气去关注这些远离生活的东西,宁愿低头数着自己迈出的脚步。搬进这房子,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像黄葛树将根扎进了肥沃的土壤。也是从这时候起,我开始关注这座城市的点滴,品味生活中的美好,包括这两棵并不协调的黄葛树。春天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张牙舞爪了整个冬天的黄葛树枝桠,会一点点冒出浅黄色的嫩芽,然后一点点拉长,让人想起乡间老农坐在田埂上卷起的一根根喇叭筒烟卷。夏天骤然升温,黄葛树一身茂密的深绿,热辣辣的阳光涂在叶片上,瞬间化成一层黏糊糊的膏油;而树下的荫凉里,经常会有一群幼童不知疲倦地嘻哈打闹。秋天第一丝凉风吹过,附近的老樟树迟钝地响了一阵,并没当回事,黄葛树却积极地丢下第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在空间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其他叶子赶时髦般,纷纷挣脱枝桠,一齐落下,地上厚厚的一层,仿佛秋天铺在大地上的衣衫。在这四方围合的西南都会,冬天什么时候来,很多人都感觉不到。但黄葛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北边流窜过来的冷气,赶忙收紧了细腻的肌肤,略微一哆嗦,将所有的黄叶落尽,只留几枝老绿挂在树冠,表示它在寒冷的季节里仍然保持自己的生命本色。很多时候,这两棵黄葛树上细微的变化,让我读懂了这座城市背后隐藏的诸多信息。

心烦意乱的时候,我什么都顾不上,只盯着这两棵黄葛树看。左边那棵黄葛树前年还只有五楼那么高,今年就超过七楼了。不仅如此,它还将一根粗大的枝条伸向右边的黄葛树,挤得小黄葛树一肚子委屈,无奈地斜向一边。这让我想起我的兄弟来。小时我总仗着是老大,什么好事都要第一个占着。老爹好不容易从街上买来一斤红枣,一人一半。我守住自己的一半,还贼眼溜溜地盯着老弟的一半,想着各种玩法把老弟的哄过来一些,现在想起来真是自私过了头。老弟二十出头便得了一种怪病离世了,葬在屋后的灌木丛中。去年春节去看时,坟头已经塌陷,各种野草占据了那方隐藏着生命的空间。

去年暑假的某个晚上,这个从不起风浪的城市突然风雨大作,很多绿化大树被连根拔起,砸坏了楼房、车辆,也伤及人员。楼下的两棵黄葛树只是掉了许多枝叶,并不见其他损伤痕迹。但是,一个下午,还是来了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围着黄葛树嘀咕了几句,便毫不犹豫地将左边那棵黄葛树的树冠全部锯了下来,只留下几截光秃秃的树干。现在,我来到窗前时,视线着实开阔了许多,马路、人群、车流,还有远处轮廓分明的高楼,一目了然,但有些僵硬、凌乱,总觉得少了生气。

(郭发仔,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四川文学》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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