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东坡(上)
2024-03-12彭玉平
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在被贬岭南近五年后遇赦北上,路过金山寺,看到老友李公麟为自己画的画像,竟然一时心绪难平,挥笔写了一首《自题金山画像》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李公麟擅长画人物,所以这一幅苏轼画像形象传神。他往往用诗情诗意去作画,他曾经说自己画画与诗人写诗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吟咏性情。苏轼看了这幅画,真是感慨横生,自己已经65 岁了,早已是心静如水,或者说心如死灰,已经是无欲无求的境界了,而现实呢?自己还像一叶飘舟,似乎没有归宿,也似乎无家可归。如果要问我一生究竟有什么可以告慰世人和后人功业的,大概记住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名就可以了。这句诗真是意味深长。熟悉苏轼的人都知道,苏轼一生多次被贬,而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方,是他生命中最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如果说自己的人生还有值得纪念的地方,如果说自己的文艺创作还有值得流傳下去的价值,那主要是得到这三个地方的恩赐。
你看苏轼就是这样把苦难当财富的,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人生最为坎坷、政治最为失意、精神一度彷徨的三个地方,是让苏轼吃尽苦头、倍感屈辱的三个地方,苏轼现在却反过来说,这正是我苏轼一生建立功业最重要的地方,言语之中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鄙视。苏轼睥睨一世的性格,临老也不变,这就是顶天立地的苏轼,而这同时也是他去世前两个月说的铿锵之语。
其实把黄州、惠州与儋州并提,就这三个地方在苏轼生命中的重要意义来说,并不均等。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在黄州完成了精神蜕变,强固了人生的态度,而此后的惠州和儋州,不过是将完成精神蜕变后的苏轼进一步丰富和完善而已。换句话来,没有黄州的苏轼,其实也就很难有后来的惠州苏轼和儋州苏轼了。因为苏轼最惊恐、最无助、最迷茫甚至最绝望的时刻就是发生在来黄州之前。
对于苏轼来说,能过了乌台诗案这一关活下来,再过了黄州一关好起来,他的人生至少从心态上就已经是所向无敌了。这两关一过,苏轼的人生差不多也就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志可以打通关了。
苏轼元丰三年(1080 )二月一日携长子苏迈到达黄州,元丰七年(1084 )四月七日因为朝廷下诏,让他从黄州量移汝州,他在这一天离开黄州,合计算来,苏轼一共在黄州生活了四年四个月零六天(含两个闰月)。换句话说,苏轼用黄州四年多的时间让自己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打造了一个全新升级版的苏轼。
从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从湖州被押解到京城,一直到当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结案,贬官黄州,苏轼在御史台监狱前后被关押了132 天。这130 多天如噩梦一般的生活刚刚结束,因为结果不如御史台一帮官员所愿,所以不容苏轼稍作喘息,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刚被释放的苏轼在两名差役的押解下前往黄州。这时候的汴京城正洋溢在节日的喜庆里,苏轼带着无边的落寞在儿子苏迈的陪伴下离开了噩梦一般的伤心地。“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圣旨,苏轼对每一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未来还不算敞亮,但总比在京城受辱要强。
四天后,苏轼来到陈州(今河南淮阳)的表兄文同家,这个文同擅长画竹,我们现在非常熟悉的“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苏轼在评说文同绘竹的文章中创造出来的。只是这次苏轼没能见上文同,他在一年前去世了,只有文同的儿子文逸民陪着表叔苏轼。为了等弟弟苏辙赶过来,苏轼在文与可家待了六天,兄弟俩初十见面,经历了乌台诗案,他们真有劫后重逢、恍如隔世之感。四天后,他们各奔东西,苏轼继续奔向黄州,苏辙则因为受乌台诗案牵累而被贬往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任上。陈州临别之时,苏轼作诗《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一首,其中有四句说:
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
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
诗的意思是说,我知道表侄文逸民做梦都想把父亲的灵柩送回蜀地老家,我自己则在走向贬谪之地黄州的路上。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许许多多的生死离别,所以想到我即将到楚地的黄州,也没什么自由,像个囚犯一样继续未来的生活,我纵然有满心的悲凉,也不想说了,人总是一个苦难接着一个苦难,一种悲凉接着一种悲凉,习惯了就好,放下了就好。这是安慰表侄,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四天后,苏轼一行在前往蔡州(今河南汝南)的路上,大雪纷飞,令他的行程更加艰难,但苏轼依然不失写诗的兴趣,人生艰难,但再艰难也不如御史台的那四个多月。现在去黄州,自己竟然有了脱离苦海、回归故园的感觉,“寄谢李丞相,吾将反丘园”(《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子由韵》),这个李丞相就是御史中丞李定,他说没有你来这么肮脏邪恶的一出,可能我还在湖州知州任上忙里忙外,找不到北呢!现在能去一个虽然不大自由但也没什么事情的地方,都是托你李丞相的福啊!苏轼的反讽真是很有力量。一个完全屈服于命运的人,他的名字肯定不叫苏轼。或者说在命运面前彻底低下头来的苏轼,那就是一个伟大得不彻底的苏轼。
当苏轼经过淮河时,他想到这个黄州虽然没去过,但在楚地,大概也是像孟浩然所说的“气蒸云梦泽”(《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应该是气雾蒸腾、一片白茫茫的江南水乡。这样想着黄州,觉得虽然自己飘来飘去,去哪里也身不由己,但这江南水乡,生活应该不会差,“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过淮》),能吃饱肚子,万事便足够了。你看苏轼的自我安慰能力真是强大,其实苏轼跟大家一样,遇到困难会迷茫,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很能换个立场往好的地方去看。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身处什么位置,居住在什么地方,肯定都是有得有失的,你如果找现实中各种各样的不足,就会越来越不满足,越来越不高兴。但如果你有从黑暗处看出光亮的本事,你的希望和快乐也就跟着来了。所以苏轼的强大不是他没有苦难,而是善于从苦难中升华。这种人生智慧真的十分宝贵。
过了淮河,接着就在正月二十日来到了麻城,路经城东春风岭时,看到满眼的梅花,苏轼突然觉得这梅花开在路人稀少的山岭上,开时无人赏,落时无人惜,好像太寂寞了,但我苏轼今日走过看过,这梅花的开与落就有了特殊意义。何况这岭下清澈的溪流还一路把我送到黄州去呢?我刚才说的意思,就都在《梅花》二首中的第二首诗中了: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麻城再往南就是岐亭,那是老友陈季常隐居的地方。他们十多年前认识,但也分别多年,乌台诗案后,苏轼感觉重新活了一场,对于这次重逢,当然就更是感慨万分了,他们快聚五天,畅谈平生。
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苏轼带着疲惫和不安终于来到了黄州。很有意思的是,这旅途的一个月,基本上不是风就是雨或雪,而到了黄州,居然是一派晴朗的初春景象。苏轼原本不安的心也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黄州既然用这么好的天气来欢迎我,这不就是满满的善意吗?经过乌台诗案生死之劫的苏轼太需要温暖了,哪怕天气的温暖也好!
苏轼不是赴任黄州,而是“责授”黄州,简单来说,就是戴罪之身,降级任用。没有事先安排住处,就只能临时居住在定惠院,跟着和尚一起吃斋。苏轼更感意外的是,他们在定惠院刚刚住下,黄州知州陈君式就过来看望苏轼,两人交谈甚契,一见如故,苏轼没想到这个黄州知州居然不在意苏轼的身份,陈君式在意的是苏轼来了,而不是怎样的苏轼来了。苏轼初到黄州,天气暖暖的,人情暖暖的,他原本有点不安的心就开始慢慢放下了。我们看他的《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第三第四句说自己虽然是个近乎流放之人,但居然也有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的名分,因为不得签署公文,实际上无事可做,但没做什么事,却也惭愧地让官家养着,可以勉强度日。
第一第二句就说自己的人生感慨了。这辈子一路走来,简单来说就是混口饭吃,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出现波折,如今已经44 岁一把年纪了,反而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狼狈就狼狈吧,这个世界让我狼狈我也没有办法,好在这个黄州三面靠着长江,州内山峦起伏。不是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这么多的竹子,想想春来的竹子就好像闻到竹笋的香味,三面环江,这鱼肯定是吃不完了。一个地方有笋有鱼,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看这苏轼眼里有光,所以他总能自己照亮自己的前路。
苏轼是“本州安置”,不能出黄州范围,苏轼在四年多的时间内,走遍了黄州的山山水水,也吃遍了黄州的各种美味,交往了不少黄州友人。他在黄州积聚了新的人生财富,这是托乌台诗案的福,而更大的福就是他在黄州期间写的近五百篇诗词文赋。以前苏轼觉得自己好像很有才华,但总觉得使不上劲,到了黄州,他不想使劲了,随心所欲了,言从心出了,却让才华活泼泼地倾泻了出来,一批经典如《寒食雨》、《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居然不期而至,黄州成就了文学史上苏轼的坚固地位。
在黄州,苏轼最先给自己的定位就是:独行者、边缘人、幽居客。独行是为了不牵累别人,边缘是已然的事实,而幽居则是自己不得不暂时选择的生活方式。苏轼真是太不容易了。
毕竟是戴罪之身,毕竟是僻陋的黄州,他在信息闭塞的黄州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和寂寞。他到黄州,按惯例又要給皇帝上谢表,这次可不敢再有言外之意了,只是说自己:“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黄州谢上表》)就是我反思自己,确实太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一定牢记教训,我的教训对其他人也有警示意义。苏轼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想,我们不管他,但他确实这样写了,再说他还能怎样写呢?至少我们看出他对乌台诗案的惊恐,一开始还是部分地带到了黄州。
他获悉被自己牵累的很多人,也被贬谪到边远蛮荒之地,心里的愧疚就无法抑制。尤其是好友王定国更是被贬到了荒凉之宾州,与家人生离死别,苏轼深感自责和痛苦。因此一到黄州,他便主动割断了与友人的来往。他在《与章子厚参政书》中说:
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是一个政治高危人物,谁沾上就有可能倒霉,他理解亲友们的刻意疏远,所以干脆与朋友断了联系。这个选择在苏轼那里,肯定是一种很痛苦的选择。
苏轼初到黄州,除了见黄州知州陈君式,其他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内。他在给朋友滕达道的信中说,黄州这个地方是水陆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如果来见的我都见,恐怕在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把柄,所以“称病不见为良计”(《与滕达道书》)。苏轼应该是自带流量的人,即便身份特殊,想见他的人还是接连不断的,但经过乌台诗案,苏轼的胆量一时变小了,也怕惹事了,把自己的世界收束得越小越好。“市人行尽野人行”(《东坡》),尽量避开与人见面,尤其是白天尽量不出门,怕不小心再惹出什么麻烦。苏轼毕竟吃了一次大亏,他也反思是否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处世方式了。
苏轼自我封闭了一段时间后,开始走出家门,他穿着草鞋,经常与打鱼的、砍柴的混在一起,有时也一起喝酒,这些樵夫渔民喝醉后,如果与苏轼话不投机,就对苏轼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知道苏轼是什么感觉吗?他说这说明大家都不知道我叫苏轼,什么自带流量,什么著名文人,什么政坛人物,在乡下民间,熟悉的就是熟悉的,陌生的就是陌生的,人家才不管你原来有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就是一个与大家一模一样的人。苏轼暗喜这种感觉,他这个时候确实想把自己藏在众人之间,看来这个目的初步达到了。
他形容自己就是个“幽人”,“幽人无事不出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无一事,午饭饱蔬菽”(《寄周安孺茶》)。什么叫“幽人”呢?就是幽居无事无用之人的意思。不过在苏轼那里,这个“幽人”还有一个一般人不容易察觉出来的意思,那就是指有才有德却失位失志的幽愤之人,这与苏轼被贬谪的身份可以对应起来。苏轼的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从他的《东坡易传》中看出来。苏轼不可能认为自己无用的。黄州时期他多次写到夜行夜游,就正是他生活状态的反应,像《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临江仙·夜归临皋》《记承天寺夜游》以及《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那都是夜游夜思的结果。孤独的苏轼在黑夜里才觉得放松和安全,他一直在黑夜里探寻着光明。
当苏轼在黄州经过了第三个寒食节,刚刚生了场病,头发好像也因此白了不少,又逢连日风雨之时,他突然又生出强烈的生命悲凉感,他写了两首《寒食雨》两首诗,其中第二首的后面说: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的手稿即《寒食帖》,现藏在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在书法史和书法界被称为天下第三大行书。黄州三年,岁月在无声流逝,人在慢慢变老,一切看不到变化的迹象,自己似乎是一个被遗忘的存在。生活依旧艰难,厨房里冷锅冷灶,想煮点野菜,但柴火因为连日雨被淋湿了。就在惆怅万分的时候,突然看到窗前乌鸦衔着冥纸飞过,才恍然知道是寒食节了,对苏轼来说,这个寒食节也是寒心节,冰冷的食物冰冷的心。朝廷应该是回不去了,未来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故乡也在万里之遥,生命如此迷茫,进退失据,焦虑与恐惧与日俱增,这就是到了黄州三年后苏轼的生活状态。
苏轼在黄州的生活总体是艰难的,他初抵黄州时估计随身携带的积蓄大概能支撑一年多的生活,但他显然考虑得不够精细。元丰三年(1080)初,他在《与章子厚参政书》中说:平时“俸入所得,随手辄尽”。一份虚职,又是“责授”,俸禄便折上打折,所剩无几,而且官府似乎以少量的实物配给来折算成薪水。而这点所得,没几下就用完了。需要说明的是宋代官员俸禄,本来就包括部分实物,被贬的官员就不再发放钱币,而是全部用实物来折价支付。苏轼的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个贬官,朝廷就用造酒后废弃的退酒袋子来抵薪俸。团练副使是八品散官,一般用来安置贬谪官员,根据《宋史·职官志》,团练副使的月俸为二十千。但是苏轼是被“责授”的黄州团练副使,恐怕就很难有这份收入了,或者说至少难以完整获得这份俸禄了。与此前当知州的俸禄以及所带来的生活肯定就没法比了。
再艰难的生活也要继续下去,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过法。他在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写给秦观的信中说,因为没有足够而且稳定的俸禄,他与妻子王闰之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严格限定每天的支出,每天全家生活费限额一百五十钱,每个月的初一,苏轼取出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份,挂到屋梁上,每天取用一份。如果当天有剩下的,就放在大竹筒里,留着以后招待客人。苏轼说,这个方法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我在湖州的时候认识一个叫贾耘老的人,这个贾耘老诗歌写得不错,与苏轼也经常有唱和,但家里实在是贫困,所以就采用这个方法维持生活。苏轼在湖州的时候,因为收入比较丰厚,所以不用这么精打细算,现在到了黄州,这个方式就用上了。
对于苏轼来说,心理可以慢慢调节,但一家老小二十多号人在黄州的吃住问题总得先解决好。到黄州的第二年,苏轼再节俭,好像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这时候老友马正卿过来看望苏轼,看着家徒四壁、厨房空空的情况,很是心疼,他赶紧联系黄州知州徐大受,请他把以前废弃的一块几十亩的营地给了苏轼,让苏轼一家耕种自给。这个徐大受对苏轼充满了同情,所以很快就批给了苏轼。
那块地荒芜了很多年,上面荒草碎石很多,加上当时干旱,苏轼开墾这块荒地真是弄得精疲力尽,累一点倒不怕,只是希望来年有好的收成。这个时候的苏轼是不是有点陶渊明的味道?他在《江城子》词中说:“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他觉得自己与当年的陶渊明一样,差不多过的就是一种农民的生活,连思想和感情也与农民相似。大家要知道,中国历史上很多文人,一遇到挫折就说要学陶渊明,但大家想想陶渊明其实是最容易学的,但为什么很难出现第二个陶渊明呢?原因其实很简单,想学陶渊明的人最后往往去了农村,结果有点像现在城里人到乡下去逛逛,看看田园山水,呼吸点新鲜空气,吃点农家乐,也就回去了。苏轼在黄州这段时间,可真的像陶渊明一样,过的是相当纯粹的农民生活。
这块营地到底在哪里呢?这个还有一点争议。但我们先放开这个问题。总之这地方在城区大概没什么问题,因为这个时期苏轼给亲友写信,都说是在“城中”得到了一块荒地。营地大致方位在今天湖北黄冈城东的一座小山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低洼的地方就种水稻,高的地方就种一点枣树、板栗树等,同时也种了一些蔬菜和水果等,生活慢慢向好的方向转变了。
荒地平整得差不多了,但荒地也要有个名字。这里就要多说几句了,苏轼是唐代白居易的铁粉,他对白居易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性格十分喜欢,也希望能成为像白居易一样进退自如的人。他说“我似乐天君记取”(《赠善相程杰》),又说自己“出处依稀似乐天”(《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对白居易的诗歌更是读得非常熟,他记得白居易谪居忠州(今重庆忠县)的时候,经常到一个叫“东坡”的地方去赏花,还作了《东坡种花》二首,其一说:
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
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
白居易的东坡是种树种花,是用来休闲的,所以白居易才会整天往东坡跑,沉浸在群花之中。而今苏轼的这块地是用来维持生活的。但既然都是在城东的山坡上,那把白居易的东坡二字借来用用也未尝不可,所以干脆就把这块以前荒芜、现在满眼绿色的山坡叫“东坡”了,我苏某人整天耕种在东坡之上,当然也就叫“东坡居士”。你看这苏轼从联想到现实,过渡得十分自然,但这其实是苏轼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从此“苏子瞻”基本上被“苏东坡”替代了,“东坡”不仅是苏轼的号,也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了。在中国,有几个不知道“苏东坡”的呢?
苏轼在黄州的住处至少经历了三个地方:最初与长子苏迈寄居在定惠院里,虽然僧人和善,吃斋也方便,但毕竟没有独立的住所。后来在鄂州当知州的苏轼老友朱寿昌——鄂州与黄州相邻——知道苏轼的住所如此窘迫,在他与黄州州府的斡旋下,苏轼从定惠院中搬到临皋亭。这临皋亭原来是供上级长官巡视时临时居住的地方,是个驿亭,虽然临近长江,是典型的一线江景房,但面积还是小了。苏轼开荒耕种东坡的时候就住在临皋亭里。
苏轼是有心人,开垦东坡时,就在旁边高处预留了一块房基地。元丰四年(1081)正月,就在东坡边上,地势较高、视野开阔、被废弃的一处养鹿场开始建自己的住所,“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苏轼:《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苏轼家里穷,所以都过来帮忙建造,大概忙了一个多月,五间草屋就建成了。竣工那一天,雪花纷飞,所以苏轼干脆就把中间的堂屋称为“雪堂”,为了把雪的文章做足,他在正中堂屋的四周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雪花雪景。从此中国文化史上另外一个文化符号“雪堂”就诞生了。一线江景房临皋亭不去住了,而有了更宽阔更具有纵深感的雪堂。他用诗歌记录了雪堂的诞生: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苏轼:《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
为了这五间草屋,苏轼硬是把自己晒得黑不溜秋,一个看上去黑乎乎的苏轼,是不是也让大家难以想象?但苏轼心里开心啊!他专门写了一篇《雪堂记》,把雪堂建造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写来,苏轼坐在雪堂,看着门外的风景,想着当下的安适,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他的《后赤壁赋》就是写自己从雪堂出发后的所见所思所感。随着东坡的开发、雪堂的建造,一个黄州大地上身影巨大的苏东坡就这样产生了。韩淲《涧泉日记》说:“苏子瞻自雪堂后,文字殊无制科气象。”连文风也因为这个雪堂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再也没有以前如科举考试一般的官样文章气息了。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离开时,对这个给自己遮风挡雨、给了自己极大安慰的雪堂依依不舍、念念不忘。后来不少诗文都表达了对雪堂的心追神想,因为那就是黄州苏轼的精神栖息地。
他不是一直想“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雪堂里面住着的不就是这样的苏轼吗?“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临皋闲题》),苏轼终于成为江山风月的主人,当然也更是自己的主人了。
时间终于到了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从黄州“改官”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汝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汝州。黄州是“责授”,到汝州是“改观”,苏轼的政治境遇虽然还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变化,但至少开始好转了。临别之际,苏轼作《别黄州》一诗:病疮老马不任鞿,犹向君王得敝帷。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
长腰尚载撑肠米,阔领先裁盖瘿衣。
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第一第二句说自己就是一个又老又病的老马,已经不堪重用了,皇帝结果还是给了自己官职。但我与这个黄州已经结下了很深的感情,所谓“桑下岂无三宿恋”,用了一个佛教的典故,僧人为避免日久生情,一般不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三个晚上,以免发生情感上的纠葛。苏轼接着说我肚子吃的还是黄州的长腰米,而听说汝州因为水质的原因,当地人都有大脖子病,我现在就用宽宽的衣领把他遮起来。最后说我无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忘了黄州,只是日后我来了,黄州的百姓不要说我对黄州说走说走,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从这首诗,我们知道苏轼在黄州的四年多,虽然也经受了许多苦难,但毕竟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是黄州成全了他。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原来苏轼、苏辙兄弟俩的文学水平差不多,但经过黄州的精神锤炼,苏轼文章的境界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苏辙说,我是再也赶不上了。
黄州成全了苏轼的精神蜕变,但同时苏轼也造就了一个全新的黄州。陆游《入蜀记》说:
(黄州)最僻陋少事……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进为名邦。
随着唐代杜牧,宋代王禹偁、张耒等名人曾经被贬此地,尤其是伟大的苏轼在这里度过了四年多的岁月,一个原本默默无闻、令人生畏、贫困落后的黄州,因为这些名家的到来和名家笔下的文学景象,而逐渐成为人们向往和争相打卡的地方。
苏轼在黄州人一变,文一变,差不多北宋文化也为之一变。没有黄州,苏轼的人格无法达到升华;没有黄州,苏轼的艺术缺乏力度;沒有黄州,就没有一个伟大而可敬的苏轼。
走出黄州,一个宠辱不惊的苏东坡就横空出世在中国历史上,从此光彩灼灼,辉耀古今。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学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著有《诗文评的体性》《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人间词话疏证》《唐宋词举要》《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等多部。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