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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聪绘叶灵凤《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初探

2024-03-12许海洋

南方文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丁聪晨报时事

1936年7月,叶灵凤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初版本由上海大光书局印刷发行。叶灵凤在《题记》中谈及《永久的女性》创作缘起:

一九三五年的秋天,应了那时新创刊的《小晨报》之约,我写下这部《永久的女性》。这是我第三次为每天出版的日报写连载小说,而且也是最长的一部。以前在《时事新报》所载的两部都只有六七万字,这回却差不多有十四万字,连载了四个多月。这小说结束不久,《小晨报》也就停刊了。

……

这小说发表时,每天曾由丁聪先生作插绘,这回却因了印刷关系,只得割爱,另烦他画了一张封面。①

经查阅,确如叶灵凤所言,其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自《小晨报》1935年9月12日创刊之日起,按日揭载,至1936年1月24日连载结束,共计四月有余。连载期间,每期配有丁聪所绘插图一幅,鲜有间断②。

1935年9月12日,作为《晨报》“姊妹报”的《小晨报》创刊于上海,潘公展创办,晨报社出版发行,何西亚、姚苏凤、穆时英担任主编,实际由姚苏凤主持辑务。1936年1月31日,《小晨报》停刊。

关于《小晨报》创刊原因,可谓“众说纷纭”。据《金刚钻》报道,因社会经济不景气,大报售价稍昂,小型报代之而兴,南京小报《朝报》的成功,引得上海小报《早报》《立报》先后问世以效仿,就在此时,晨报社发刊《小晨报》,谋与《立报》一争短长③。《铁报》披露《小晨报》问世动机并非意在与《立报》为抗,而是因《朝报》主办人王公弢向潘公展力荐,以《晨报》刊行《小晨报》,人事财力最为经济,从而引发潘公展办《小晨报》之奇兴,旬日之间筹备完绪④。也有报道称9月3日,在潘公展、姚苏凤等人闲谈之间,姚苏凤忽然提议创办一小型报纸,与座各位纷纷响应,短时间内将此事谋成⑤。以《发刊词》对照来看,事实上,早在《晨报》创刊之时,晨报社即有创办一小型报刊的想法,待近年小型报兴起,正值《晨报》创办三周年之际,经旬日筹备,予以出版《小晨报》⑥。晨报社称“启发人民接触文化生活之方法,莫要于导成其阅读书报之习惯”⑦,因此,《小晨报》形式追求新颖,内容推崇趣味,旨在培养读者阅读兴趣。

《小晨报》是采用卷筒机印,横版编排的四开小型报,版面疏密有致,精美考究。该报第一版为国内外及本埠当日新闻,“举凡政治、经济、社会,尽系电讯传达,无不精选宏包”;二、三、四版为混合编纂的集体副刊,内容丰富多样,“如介绍珍秘史实,罗列异事奇闻;有名家之小说笔记,有工细的连环图画;有幽默的小品,有优美之文章”,所谓“以正常新闻为经,以趣味文字为纬”⑧。如此独具匠心的集体副刊编排设计被称为“姚式编排”,辟栏,长条,加花边,转行,甚至两三个“星”点等版面设计,在彼时上海小报之中,可谓别出心裁⑨。诚然,这离不开姚苏凤的编辑功力。

姚苏凤(1905—1974),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原名姚赓夔,1926年毕业于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建筑科。姚苏凤自幼爱好文学,17岁与同乡文人郑逸梅、范烟桥、赵眠云、顾明道等人共同发起组织文艺团体星社,开始从事文学写作与编印报刊等工作。自1923年起,《申报·自由谈》《新闻报》《时报》《苏民报》《轰报》《红玫瑰》《紫罗兰》等沪苏报刊接连刊发姚苏凤的文章,多为杂谈,兼有小说。姚苏凤在沪苏报坛崭露头角,除其文学造诣外,少不了姚家世交包天笑对其提携与扶持⑩。1927年,在亲戚管际安的介绍下,姚苏凤进入上海影戏公司任宣传和编辑之职,同时为苏州《星报》写影评,兼任慧冲影片公司的宣传工作。1928年前后,姚苏凤暂时离开电影界,编辑《民国日报》副刊《觉悟》《闲话》《电影周刊》等,自此正式进入上海报界从事编辑工作。1929年,姚苏凤进天一影片公司编纂字幕,后改任编剧,先后创作《夫妻之间》《歌场春色》《芸兰姑娘》等剧作。1930年,姚苏凤兼任明星影片公司宣传科科长,而后受上海特别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赏识与信任,被聘任为上海特别市教育局督学。1932年5月1日,上海《晨报》创刊,潘公展任社长兼总经理,基于前缘,姚苏凤主编《晨报》副刊《每日电影》。《每日电影》由姚苏凤本人撰写并发表的影评数量多达180余篇,于理论和批评多有创新之见。此时,姚苏凤广征博采的编辑思路已基本成型。显然,《小晨报》为人称道的“姚式编排”缘于姚苏凤近乎十年编辑副刊的丰富经验。

自创刊起,《小晨报》即已刊载多篇名家名作:叶灵凤的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赵焕亭的《鸿燕恩仇录》、戴秋阳译自日本的《性的犯罪》;林庚白的笔记散文《双梧书屋笔记》、汪忠贤的《倒灶室笔谈》、张若谷的《欧陆猎奇记》、大壮的《并游散记》等;江敉所绘的《杨贵妃》连环画、叶浅予的连续漫画《王先生到农村去》、张乐平的“三毛”系列漫画,以及徐卓呆的滑稽小品《李阿毛测验》。可见,《小晨报》执笔人遍布新旧文坛,诚然这离不开姚苏凤多年积累的文坛人脉资源11。姚苏凤博采众家的编辑策略,“力避枯燥沉闷之弊”,使得《小晨报》更具闲适趣味12。除此之外,《小晨报》还设有特色专栏:“某夫人信箱”充分接受青年男女来函,严密分析并详细解答其恋爱婚姻之惑;“我们的文坛”专刊文坛奇闻,揭秘文坛内幕。显然,《小晨报》是一份以“趣味”为尚的文艺消闲报,其版面设计活泼新颖,内容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在1930年代上海广受读者好评13。值得注意的是,《小晨报》自创刊起就刊有各类绘画:叶淺予《王先生到农村去》,张乐平“三毛”系列幽默漫画,江敉《杨贵妃》、张光宇《费宫人》系列连环画,以及为配合其所刊新闻而绘制的各类时事漫画、政治讽刺漫画等。或许可说,《小晨报》以如此图文并茂的版面设计增强其“趣味”。

1935年9月10日起,《晨报》第一版整幅版面为《小晨报》创刊作预告,其中称叶灵凤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细腻曲折如人画图”14。9月12日,叶灵凤著、丁聪绘插图的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开始连载于《小晨报》。每期按序连载小说原文千余字,设有凝练简要概括该期原文内容的小标题,配有丁聪以小丁为笔名描绘该期原文主要情节的插图。

小说《永久的女性》以章回体形式,描写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秦枫谷以纯情少女朱娴为模特,绘制一幅名为“永久的女性”画像,在秋季画展展出后轰动整个上海滩,二人在画像交往过程中萌发爱情嫩芽,迫于世俗压力,尚未绽放即已枯萎,不得不割舍情愫的凄美爱情悲剧。事实上,在1932至1936年间,叶灵凤在上海先后创作三部主题与风格相近的长篇小说,分别为1932年10月10日至12月31日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的长篇小说《时代姑娘》、1935年1月1日至3月16日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的长篇小说《未完的忏悔录》,以及本文所分析的《永久的女性》。三部均可归为叶灵凤自述的“大众小说”15,因其成就与规模,笔者认为或可将其视为新大众小说“三部曲”。

叶灵凤(1905—1975),江苏南京人,原名叶蕴璞,笔名林丰、亚灵、霜崖等。1923年9月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西洋画16,1925年加入创造社,积极参与《创造月刊》《洪水》等编务工作,还负责泰东书局部分刊物书籍的封面设计、插图和装帧等工作,成为中期创造社重要成员之一。次年,叶灵凤与潘汉年组幻洲社,创办《幻洲》半月刊,先后编辑《戈壁》《现代小说》《现代文艺》《小物件》等刊物,1930年,叶灵凤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而后不久被“左联”开除17。1932年,叶灵凤任现代书局编辑部主任,1934年与穆时英合办《文艺画报》,1936年又与姚苏凤、穆时英等人合办《六艺》。少年时期,叶灵凤受家庭环境影响,即已接触《新青年》《香艳丛话》《南社丛刊》等各类杂志,常读一些通俗名人传记,逐渐对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期间,叶灵凤积极尝试文学创作并向《少年杂志》《学生杂志》《创造周报》等期刊投稿,自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1930年前后,叶灵凤先后出版短篇小说集《女娲氏之遗孽》《菊子夫人》《鸠绿媚》《处女的梦》、长篇小说《红的天使》《穷愁的自传》等。该系列作品多以怪诞诡奇的手法、细腻缠绵的笔调描写爱恋和情欲,情节跌宕起伏,结构奇幻多姿,注重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丰富了彼时新文坛的小说创作。

1932年5月,《时事新报·青光》主编黄天鹏向读者预告,在本年底之前,《青光》欲同时连载新旧两类长篇小说的计划18。正因《时事新报·青光》有引入新文学长篇小说的计划,恰好与彼时叶灵凤欲探索新文学“大众小说”的思路不谋而合,在黄天鹏的邀约下,长篇小说《时代姑娘》应运而生。1932年10月10日,《时代姑娘》开始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同年12月31日连载完结。该小说讲述香港政客之女秦丽丽与知识青年韩剑修自由恋爱遭秦父干涉,欲将秦丽丽嫁给银行世家之子张仲贤,秦丽丽借远赴上海读书之机,荒废学业,游戏情场,与已婚纨绔子弟萧洁调情,最后因赴上海寻其下落的韩剑修为情自杀而幡然醒悟。该小说对旧制度旧礼教下的婚姻观及女性观有所批判,通过对都市男女情场角逐以及复杂多变两性心理的刻画,流露出对青年男女爱情婚姻不幸的同情。

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尝试的大众小说,是想将一般的读者由通俗小说中引诱到新文艺园地里来的一种企图。因此,除了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曾抛弃我习惯了的笔致之外,一大部分我都是用着极通俗的句法写着。19

鉴于此,据其多年编辑刊物,以及从事文学创作的经验,充分考虑到日报市民读者的阅读需求与特点,叶灵凤严格按照报纸连载小说的相关要求创作。《时代姑娘》连载《青光》期间,每期设有简明扼要独立小标题,如《半打玫瑰》《中国饭店》《被袭击的心》等;结尾处不着痕迹地设置悬念,使得每日连载小说内容衔接自然,故事具有连贯性,如《时代姑娘》第三十八节末尾写道:“朱慧文将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可是房门外面却又响起了叩门声。”20第三十九节开头为:“这一次,听见叩门声,丽丽的心里很镇静……”21在萧洁大舅哥朱慧文来到秦丽丽住处,欲与其谈谈萧洁家庭情况之时,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可谓是将此时读者阅读期待值拉满。同时,叶灵凤十分倾心纪德小说《赝币犯》中“立体的综合的”现代表现手法,即“除了第三人称的叙述之外,书中又插入了人物的日记、书翰 , 以及片段的第一人称的自白”22。这种“立体的综合的”现代表现手法在三部长篇小说中均有运用,《时代姑娘》中第三人称叙述从整体上把控,插入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日记或内心独白,又有书信、对话,以及加入报纸新闻要素推动情节的发展。这种将通俗与先锋相融合的复杂交织而又变化多端的写作手法的采用,使得这部小说于报纸连载时就引发市民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众多读者纷纷来函询问“时代姑娘”是否真有其人,就《时代姑娘》这部小说主题和内容,给叶灵凤提了许多意见23。

恰因《时代姑娘》连载《时事新报?青光》之时在市民读者中关注度较高,1934年冬季,叶灵凤应彼时《时事新报?青光》编辑朱曼华邀请,为该副刊撰写新一部长篇连载小说《未完的忏悔录》。1935年1月1日,《未完的忏悔录》开始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同年3月16日连载完结。该小说依旧以都市男女的爱情悲欢为题,讲述的是海上当红“歌舞皇后”陈艳珠与富家子弟韩斐君两情相悦,坠入爱河,却难抵“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琐碎,又迫于家庭压力,陈艳珠不告而别,最终,寻她不得且重病缠身的韩斐君不知所终。鉴于《时代姑娘》的连载经验,叶灵凤自述其撰写《未完的忏悔录》“每天一小段,每段要一个标题,字数要平均,标题要新颖,而且每一段之中,似乎还要有一个起首,有一个结束”24。并再次重申撰写之时,其下笔力求通俗,避免了一些“文艺的”描写,目的在于吸引市民日报读者阅读并接受新文学作品25。

无疑,自五四新文學诞生之日起,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渠,怎样消解这一截然对立的姿态,汲取通俗文学的长处,将新文学读者群由青年学生扩至普通市民(即新文学如何走向“大众”),一直是具有全局视野的新文学作家思考并探讨的问题。如上可知,1932—1935年,叶灵凤以《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永久的女性》三部长篇都市爱情小说,试图打破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壁垒,探索能够为市民读者乐于阅读接受的新大众小说,可以说为1930年代“文艺大众化”讨论中“新文学如何走向大众”这一理论议题,做出了可贵的创作实践尝试。遗憾的是,这一点,无论既往文学史,还是当前学术界,都鲜有关注。

丁聪(1916—2009),祖籍浙江嘉善,出生于上海。丁聪的父亲丁悚是中国近现代漫画艺术元老之一,活跃于1920年代上海报刊界,以绘“时装仕女图”和时事讽刺漫画而知名,与张光宇、叶浅予、黄文农、鲁少飞等上海漫画家来往密切。受之影响,自幼生活在绘画氛围如此浓郁的家庭,丁聪自然而然亲近绘画,年仅四岁即已尝试京剧人物速写,少年时期在报刊发有儿童画,画的是戏台上演《空城计》的情景,寥寥几笔准确勾勒出舞台戏剧人物的造型和动态。丁聪就读于上海清心中学时,其作品先后出现在《新闻报》《时代漫画》《上海漫画》《新上海》等报刊,还兼任《礼拜六》周报“礼拜六漫画”专栏的编辑26。1935年,丁聪中学毕业后,空闲时就到其父曾任教的上海美专学习素描和速写,提升自己的绘画技巧27。几乎同时,19岁的丁聪到其父好友姚苏凤主编的《小晨报》做记者、绘插图。这是丁聪第一份正式工作,主要工作任务当属每天为小说《永久的女性》绘一至两幅插图,偶尔为《小晨报》时事新闻配绘漫画。其间,丁聪还作为摄影记者去采访中国第一届全国运动会。不仅如此,彼时丁聪兼任联华影业公司创办的电影画报《联华画报》美术编辑,画明星头像和电影漫画。1936年下半年,《小晨报》停刊后,经由黄苗子介绍,丁聪任《良友》画报美术编辑,自此,步入职业绘画之路。

丁聪绘画起源于对京剧人物的描摹,时常一边看戏,一边完成对戏剧人物的速写,无疑这为其后来创作人物肖像漫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由速写和素描走向漫画,使得丁聪的漫画具有独特写实极简风,在其初期画作中尤为明显。1933年发表在《新上海》的《上海莫干山》以线条和明暗交织笔法,生动描摹出一幅夏夜上海莫干山路,三五邻里街坊自带小马扎,坐在路灯下,手摇蒲扇,纳凉闲聊图28。发表于该刊的《自惭形秽》,流畅线条勾勒出身着摩登旗袍的都市女郎圆润饱满的体态,直线条与阴影并用,描绘身着短衫、长裤的传统女性见到摩登女郎后的卑怯之态,两位人物绘制比例不同,摩登与传统带来强烈视觉反差,以此更为凸显标题之意29。纵观彼时丁聪《礼拜六》周报、《社会月报》、《时代漫画》等刊物发表的漫画作品,尤其是1935年前后的生活漫画,可以明显感觉到其绘画更注重呈现生活细微处之真实。无疑,自幼积累的绘画经验,加之上海美专一年自学经历,丁聪笔耕不辍,机敏观察周围的人与事。理发店、街头、电车、公园、运动场等都是其捕捉速写对象的场所,头戴礼帽坐在电车条凳上的乘客,走在街头身着时装的摩登女郎,公园里你侬我侬、相依相偎的情侣等都是其速写对象,凭借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其漫画更具速写式生活写实的独特性,这也是丁聪在艺术上最初起步姿态。

可见,出生于绘画之家的丁聪,受其父及友人影响,凭借其敏锐洞察力、细致观察力,在绘画领域的天赋和后天对绘画的钻研,自1933年起,作为漫画领域新秀涉足上海报坛。虽仰赖父辈关系,但丁聪立足于上海报坛漫画界,则全凭自身绘画技艺。

似乎可以说,具有一定绘画经验的叶灵凤在小说《永久的女性》中,以细腻而真实的笔触描写上海都市生活日常以及刻画都市男女形象,呈现出较强的画面感,恰与彼时丁聪追求都市生活写实的绘画风格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之处。然而,《小晨报》为追求销量引入新文学并尝试将之大众化的意图,无意之中为叶灵凤与丁聪此番合作提供了契机与平台,共同成就了对上海都市生活日常的描摹与刻画。

先来看在《永久的女性》插图中,丁聪对主要人物形象的描摹刻画。“一 秋之丰富”插图中,率先出场的是男主人公秦枫谷,中分发型,长方脸,身材颀长,衬衫搭配枪驳领西装,阔腿西裤,扎一皮腰带,俨然一位文质彬彬都市男青年。显然,这是丁聪据原文“身材硕长,肤色微黑的南国风度的青年”30的描述,融合彼时上海都市男青年穿着打扮风格而绘制。“三 红苹果”插图中的女二罗雪茵,齐颈波浪烫发别耳后,小圆脸,柳叶细眉,一双媚眼,小巧的嘴,身着短袖开衩旗袍,靠在座椅上,身材曲线尽显,手拿一张报纸,回眸与秦枫谷对视。这正是1930年代风靡上海的摩登都市女郎式穿着打扮,就连电影明星,以及《良友》《大众》《玲珑》《时事新画》等各类都市画报的封面女郎造型皆如此。再看“十八 百合花”插图中的女主朱娴,后挽髻发式,额前些许碎发,长形脸,两道狭长细眉,丹凤眼,身形窈窕,着斜襟旗袍,仪态端庄优雅,尽显大家闺秀之范。而这两位女性画像,与叶灵凤笔下“一张圆圆的带着通俗趣味的脸,……弯弯的眉毛,平整的鼻子,小巧的嘴”31的羅雪茵,以及“一张圣母型的脸,两道秀逸的长眉,松散的鬈发遮掩着右额和耳朵,微微的在颊上留下了一道可爱的阴影。捧着花在门口略略停留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姿态,于端庄之中更流露着优雅”32的朱娴,几乎无异。显然,丁聪对秦枫谷、罗雪茵、朱娴等都市男女形象的描摹,也受其彼时为电影明星绘像经验的影响,时尚摩登之感扑面而来33。

一 秋之丰富    三 红苹果     十八 百合花

丁聪绘《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聚焦都市日常生活场景的描摹,以图像形式将叶灵凤对上海日常生活的精雕细琢予以生动呈现。就首幅插图34来看,丁聪以洗练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秦枫谷与水果摊老板张金发,在一根电杆下闲聊的场景。身着西装西裤、脚穿尖头皮鞋的秦枫谷左手插兜,低着头,右手指着筐里的水果;树荫下,身着长衫长裤、脚蹬露面布鞋的张金发坐在小马扎上,抬头看着秦枫谷,左手拿着纸袋,右手在水果筐里挑拣,脚边放着装钱的盆。可见,丁绘插图注重拿捏细节处,极具生活真实性。“九 梦境”35所配插图,身着风衣头戴礼帽的秦枫谷,依靠在公交车角落的长条凳上,手执画报,跷着二郎腿,嘴角上扬,满脸愉悦。丁聪以秦枫谷乘公交车的日常作图,彰显秦枫谷在看到《中国画报》的朱女士照片,竟是其为画像苦苦寻找的理想女性模特,坐在前往朋友家的公共汽车上,那种难以言说的极度兴奋。在此幅插图中,无论是公交车内部长条凳、车窗、吊顶把手、乘客坐态的细致描摹,还是车窗外景的几笔勾勒,均体现丁聪彼时追求生活场景与人物情态写实的绘画风格。

九 梦境                          五 独立秋展

不仅如此,丁聪画笔同样聚焦于生活场景中人物动作与神态,以此塑造人物形象。“五 独立秋展”36讲述秦枫谷想画几幅满意的作品参加当年独立美术社举办的秋季展览会,脑海已构思成熟的便是一幅能展现女性莊严与典雅美的“圣母式”纯洁少女的胸像,却因找不到合适画像模特而苦闷。插图中,秦枫谷双手抱臂,眉头紧锁,其构思的女性画像呈现在右上角,是一位身着披肩,垂眸微笑,仪态安详,尽显端庄古典之美的“蒙娜丽莎式”少女,与右下角手持苹果,圆脸摩登的罗雪茵形成鲜明对比。显然,罗雪茵并非秦枫谷心中理想女性之选。叶灵凤坦言《永久的女性》画像“是受了文艺复兴大师达文西(达·芬奇)的那幅《莫娜丽莎》(《蒙娜丽莎》)的影响”37。如此看来,至少在此处,丁聪已完全抓住了叶灵凤透过文本的隐晦含蓄,所绘插图业已做到聚焦人物形态动作的同时,兼顾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

叶灵凤在小说《永久的女性》中,不同程度融合了传统章回小说、浪漫抒情小说和新感觉派小说的多种表现手法,精心营造了浪漫神秘的氛围,以秦枫谷、罗雪茵、朱娴三人的情感纠葛推进情节,曲折多变,直至最后,拨云见日,一切水落石出。在绘图中,丁聪亦注重描摹自然环境,渲染气氛,烘托人物心情。如“二 忧郁的云影”38以棱角分明、粗细不一的线条描摹掩藏在苍翠竹林下具有江南气息的独栋瓦房,寂静地坐落在篱笆圈成的小院内,石块铺成的小路延伸至屋门口,寂静幽深。丁聪按照小说原文对秦枫谷住所的描述,结合传统工笔画描绘图,以图映衬秦枫谷从房东太太处得知罗雪茵来访后,内心的忧郁纠结。再如“八十七 茫茫夜”39,朱娴的父亲来找秦枫谷,将朱娴早已订婚等事和盘托出,秦枫谷深受刺激。那么,如何将其此刻震惊、悲伤、失落等复杂情绪交织下的这种迷茫无力感以图像的形式呈现出来?丁聪抓住最后一句话“走出旅馆他一时觉得在茫茫的夜间,无坦的世界中,无处可以容身一样”,以粗细不一的线条多层叠加,使得彼时秦枫谷彷徨无助之感跃然纸上。图画中,身着黑色风衣、头戴黑色礼帽的秦枫谷,双手插兜行走于茫茫夜色之中,在昏暗的路灯下,孤独的身影被拉得幽长。

二 忧郁的云影                      八十七 茫茫夜

综上,就《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而言,丁聪追求图文一致,注重表现构图的完整性。丁聪往往根据该小节具体文字内容,凭借其丰富的都市生活经验,细致的观察力、敏锐的洞察力和在上海美专素描写生积累的绘画基础,以粗细、虚实、强弱、顿挫、疏密等多种变化的单线条,简洁明了描摹场景轮廓,勾勒人物形象,善于迅速捕捉和表现物象特征,着重表现人物动作和传达人物神态,将人物的想象、情绪和感受具象化,少借用光影及明暗渲染环境氛围。画面明朗简洁,人物形象清晰。简而言之,丁聪绘《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整体绘画风格,以写实为主,写意为辅,或可将之概括为速写式生活化写实风格。

诚然,丁聪绘《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虽追求以图释文,但受《小晨报》所提供短小画幅和速写所追求简括有力特点的限制,仍然存在诸多不足之处。首先,人物性格相对不够突出。丁聪笔触重点在于人物穿着打扮和动态表现,含蓄鲜有夸张,仅以此来凸显人物性格,显然不够。而且对人物神态的刻画过于潦草,不够细致,人物神态恰是体现人物性格特点的重要因素。其次,丁聪以线条为主,聚焦于生活化场景中人物的动态表现和故事情节发展,对场景环境勾画不够精细,使得绘作空间立体感不强,层次感不足,少有都市元素,对以上海为故事发生背景的《永久的女性》来说,实属缺憾。就此而言,或可说,丁聪绘《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艺术风格相对薄弱,不够精致。

1930年代前后,为增强报纸趣味性,使之版面更为生动活泼,以简洁幽默画风及时快速反映社会生活的时事漫画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各大报刊,上海尤甚40。其中,速写风格的漫画居多,并在众类风格绘作中脱颖而出,深受读者青睐。究其原因,速写简练生动,能够迅速及时描摹场面的特点,与时政新闻时效性的要求相契合。也就是说,绘画者能够在阅读新闻后,结合新闻具体内容,适时发挥主观创造性,以简练线条迅速勾勒出图。此举为新闻的即时刊登,报纸的顺利发行,在时间上抢占到一定先机。速写富有生活气息的绘画风格,与新闻的真实性和准确性相得益彰,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图文互释。或可以说,这恰巧抓住了彼时以消闲娱乐为目的阅读报纸的市民读者,想省时获取最有效信息的阅读心理。而且,图文并茂在一定程度上也缓解了由识字量不够而引起的阅读障碍。如此,自幼以速写展现其绘画天赋,成长于诸多漫画家关怀之中,具有一定报刊绘画经验的丁聪,应该对彼时市民读者此种阅读心理有一定的了解。丁聪根据其对小说《永久的女性》文本的理解,贴合日报市民读者的阅读需求进行艺术再创造,受限于“按日揭载”对时效性的高要求,进而在艺术层面显露出的不足之处,似乎也可以理解接受。

值得一提的是,在《永久的女性》(《小晨报》连载版)中,丁聪以其报刊绘画经验所采取的速写绘画形式,与叶灵凤为吸引更多市民读者阅读新文学,继而展开“新大众小说”的创作尝试,可谓“殊途同归”。在计划出版《永久的女性》单行本时,得知因为印刷关系不得不放弃同印丁绘插图后,叶灵凤请丁聪为其《永久的女性》单行本作封面图。或许,这恰可证明,叶灵凤较为满意丁聪所绘《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这是丁聪首次为新文学作品设计并绘制插图,早于其为《阿Q正传》做插画约八年之久。虽然绘画技法略显稚嫩,但是丁聪绘叶灵凤《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无论在丁聪的绘画生涯中,还是在新文学作品图像改编史的脉络里,都是独具特色的存在。加之该作连载于上海市民小报,或多或少,在客观上,呈现出1930年代新文学生态多样性,以及新文学大众化多重走向之一隅。

【注释】

①37叶灵凤:《题记》,载《永久的女性》,上海大光书局,1936,第1-2页。

②1935年10月11日、11月17日、11月27日、12月12日,因《永久的女性》续稿未到,当日暂停刊载;1935年11月22—24日,因丁聪生病,“六五 保证”“六六 争夺战”“六七 集团裁判 ”只有小说文字内容,没有配图。参见《小晨报》1935年10月11日,11月17日、22日、27日,12月12日。

③《王啟煦主持〈小晨报〉》,《金刚钻》1935年9月11日。

④《〈小晨报〉问世之动机》,《铁报》1935年9月13日。

⑤《〈小晨报〉之坐立言行》,《铁报》1935年9月13日。

⑥⑦⑧12《发刊词》,《小晨报》1935年9月12日。

⑨冯亦代:《副刊·“姚式编排”·等等》,载《洗尽铅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第12页。

⑩张华:《姚苏凤其人其事》,载臧杰、薛原主编《闲话(十二):潮起潮落》,青岛出版社, 2011,第1-3页。

11叶灵凤应《小晨报》约稿创作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以及丁聪按日为该小说绘制插图,皆源于与姚苏凤之交往。参见叶灵凤:《题记》,载《永久的女性》,上海大光书局,1936,第1页;丁聪:《转蓬的一生》,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编《文史资料选辑第26辑(总第126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第98页。

13参见冯亦代:《副刊·“姚式编排”·等等》,载《洗尽铅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第12页;张华:《姚苏凤其人其事》,载臧杰、薛原主编《闲话(十二):潮起潮落》,青岛出版社,2011,第15页。

14《小晨报》1935年9月10日。

1519叶灵凤 :《〈时代姑娘〉自题》,《时事新报·青光》1933年7月14日。

16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创立于1912年11月,当时校名为上海图画美术院,1921年7月根据国民政府教育部章程更名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1930年遵国民政府教育部令,再次更名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参见: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编《恰同学年少(下)》,中西书局,2013,第26页;马海平编著《图说上海美专》,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1-13页。

17《开除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的通告》,《文学导报》1931年第1卷第2期。

18天庐:《我们的告白》,《时事新报?青光》1932年5月28日。

20《时事新报?青光》1932年12月15日。

21《时事新报?青光》1932年12月16日。

22叶灵凤:《〈赝币犯〉和〈赝币犯日记〉》,载《叶灵凤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1999,第321页。

23参见:《一个哑谜“时代姑娘”是谁?——答复读者函电交询》,《时事新报·青光》1932年10月12日;叶灵凤 :《告〈时代姑娘〉的读者》,《时事新报·青光》1932年12月31日;叶灵凤 :《〈时代姑娘〉自题》,《时事新报·青光》1933年7月14日。

2425叶灵凤:《关于我的〈未完的忏悔录〉》,《时事新报》1936年5月24日。

26朱鸿桢:《丁聪年谱》,西泠出版社,2019,第3-5页。

271913年9月—1922年9月,丁聪的父亲丁悚任上海图画美术院(即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教务长、西洋画教员。从时间来看,1923年9月叶灵凤求学上海美专期间,丁悚已不在该校任职。另,丁聪先入上海美专西洋画系学习,1935年9月后在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西画组继续深造。参见马海平编著《上海美专名人传略》,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84页。

28丁聪:《上海莫干山》,《新上海》1933年第1卷第1期。

29丁聪:《自惭形秽》,《新上海》1933年第1卷第2期。

3034《小晨报》1935年9月12日。

31《小晨报》1935年9月14日。

32《小晨报》1935年9月29日。

33参见《联华画报》1935年第6卷第4期;《明星》1935年第2卷第3期等期刊中,丁聪为彼时当红电影明星绘头像、漫画等图像。

35《小晨报》1935年9月20日。

36《小晨报》1935年9月16日。

38《小晨报》1935年9月13日。

39《小晨报》1935年12月16日。

401930年代,上海《申报》《时报》《新闻报》《时事新报》《大美晚报》《时代漫画》《东方杂志》等各大报刊刊有大量政治时事漫画及社会时事漫画,诸如《一·二九运动》《江北大世界》等。

[许海洋,复旦大学中文系、齐齐哈尔大学中文系。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新文学传播方式转型与市民读者接受研究(1927—1937年)”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2YJC75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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