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羽化(短篇小说)
2024-03-12王勤
作者简介:王勤,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海口,著有长篇小说《泡沫城》《榜样人》等。
一
1931年5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军特务连宣告成立,在隆重成立娘子军连仪式上,在雄壮的军号声中,她们昂首列队精神抖擞通过操场,接受琼崖党政军领导的检阅。队列中的王娟秋容光焕发,她是跟着红军大姐许如娘走进母瑞山的。
一天,属领导娘子军连的红军三团住地,在交通员引领下,来了一队男男女女黎族同胞。他们肩挑送给红军几担山兰米、木薯和山兰酒。
为首的一个中年人浓眉大眼,身材槐梧,他是万泉河上游母瑞山间,黎族山瑞大峒主王启高,下辖十多个王姓黎村,有一千多人口,家家户户的男人亦兵亦农亦猎,王峒主因此拥有一百多人的武装力量,在母瑞山一带颇有影响,是红军争取的重要力量,国民党军队和反动民团都不敢随意进犯这些地方。
王团长热情迎出,他曾亲自带队去母瑞山周边的黎村,动员黎族同胞报名参加红军,因此认识了王启高大峒主。王团长还为黎族同胞送上几头打地主、土豪所得的耕牛,赠送一批红军自制的枪支弹药,大讲红军想和黎胞结为兄弟,深得黎胞人心。他们一起喝鸡血酒,赌咒发誓结为好兄弟,有难同当,有富同享。
众人进了红三团军部,王峒主喝了口茶,诉苦道:
“母瑞山的红军了不起,国民党军队想把你们围起来消灭也办不到,但周边到处兵匪祸乱,他们现在强迫我们所有村庄搬迁,我们黎人过不上安生的日子了。”
“前几天的深夜,不知從哪窜出一帮土匪,竟然连夜打劫我们两个黎村子,抢走了不少牛羊稻谷。天亮前,这些土匪经过万泉河上游的船埠,把那里的好几间商铺也给抢了。”
王团长认真听,关注地问道,“你说的就是万泉河上游,终点泊船的那个船埠?”
王峒主点头。他呷了口茶,表情悲伤,接着说,“土匪抢钱抢货,我家在河口船埠码头那里开了一间商店,平时卖酒水和收山贷,由我老婆打理。当晚遭抢她偏偏敢于反抗,拿钩刀追上去就砍,土匪开了枪,她受重伤接回家就死了。你们手中有枪炮,国民党反动派那么厉害你们照样打,为什么就不去打掉这些土匪呢?为民除害,为我报仇……”
王团长双手给王启高作揖,“王哥你说得对,我们是人民的军队,要保护人民,我现在向你保证,这些土匪,我们一定把他们消灭干净。”
王峒主说:“我打听过,这股土匪来自万泉河中游西北边的屯昌县乌坡南吕老市一带,有自己的窝点。他们这次是试探袭扰黎区,想恫吓我们搬村,目的多少是针对你们母瑞山红军根据地的,背后有当地国民党民团组织的支持。”
两天后,王团长派出一个加强排的兵力,黎胞派人当向导,连夜奔袭那股土匪所在地,一举端掉了这些窝点。
王团长命人把战利品中的十多头牛和羊送给峒主王启高的黎胞。
红军强!请红军吃酒!
听红军的话,跟共产党走。
……
呼应不绝于耳,这次,又有十多名年轻人报名参加了红军。
送走王启高等人,王团长对着桌子上的一张自画的地图发呆,然后他叫通讯兵去通知团参谋长和娘子军连长许如娘过来。
俩人到后,王团长指点桌子上的所谓地图说:“二位,你们看我随意画的万泉河,王启高峒主这次来提醒了我,在离我们母瑞山根据地不远的万泉河上游有一个叫船埠的地方,早就已经形成了一个能泊船的码头和贸易商埠。别小看这个地方,它对我们母瑞山根据地大有作用。”
团参谋长恍然大悟,他同样手点地图,“对,美丽的万泉河一直在等着我们去驾驭呢。你们看,我们母瑞山根据地周边,国民党敌人修碉堡、封路口,搬村坚壁清野,企图断绝我们与老百姓和外界的联系,想把我们困死在山中。这条河的水通道目前敌人还无法加以封锁,是万泉河为我们红军留下的机会。”
许如娘明白了领导的意图,她说:“领导下任务吧。”
二
王娟秋说有任务,这个任务就是许如娘派她去万泉河上游的船埠码头秘密驻点,转换身份,以经商为掩护,作为母瑞山红军根据地安插在此地的一个交通站。
王娟秋走到石壁渡口时,恰赶上一条从嘉积镇载货去上游船埠的橄榄形帆船,经船工同意,她上了这条船。她与船上的人交流,老船工郑老爹搭讪道:“姑娘俊模样,你出嫁没?我们船上的林五壮兄弟你看得上不?”林五壮成了红脸汉子,王娟秋大方地甜笑。
沿台阶上到船埠码头的岸上,远处万泉峒主庙香火燎绕,前后散落两间低矮的小瓦房和三间草寮的商铺和客栈,有卖油盐土特产的,卖茶水饭的,一间是保管山货的,那间大草寮房子,草板门窗比墙多,洞开四面透风,挂个牌子是简陋的木板床客栈。有一间草寮上锁,听说是峒主王启高原先开的商店。
所有的铺子前人来人往,山民均为黎苗汉人,都是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船埠做生意的。
林五壮的橄榄船一靠码头,他们就从船上卸下商品,刚上岸,这些商品马上就被那些从各地来的挑担商和贷郎担的山民买走。
处理完带来的商品,要走了,林五壮念着王娟秋,到岸上寻找她,不愿错失这次难得的同船遇见。在万泉峒主庙里,他找着了那个身影,那个烧完香即要离开的王娟秋。
林五壮给王娟秋留下嘉积镇他家的地址,希望随时联系。
王启高所在的黎村,离船埠只有三个时辰的路途,沿万泉河上游河段走,翻过一座雨林高山岭和两条山道弯弯的林坡草地,下到山坳就是了。王启高统领的十个黎村,集中分布在万泉河上游的几个山坳里。那儿的黎族人,只来船埠做生意。
王娟秋的弟弟王小河在一个雨夜,从嘉积镇悄悄去了椰子寨。他和结伴的七八个男女青年经秘密通道被带上母瑞山,参加了红军。
三
王娟秋到黎村找到了王启高,她把王团长和许如娘的安排跟王启高说了,王启高表示支持。
他做出两个大决定,一是族群破例为汉人女子王娟秋进行秀面文身,做身份认定转换;二是同意名义上娶她为妻,私下作为假夫妻存在。
峒主的家在黎村中建有一大间一小间船形屋,搭有草寮议事堂,划出小院落。他老婆在那次土匪抢劫万泉河船埠商店时惨遭杀害。
王娟秋的到来,成为王启高天上掉下的女人。他打消了原本要重新娶同族女子的打算。王启高问王娟秋:“虽然你是我的假老婆,但我想婚前睡你,你肯吗?”王娟秋问:“为什么要睡?”他说:“不为什么,就想睡你,你这个女汉人美啊,秀面文身成为我的黎人后更美了,万泉神和红军把你送来我身边当女人,不管真假老婆,女人就是给人睡觉生孩子的。如果万泉神眷顾我峒主,生出个汉黎结合的子女,那真是神赐福啊!”王娟秋说:“我们汉人说的假老婆是不能睡的。”
王启高坚持他的看法,“不对不对,你现在嫁给我,秀面文身后就不是汉人了。”
王娟秋背过身体,不知用多大的意志忍着,差些掉出泪来,默默地想了想,回头给了他个微笑:“你想什么时候睡都可以。”
王启高破例在家中为这个未婚妻进行秀面文身,这也是王娟秋为保密所提出的要求。从此他公开告知族人,那个被土匪杀害的美丽妻子又复活了,她已被祖宗神灵召回自己的身边。
他叫人召来族人文面婆师,这个满脸皱纹充满巫气的老妪,嘴唇猩红,齿嚼槟榔,口含血红的槟榔泡汁,脸庞脖颈上的秀面图纹案,通往全身直至脚踝的文身,代表着唯独属于这个本系部族的图形和符号,深深地刻入了艰难月岁的悠长和神圣淡定的印记。
神秘的仪式如期进行,院落屋外的路口、门前和窗台挂上花梨鲜树枝,告示所有人不得靠近入内,室内点燃深山采集的沉香木炷,芬芳弥漫,蚊虫邪气消遁。
已被峒主王启高重新取名叫王树花的王娟秋,躺在一块厚重的花梨木板上,裸露胴体,静心屏气双眼紧闭,庄严地等待着身份转换那一刻的到来。
文面婆师口中念念叨叨,挥动花梨树叶在屋内驱赶着什么,她变出一根鲜红的公鸡毛,往碗里蘸上事先备着的蓼兰叶和乌烟及墨树汁混合而成的蓝黑染料,鸡毛捏在硬如鸡爪的长指头间,那么轻巧熟练地在王树花那张漂亮的脸上描绘起图案,眼神熔断杂念。
当鸡毛点上王树花脸面的刹那间,冷冽刺激,多次沾染料的鸡毛在她的脸面持续来回游动,从额头到面颊耳朵,鼻子眉毛眼睛嘴口,滑入下巴脖子。她下意识地张开双眼,想看清文面婆师在她的脸上到底描画了什么,那张脸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什么都没看到,失望地又闭上双眼。
直到那根红艳的鸡毛顺划到她的身体,竟然爬上她高耸的乳房转圈,然后带出麻痒的异样感觉,她不由自主地仰头睁开眼,本能地推开那只在乳房上描图的手。婆师理解她的举动,笑起那张如菊花瓣的黄脸。她看清了双乳峰留下的游走黑色线条,手描滑动,鸡毛画划到她的下身直至阴部,阴部的片刻停留,再次唤起她的直觉,她本能地睁开眼,流露出一丝反感。
文面婆师什么时候描绘完她的身体,她已经不在乎了,等到那针扎般钻心的划痛,才让她醒悟过来,秀面文身的肉体痛苦开始了。
她禁不住发出轻微的叫声,痛点扩张,汗水渗出。
文面婆师用野白藤的针刺在她的脸上,划下去,每条被针刺扎下划开的皮肉纹线,都让她有扯破脸皮肉的恐惧痉挛,疼痛感转为头皮僵硬发麻。沿她身上各个部位画过的图案线条,接着即扎又划,肌肤破开,划刻之处,血和染色液混成浓浓的血汁纹线,渗入皮层,有的流下体肤,游动延伸。
她浑身丝丝缕缕的刺痛感从脸部向下体扩散,由不断的呻吟到咬紧牙关的麻木痛疼,眼泪和汗水打湿了花梨木板。
秀面文身完的第三天,王树花秀面文身的面相出现感染,臉红肿起来,面目全非,几乎起不了床。
王启高很不安,令人叫来文面婆师问,秀面文身是不是搞砸了?如若王树花有个三长两短,她婆师担当得起吗?
婆师为人秀面文身也经常发生过这种感染,她深知秀面文身这事如产生不良反应后果是很严重的。她跪下请罪,起来战战兢兢在船形屋外设坛祭万泉神,早晚上香乞求。并立即行动,进深山采绝地草药,连夜煮药,在药里放进她的秘方,让王树花早晚服下,同时用药水给她洗敷全身。
几天下来她渐感好转。
王启高彻夜难眠,守坛前烧香火,向万泉神祷告,“王树花是红军的人,现已是我的女人,如果她遭不幸,我如何向红军和我的大哥王团长交代?求神看在我想娶王树花的诚意,保佑王树花平安无事。”
求神毕,夜深沉寂静,黎山外黑蒙蒙的岭坡地里,猛然传出野猪偷吃木薯的撕咬打斗声。他以为那是神意在考验他,山神让他听见了山猪叫,神似乎想吃猪肉了,他现在正需要野猪肉给王树花补养。大山把猪奉献出来,召唤他去取了,他朝山那边拜了一句通神黎语。
山神意来,机不可失,来不及唤上随从人员,他返回屋内换上猎装,提枪带头灯,连猎狗也不及带上,独自摸黑进山。不出一个时辰,一只大约60斤重,被枪击中的野猪,扛在了他的壮实的肩膀上。
扛枪背猪回村,天刚麻亮,猪血和汗水淋透他肌肉发达胸背。他独自狩猎野猪,胆识过人,村人瞧着无不向峒主投来敬仰的目光。村人奔走相告,欢庆一片。
他亲自割下一块猪肝煮粥,唤来村中人学汉人制作敬神猪,剖猪加香料,焚柴火炭烤全猪。这是他从汉人那学来、从未尝试过的烤野猪。他要给神一个不曾有过的尝鲜的惊喜。派人召集族群各村统领,等烤猪上了案桌,几人搬出几坛山兰酒,一齐向万泉神跪求。
众头领万般恳求神,成全他们峒主这个最大的心愿。仪式完后,全村人一起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他进屋扶起王树花,给她吃山兰米猪肝粥,王树花温顺得像只依附怀中的猫,吃下他喂的粥。几天来未曾如此温暖过,感觉粥在腹中浸透,撑得实实在在,团团热气浇灭身内的一股子煞火,她禁不住涕泪齐下。他接过婆师已用药水煮过的温软木棉丝巾,擦拭她肿起的脸面,心中默念万泉神保佑,表情殷切。
船形屋外阳光炫目。王树花胃里有了食物,身体有了力量,心思活动剧增。她突然想起船埠那边的事,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那边的任务在等着她呢,耽搁不起了。
她对王启高说:“我现在必须去船埠的草寮商店。”
王启高说:“一天前有人传话,说是船埠那有人送米过来了……你身体还没治好,去了怕有危险。”
她着急,不管不顾,翻身而起,口气不容商量说:“今晚你派人把我抬去船埠,不然我自己走去。”
王峒主此刻像她的下人,只能服从她,“好,我立刻吩咐下去。太阳下山,晚饭后动身行不?”王树花点头,拉过他的手搓揉,仰头投报给他一个从未有过有的情意绵绵的甜笑,又亲昵叫了一个从未叫过的称呼:“恩人。”
月照山头,宿鸟归林。那晚有一群人身背步枪、铳枪、弓弩、尖梭、砍刀和木棍,举着火把,蛇行于万泉河畔的深山老林的山道。领头的是王启高,黎族武士穿戴的戎装,威风凛凛,身佩王团长送给他的二十响驳克枪。
行走的队伍中,有四个黎族汉子,抬着一张花梨木板床。王树花身着漂亮的黎锦服装,带上木棉花制作的被子及行李,睡在双人抬着走的木制担架中。她已是一个垌主夫人的装扮,整支武装队伍护卫前后,披星载月赶往万泉河船埠码头。
四
当夜,护送队伍行到船埠,他俩入住王启高老婆被害遗下的船埠草寮商店,一夜未眠,其他人则露宿屋外。
至天色亮堂,对面大茶铺尖瘦老板娘走过来看究竟。
“你是……垌主夫人呐?你没死?”老板娘吓得不轻,仿佛白天见着了鬼。等她看清眼前的人,这才记起当初峒主夫人被土匪枪杀后,是峒主派人来抬回家,可能是治好了。
“是我,大难不死!”王树花有信心自己的冒名顶替,那是因为王娟秋长得跟死去的原峒主夫人一样高,体形相像,秀面脸相浮肿变形,不好认出原样。
老板娘迟疑半天,她看前后没其他人,让王树花退回草寮内说话:“前天来了十五个挑担子的汉人,所挑的稻米说是交给你的商埠卖的,你家商店没人,正好放在我的茶铺里。”
王树花接过话说,“我知道了。”她心想,这是屯昌县枫木镇的一个大地主被迫向我苏维埃政府缴交的公粮和税金,进山前许如娘就给她说过。
今后也无法不让她知道的,王树花略加思索,语气郑重地对王启高说:“大人,事不宜迟,我想利用今晚天黑杂眼少,你尽快派人把那些稻米挑进母瑞山,我那边的人可能都断粮了。”
王启高说:“好,我们黎族人,熟悉路途的山山水水,山道上的挑夫大都是我们的人,给红军送粮米当然得去。”
王树花上前给王启高一个默默的拥抱,摸他的臉,逗他乐呵。
国民党反动派封锁围剿母瑞山革命根据地,目前只有万泉河上游,通往五指山、黎母山腹地的山高林密的地方可进入母瑞山。
夜里,王启高派出他峒里强壮的黎兵武士二十多人,提出寄存于大茶铺里的十多担稻米,从船埠起程,一行人扛刀枪,身兼警卫和挑夫,摸黑打火把,将这批稻米秘密送进了母瑞山根据地。
王树花事先悄然取出那稻米压筐底的200块大洋,准备在船埠购买母瑞山那边所需的生活用品,另找时机一同送过去。
老板娘依在大茶铺门口,眼勾勾看着眼前这阵势,不知有何种心态。她说:“哎哟,峒主大人,你这是卖给红军的稻米吧?生意可是做得不得了啦。”
王树花立即上前打圆场:“老板娘不必夸我们,卖给谁都是卖,有财大家发,拿着。”她抓起老板娘手心摁下一块大洋,“这年头赚个钱不容易,说实话败本生意也要做。”
老板娘酸溜溜说:“谁会去做败本生意,红军买米会没钱给你吗?你做败本生意啊,我看以后得叫你‘败本娘了。”
晚上借煤油灯的那点亮光,她偷偷睃了王启高一眼,问:“你不怕国民党反动派知道了,会来杀了我们?”
“怕他们我就不是黎人的峒主。”
五
王小河被派去船埠,向她姐王娟秋传达王团长这边有关的行动。他在船埠几乎不敢认那个秀面文身的女人就是他姐姐。
王娟秋有些急,问组织给她什么任务。
王小河说:“刚打完仗,我们急需一批药品,还有盐糖……粮食也快没了,姐你们前次运进的稻米及时啊,我们的伤员都有了粥喝。我们只有船埠这边的山中通道了,王团长和许连长说,你这里必须尽快秘密去嘉积镇购进一批药、盐和糖……”
王启高说:“我派人给他们打几只野猪送过去,补补身体。”
王娟秋说:“好,如果能有更多的粮食送过去就更好了。”
王小河拍脑袋,“哎呀,还有个事更重要呢,”他小声说,“姐,娘子军最近要采取行动,代表琼崖苏维埃政府,收拾嘉积镇‘钱柜台赌场妓院的那个胡小公,我早就盼着这一天。”
王娟秋拍手,“太好了,杀一儆百,看他们还老不老实,我好想参加这次的为民除害行动。”
王小河说,“胡小公这个坏蛋,不但不向我们政府缴交税金,还勾结反动民团,杀害了我方派去的交通站人员,真是罪大恶极。”
“这次行动结束,撤出时,因陆路危情大,走万泉河水路,许连长说,你要找一条船在嘉积镇码头搞接应。”
王娟秋说:“你说清楚时间。”
王小河答:“许连长说,他们行动的具体时间约好第三天的深夜,天亮前,姐姐的租船在码头等接应就行了。”
王娟秋开心,拉王启高的手说:“大人,我们这回有事干了,我们合计一下配合行动。”
正说着,对面的大茶铺老板娘探头进来,兴冲冲说道:“又来人了,财来了!”
王树花出门,见清冷的大茶铺那站一群汉人挑夫,脚下放着十多担稻米。轿子那头一动不动站个肥头大耳的老年人,手摇一把葵扇,看样子是个领队的头儿 。
王树花急步向前,看清这人是个小眼睛的老头,问道:“老板从哪来?这稻米是你带来的?”
对方看秀面文身的王树花,眯起小眼,没说从哪来,反问:“身后那个就是王峒主开的商店吧?你是……”
王树花笑答:“是的,我是王峒主内人王树花,老板辛苦了,王峒主正在那等你过去喝茶休息。”同时她对茶店内的老板娘说:“麻烦你招呼一下大家进去喝茶休息,这些挑米的兄弟不容易,给他们准备一顿饭,茶饭费用我给你结。”
安排后,王树花不由分说叫众挑夫把稻米挑进她的草寮商店。那老家伙小眼睛滴溜溜转,一摇一摆跟着进来。老家伙抬头见峒主王启高的气势,不免客气许多,他拱手自我介绍道:“峒主大人有礼,我是山那边不远的会山镇乡贤会长莫依义,今天响应母瑞山苏维埃政府的号召,向政府交公粮。早就接通知送到王峒主大人这商店来,我的事就算完了,我和峒主大人都是支持红军的哦。”
他说着自个嘿嘿冷笑几下,王树花给他上茶。
王启高朗声笑,没有让坐的意思。
莫依义说是苏维埃政府的人指定他送到这来的,他张大小眼睛看王树花,问:“为什么红军交这个生意给你做?”
王树花诓他,“什么支持不支持红军,我是经商的,派我的黎族胞兄,接你挑过来的担子,我挑过去就是了,反正红军给挑粮钱就行。”
这话噎得他小白眼翻几翻。王树花叹气:“赚这个钱不容易啊,先不说无路可走,所有能进山的路都被国民党封死了,只有我们黎族人能挑担子走那些山猪道,所以人家就把这生意交我们干呢,不信,你去走试试。”
乐会县会山镇离船埠这边有多半天的路程,有山区古道相通,算不上山高路远,可也是在万泉河的中上游范围内难走的通道。王树花心里好不痛快,又一个大地主向我政府低头,给我们送公粮来,她问道:“会长大人,不是还有税金吗?”
莫会长的脸立马黑了,拱手道:“分派给我的那些税金大洋300个,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咯,就算我欠着红军政府的,这年头,我凑齐这十多担稻米也不容易啊!”
王树花笑,心中直骂,你这些大地主剥削我们穷苦人何时手软过,跑这来喊穷。她不客气回道:“大人可是欠着红军和苏维埃政府的账,别以为这账好欠,如果后经查实你有钱不交税,好事没做完,岂不自找麻烦?”
莫依义小眼瞪圆,出口质问:“听这话你像是红军的人了?”他气哼哼,甩动手中的葵扇,双手作礼:“东西我可是送到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王启高看着他的背影骂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在会山镇是个大人物,有上百亩良田,种满山的咖啡和槟榔,侵占几座山林,当什么狗屁会长,借民团势力,没少做害百姓坏事,老东西不老实,我看他不是只好鸟。”
王树花说,“防着他就是,为免夜长梦多,大人,你看是不是尽快把这批稻米送进母瑞山?”
王启高马上作出安排。
六
第二天早上,王小河跟随船埠第二批送稻米的人返回母瑞山根据地。王娟秋关了商店的门,带上王启高的大女儿王美山当帮手,搭乘船埠停靠待货的船,迎风顺水赶去嘉积镇。这是去执行任务,为避免显眼,她俩换下黎族女人衣服,穿上当地汉人妇女的黑色土衣装,戴斗笠掩脸。尽管脸上存在秀面,但用毛巾包裹着,只留下一双眼睛,看着就像汉家女人出远门防晒的装束。上船前王娟秋的腰身藏一柄尖利猎刀。
王娟秋带上林五壮留给她的住址,在嘉积镇上顺着门牌号寻找,很快就找着了他家的一间沿街二层骑楼。刚一见面,他发现王娟秋的黎女秀面形,似含一丝迷惑,她原来没有秀面啊?
王娟秋照实说了,“今后就叫我王树花。我嫁人
此刻,化装成农妇分散进入嘉积镇的十多名娘子军,陆续集結到胡小公的豪宅前潜伏。娘子军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配备不同的长短枪和大刀。
许如娘下达行动令,一战士一跃而上,首先把大门外站岗瞌睡的家丁撂倒。众女战士涌入大门,大院内守夜狼狗吠声狂暴,冲上的战士手举刀落,狗声哀嚎,片刻即归于平静。
主人胡小公屋内并未亮灯,门外已被娘子军包围。倒是大管家和两家丁紧急提着灯笼,出门院巡查动静,他们被娘子军一个个拿下。大管家瑟瑟发抖,许如娘命令他前面带路进入胡小公卧室。大管家跪下答,老板不在,他跟镇上民团当官的在“钱柜台”喝酒一夜未归。
娘子军几个战士持枪搜寻,跨进胡小公的卧室,黑灯瞎火,空无一人,其他人展开全院子搜查,亦无结果。许如娘坚信她几天来掌握的情报是准确的,胡小公是如何逃掉的?
难道是事先的侦探有误?
厅堂灯火明亮,大管家、几个垂头丧气的家丁站着。许如娘回过一双凌厉的眼神,盯上大管家恭敬的脸:
“你是胡小公的管家,你不愿说实话?”
“刚才都说了,胡老板昨夜喝酒未归。”
“台风天,我知道他昨晚没去喝酒,如何逃走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如何走的,女长官,我也是给人家当差的,不好做人呐。”
“好吧,再问你,据我们所知,胡小公最近想搞自己的私家武装,去海口市买了一批枪支弹药,放哪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都给了民团,那是民团当官的叫买的。”
“又在说假话,你不老实啊。”
话没问完,厅堂大门口呼呼闯进一股子生猛的穿堂风,几个女战士押着个穿睡衣的老头进门。身后有人用力一推搡,那老头踉踉跄跄差些跌在许如娘跟前。他浑身已被雨水淋湿,鬼头巴脑地抹一把眼睛,站稳了脚跟。
许如娘心惊,她不认得眼前这老头,却看清了那个后面用力推老头的女人,那就是她的战士王娟秋,她认下的妹妹。
王娟秋朝她怀里直扑,叫声:“姐……”
她托起王娟秋挂泪的脸,仔细端详,“秀面文身呀,做得漂亮,我的好妹妹,你吃苦奉献得太多了。”心痛所至,她轻轻地抹去她的泪,问,“你不是在船上等吗,怎么来的?”
王娟秋破涕为笑,横一眼那个站在一边浑身湿透的老头说:“他就是胡小公,想从后门逃被我抓个正着。”
胡小公落水狗模样,连着打几个着凉的喷嚏,他哀求道:“让我去换身干衣服吧,愿打愿剐随你们。”许如娘答应了他的请求。
晚间,娘子军的人冲进胡小公的家,他宅前房后专门养的守夜狼狗的狂吠叫醒了他,翻身下床查看窗外,发现危情,立即移开床下机关,从暗道潜逃。这个暗道通往他家后院的私人码头。他在暗道里连滚带爬摸索半天才到后院的出口,他爬出来,准备打开后院小门划船逃走,手刚伸向小门,其后背就被一把尖刀顶着了。
王娟秋厉声:“我就知道你打算从这逃掉,把手举起来。”
林五壮迅速夺去他手上举起的手枪。他俩和赶过来的几个娘子军战士将胡小公押去厅堂。
厅堂里胡小公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气焰回升:“我料到你们会来,我们搞个交易,你们不杀我,我愿意缴交你们苏维埃政府的税金和公粮—— 一千二百块大洋,二十五担大米。”
许如娘冷笑,先打掉他的气焰:“胡小公,这是能作交易的吗?你杀我方人员,杀人偿命,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双方沉默,对视,王娟秋和许如娘眼睛有火在燃烧,众战士手中的刀枪紧攥,胡小公怕了,泄气说:“我原不想杀你们的交通员,但他威胁我,说不缴交公粮和税金,要叫红军来收拾我。”
他一句一叹装出后悔的样子,“我悔不该一气之下叫人杀了他啊,我该千刀万剐,该死一千回。”
他甚至扯出哭腔,“你们放我一条活路,把我杀了你们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许如娘看他装哭无泪的样子,还跟着玩狡猾,拍桌子,给他再下个狠的,“你死到临头不思悔改,作恶罪有应得,来人,把他拉出去砍掉,扔河里喂鱼。”
几个战士上前,拿绳捆他,推着他出去砍头。胡小公这回双腿软了,但仍顽固不肯跪下,嘴硬说:“女长官,你们红军真的很需要我的一样东西,枪弹……我买了枪知道吗?我们是同乡人,不杀我,那些枪弹就交给你们,交给你们再杀了我也不迟啊。”
他真的怕死。
七
胡小公带上娘子军,在他院子一处的地下秘密地窟,取出枪支二十支,子弹十多箱,加上他补交上的一千二百个大洋和十多担稻谷等物质。娘子军连夜将这些货物,装上等在码头接应的橄榄船,让王娟秋走水路运回船埠。许如娘带娘子军则从原路撤回母瑞山。
王娟秋在码头与许如娘挥泪相别。她当年也是由此后门,在好人帮助下逃离胡小公魔掌的。她问许如娘:“姐,我何时能归队,我好想和你一起走。”许如娘搂住她说:“先不要这么想,这船货一定要安全运到母瑞山,我为你向王团长请功,记着了?姐爱你,姐总有一天会去接你归队。”
王娟秋问许如娘:“姐,为什么不杀胡小公,他是个大祸害。”许如娘回道:“他有血债,迟早要算这笔账,他愿将功赎罪,先留着他有用,这回谅他不敢再跟我们作对了。”
天亮了,台风走远。王娟秋载货的橄榄船赶早顺风扯帆,船已开进湾区相连的河道,第一道是石壁湾,接着艉溪湾和雷公湾两个湾很容易就过去了。船加快进入蝉鸣晕头湾,船上六个人是王娟秋和王美山,驶船的林五壮和郑老爹,以及原来的俩船工。
“呯——”在众人懒洋洋倦意间,一声枪响打通了所有人的耳膜,拉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一条刚闯进蝉鸣湾口的橄榄船上,有人朝王娟秋的船招手,大呼小叫:“停船!停船!我们是官家巡查船。”
王娟秋马上意识到,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条船肯定是暗中尾随追赶她的船。两船此时相距不过几百米。
王娟秋的船正缓慢驶离连环湾的第一个湾,回头看不清对方的人脸,只见那船上都是人,枪口林立,并听出那是胡小公大管家的声音。可能是胡小公派民团的人追上来了,胡小公就在那船上。
她意识到情况有变,掏出手枪向对方开了一枪鸣示,不许靠近!
她的这一枪把追赶者吓住,郑老爹叫船工加撑篙,快船驶入两湾相连的弯曲短河道。对方的那条船稍慢下来,露出了真面目,不停地狂妄叫喊:“快停下来,把我们的枪和大洋还回来,不然,杀光你这些红色女鬼。”
喊完了,一排枪响朝王娟秋快要消失的船尾打过去。枪响如火爆的鞭炮,震得四周的蝉鸣全哑了声。追船加了撑篙, 狂追上来。但追船在河道里,却不见被追船的影子了,于是追船上的人大呼小叫:“逃是逃不掉的。”
台风带来雨水,上游的洪水前锋刚到达蝉鸣晕头湾,水位上涨,靠岸的竹刺丛蓬被水淹过半,为河上船只行驶提供了隐蔽视线 。王娟秋的船进入了另一个连环湾。她想,敌强我弱,老是这么被尾追危险重重,要想办法甩掉敌人。
她让郑老爹把船开去一处竹刺丛蓬躲藏守候,同时询问船上有谁会打枪,没有一个人回答。船仓中有娘子军收缴胡小公的一批枪支弹药,她取出一支枪交给林五壮,“拿着,我教你如何打枪,不许浪费子弹。”
她准备走一招险棋。
后面胡小公的追尾船,跟丢了前面被追击的王娟秋的船,这时只顾往前猛扑上来。他的船追近那竹刺丛蓬五十米的地方时,突然,“啪,啪,啪”响起几枪。不见人影,不知响枪从何而来。一枪射击胡小公船上撑篙的人,几枪打船上挂帆缆绳,撑篙的一人被击中倒下,挂帆缆绳被打烂。王娟秋再紧跟补上,又是“啪”的一枪 ——缆绳断了,船帆滑落。
胡小公船上的人顿时吓懵,他们如梦初醒,嘎嘣跺脚,“妈的,快给我打!他们就躲在竹刺后面。”
他船里的十多支枪立即朝那乱打,响成一片,水花四溅,硝烟浮飘,洞穿的竹刺丛蓬烂枝枯叶和死蝉撒落水中,成片大蝉叽叽叫,黑压压的群蝉滋溜滋溜飞离。
王娟秋的船像一支离弦的箭,射离现场。
船由原來两人撑篙变成四个人撑篙,一齐用力行驶,船帆船体已被打穿好些个洞。船刚驶离竹刺丛蓬,完全暴露在对方射击范围内,再次遭受对方的打击。
胡小公的船虽被打掉了帆和一个撑篙的团丁,失去大部分动力,但他仍然指着前面王娟秋的船号喊:“打船,打沉它,打沉有奖!追!”
“呯呯呯”,那边的枪响不断,王娟秋船上一撑篙船工,这时被击中倒地身亡。她和林五壮举枪还击,但已无心恋战。她冒死亲自顶上撑篙位,林五壮换下撑篙的王美山,船因此快速驶离,不少子弹嘣嘣再次击中船体的木板,打穿帆布。对方不时发出狂笑,咒骂。
王美山发现,船体被枪击中的地方,已经开始灌进水了。她下船仓找到一条毯子,堵上那个相对大的口子,一边拿盆舀水往船外倒。其它船身漏水的小口子,则找不到东西来堵。正为难时,郑老爹等男人脱下衣服,光了膀子,交给她拿去堵口子。
王娟秋停下手中的撑篙,看身边那具浑身血污的尸体,心头百般滋味,悲从中来,说道,“你们男人全脱了。”话音刷落水风中,四周静寂若空。
“快给我脱!”她下了命令,把船上在嘉积镇上买的蓑衣丢给他们。
男人脱光后,就重新披上蓑衣。她收起裤子,抽出裤腰绳子,下去船仓,拉出那条堵大漏口的毯子,换上男人的裤子来堵上那个大口子。
她拿那条毯子和男人裤腰带子,把那具尸体包裹严实,自个将他移到船头,郑重摆好。郑老爹投过疑问的眼光,难不成你想水葬他?林五壮说:“船体现在渗水厉害,为减轻船的重量,不如让他回归万泉河吧。”王娟秋倏生惆怅,说道:“屁话,我们一定要送他回家,交给他的亲人,要记着这个账。”
太阳西斜,斜挂西天像个风火轮。王娟秋这条船累累伤痕、人困马乏,沿狭窄河道前行,速度缓慢。王娟秋预测,后面胡小公的那条船,一定还会紧接追杀上来。但她不心慌了,她在离开船埠去嘉积镇执行任务前,曾经跟王启高商量,作出了情况有变的接应准备。
八
胡小公的那条船,凭借着他有十多个人和同样多条枪支武装的优势,重新追杀上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王娟秋受伤的船速明显变慢,船体漏水增多,王美山蹲着拿盆倾倒船仓的进水。船舷体被胡小公枪击得千疮百孔,船帆破损。
“他们来了!”林五壮远远地看到胡小公的船追上来,他问王娟秋怎么办。所有人紧张地看着王娟秋。
船这时驶入万泉河有名的水蛇大潭,一阵过山风和着水面扑来的浪头,荡起船头,河上游冲下最后一波的洪水也到达了这里。
郑老爹双脚钉稳船板,脱口就说:“蛇大潭到了,注意行船,避开前面那块鬼石。”他说的鬼石,就是沉埋在大潭一边河道上的嶙峋怪石,平时若隐若现于水面,熟悉水道的来往船就会避开行走。眼前的黄浊洪水早就淹没了鬼石的位置,没了往日风和日丽清澈河水的能见度,不注意的船只很容易一头撞上,造成沉船事故。
王娟秋指大潭岸边对郑老爹说:“我们不必往前走了,你先把船帆降下,船藏进潭边倒伏的树林里,人员撤到岸上。”她站稳船头,形如河神,双手“啪、啪、啪”三下强劲击掌,双手围成圆筒状喊:“喂!喂!喂!”无风的大潭内声音洄游。
这个万泉河流经的水蛇大潭,就是王娟秋和王启高约定今天的接应地点。
大潭岸上雨林里很快传出人扮的斑鸠鸟的叫声。这是双方约定的联系暗号。王娟秋带领上岸人员往回声的方向赶去,那情形就如一群野体的男女古人,钻行于河潭谷地茂密的雨林中。
王启高对王娟秋的联系暗号作回应,在一棵高山榕下,他张开双臂迎接王娟秋,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穿上。王美山撒娇说:“爹爹,你怎么才来呢,要不是娟秋妈胆大手高,我们都被敌人打死了。”王启高搂过女儿,别怕,“爹来收拾他们。”
他看后面穿着蓑衣的林五壮等人,转而轻松说:“大家别紧张,今天我们就把来犯的敌人干掉。”
胡小公的船闯进水蛇大潭,看着被他追杀的船已失踪,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忧心忡忡想,太阳一下山,怕是追不着他们了。大管家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老板,黑天里如遭遇伏击凶多吉少,不如回撤为好,另做打算。”
胡小公想起自己的那批花大价钱购买的枪支弹药、一千二百块大洋,还有十多担稻谷等粮油,被娘子军没收装上王娟秋的船运走,他自己差点也被处死,恨得怒火中烧——都把他们追杀成那样了,岂能就此放弃?
他回头脚绊着血污流淌的那个受重伤的团丁身体,团丁已奄奄一息,太煞气了,他令人抬到船沿,丢进河中去。那些船上的团丁目睹此事,背脊发凉,不管死活,这就扔下去了。胡小公急燥喊道:“给我快追!”
河水急流,丢进水中的人“扑嗵”一声响,立即沉没。紧接着水下轰隆一下震动,把所有人震得脚跟浮动——船底这下撞上了鬼石,卡在水中动弹不得了。
船上所有人屏住呼吸,大管家脸带哭相:“完了,怕鬼撞鬼,如何是好。”胡小公暴跳如雷:“饭桶——你们这是故意不想追了是不是?天不助我啊,媽的,快给老子下水去查一查,推船……”叫谁下水呢,谁敢下水?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下去万一被水卷走……
“快看,船进水了,进水了……快给我堵上……”拿什么堵船……这船人陷入团团转的慌张中,人人自危,争吵不休。
此时,靠近水蛇大潭入口方向,与胡小公卡住的船只有几十米距离的那棵古老大榕上,突如其来地“啪”的响了一枪。王娟秋开这一枪,准确打中船上一个拼命撑船的家伙,那人一头栽倒在奔流的河中,河面涌动一泡血沫。
众团丁吓坏了,东躲西藏,东张西望,拿枪不知往哪射击。胡小公踢身边的大管家,“怕什么?他们原来逃哪了,瞎眼了吗?枪是从那打过来的,他们就躲在那棵大榕树上,给我往上面打。”
众团丁就是看不见树上有什么人,胡乱朝树上啪啪啪一通射击,放空枪打得榕叶纷纷飘洒,哪见个人影。
大榕树上确实藏着王启高、王娟秋、林五壮三个带枪的人,其他人则藏身树下的林子里等待时机歼敌。榕树气根密麻如网须毛,粗枝细杈伸展四方,凌空低矮飞架,罩着河潭边的一方天地,人在树上腾挪移动如猿猴般灵活。三人居高临下,隐蔽在树的枝干后面,指挥着眼前的围歼战。
王娟秋首开一枪,打死一个敌人,宣告双方在这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胡小公叫喊一通射击后,他从躲避的船舷边慢慢伸出个头观看动静,刚一伸头,啪的又一枪,从他的耳边擦过,吓得他和众团丁纷纷缩挤进船仓。有的团丁把枪举过头顶,朝榕树方向乱放枪。大管家埋头船仓的底部,吓得尿湿裤子,他找着一个脏麻袋,抖手抖脚拿去堵撞船的破损口,嘴不停地提醒胡小公:“快点想办法逃离船,上岸才是上策。”
胡小公心跳不已,这般下去,船也动不了,岂不成了别人的活靶子,等着挨打死完。他脚踹旁边的团丁:“你两人快把小艇放下,登岸抢滩守护,所有人给我上岸,杀他个干净!”
俩团丁战战兢兢,慌里慌张放下小艇,上去俩人,小艇划向岸边。林五壮在树上举枪准备射击小艇上的人,王娟秋用手势制止他。她的意思是让敌人更近伏击圈。
王启高这时发出一声长臂猿的清脆高吭,埋伏在河岸蒿草中的一条独木舟,斜刺冲出。划舟的是黎族武士,身挎土铳和弓箭,只见他搭弓瞄准艇上的人,刷地一箭射中艇上的一人,那人应声倒进河中。在艇上的那个团丁,连忙抬枪还击那个独木舟射箭的武士,紧张手抖,那么近竟然打歪了。武士再次举起手中已装弹药的土铳,随手就是百发百中的打猎本领——“嗞嗞呯嗵”响枪,散弹打烂了团丁的脸面,那人倒下小艇鬼哭狼嚎,滚入河中。
躲避船上的胡小公探头见状,指着嘶喊道:“打,打死他!”未及船上团丁开枪,独木舟的那黎族武士往边躺身,侧翻木舟底朝天,人在水下,藏于舟中,翻舟仍在向船前移动。
藏身树上的王启高看得清楚,举目树林上空,盘旋一对灰色林鹰,他认定出击时机已成熟,他学着高空林鹰的“唳——唳——唳”三声长鸣,发出全面攻击的信号。
收到这个出击的命令,埋伏于水蛇潭周边和河道两岸的黎族武士的独木舟,突然冲出来,扑向敌人。
他们人舟融为一体,从四面八方劈波斩水,无声有形,二十多条独木舟奋勇扑向卡在河道中胡小公的船,像群狼围攻猎物。顷刻间,把那船包围严实。
几乎没等胡小公等人反击,他的人大多还躲避船中,船周边已全是独木舟上的武装人员,一溜圈围着,有的举步枪、土铳对准船,有的拉满箭弦弓随时待发箭,挎箭的后背娄里插满的,是已浸泡过“见血封喉”毒汁的箭簇。
恐慌氛围陡然升级,某团丁不甘束手就擒,他们船上尚有八条枪和九个人,谁怕这些蛮人黎头。他把头悄然露出船舷,偷看船外的情况,缩身回暗地,拉枪栓上膛,猛地站起,朝船边一独木舟的武士开枪。
先后像是同时响起的两枪一声,“呯、呯、嗖——”向武士开枪的团丁,武士也向他开了枪,双方同时倒下,不过团丁的额头上同时多挨了一箭,那箭是另条独木舟上的人发射的。
负责护守胡小公身边的团丁,他是唯一不怕死的人,身配长短枪,冷不丁站直,转身突然拔手枪,甩枪就是一棱子,打翻船下独木舟上的一个武士。但他的后脑勺,被“嗖”的一箭射穿,箭头从嘴里露出,未见一滴血流,人仰直挺,“嗵”的一声倒下。
船下独木舟上的人发出咆哮,似万泉河台风呼呼啸啸的水声风声。“投降不杀!”
胡小公蹲着,脸上满是汗水,目光颓然。此时如果谁敢在船舷冒头,必死无疑,船中所有人都被压制住了,抵抗下去死路一条。大管家唉叹,“我们没招了。”
大势已去,胡小公在船里喊道,“我们输了,你们说,怎么办?”
“缴枪不杀。” 船下有人大吼。
有的不敢站直把枪伸出船舷,让船下的人接住,有的索性把枪支弹药丢水里,船上混乱一团。
“你们全部下水,一起推船。”船下有人命令道。
船上只剩胡小公、大管家和一个大呼小叫不懂游水的团丁,船体重量轻了,那些下水的团丁,与独木舟的人一齐在水下发力,卡住的船体松动了,滑出鬼石, 向大榕树方向的水面推进。
大榕树下站着王启高、王娟秋、林五壮和王美山等人。所有独木舟上的黎族武士上岸完毕,整装列队,投降的团丁垂头丧气站旁边,在一支武士枪口的引领下,胡小公和大管家从自己靠岸的船上下来,胡小公挺直腰,疾步到王启高和王娟秋面前。
“是我命令他们主动放下枪的,我不该死吧?”胡小公自始不愿说出投降二字,尚存一丝求生欲望。
王娟秋冷笑,慢语道:“这么快来说‘生死,有点急了吧?”她顿了顿,“所有人可以不死,而你早就该死了,而且必须让你死得难看!”她瞪眼,口气坚决,“别浪费子弹,来人,拉去万箭穿心!”
两人上去拉胡小公,一排武士排开,胡小公被拉去站在蛇潭水边,惊恐未定,面对带着毒汁的第一箭飞来。第二箭紧跟上,眨眼间“扑”的一下射进他的心窝。在他僵硬倒下之前,接二连三,箭箭穿心。
大管家跪地不起,他没有求饶,王娟秋狠狠地说:“你也想求死吗?你原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暂时饶你不死,把那些人带回去吧,今后不许再做坏人。”
林五壮见机跑上前扒下三个团丁的衣裤,他和郑老爹等人脱下挡体披着的蓑衣,躲避树头后换上衣服。
大管家慌忙招呼投降的团丁,一溜烟跑上他们的泊船,咋咋呼呼地开船走了。
王启高清点人数和收缴的武器。他脸色肃穆说,依我看,刚才那些掉河里的枪至少还有三四支,也死了几个人,我想留下我的这批人,他们个个水性过人,天亮再行打捞一事。
他们召集所有人站好,默哀中朝天上打了几枪,静寂的河谷深潭再次传出极大的清脆回响,深山那边的过山风能听着呜呜的鼓吹,如哭似泣。
那条装运货物的橄榄船,在深夜里终于驶进船埠码头。
九
月亮西沉,天快亮了。船上的人下船后立即开始搬运货物,王娟秋让王启高先回岸上的草寮商铺,休息养好精神。王启高说,待天大亮,他才负责将船上货物护运进母瑞山,亲手交给王团长。
王娟秋认为最快也只能是这样行动了,但心里不踏实,她灵机一变说:“所有货物搬去岸上的万泉峒主庙存放,不能放在草寮商铺,以防不测。”
王娟秋指挥大家将那些货物藏进万泉峒主神殿下面的地窖中。这个地窖是王启高告知过她的,没人知道。
天亮时,把所有船上的货物藏好了,并在庙地窖上方严实盖上一层杂乱的柴火。
王娟秋额头汗水滚滴,她上身还穿着王启高的衣服,随手拿衣袖抹下汗,完了前去拉来王美山,同样用那汗湿的衣袖给她擦脸上的汗水,疼爱地边擦汗边问她,“你现在愿不愿意跟林哥回嘉积镇?”王美山不害羞,高兴拍手,她亲昵搂住王娟秋,用火辣的眼神看林五壮反应。林五壮红脸膛,心抹了蜜,一个劲地咧嘴笑。王美山嗔他不说话,“你哑了,就知道傻笑。”
鄭老爹推了林五壮一把,“小子你行啊,这一趟赚翻了,抱得美人归。”
王娟秋悦色对林五壮说:“你别想得太美,这就想娶走我家女儿了?我家女儿可是峒主疼爱的千金,多少人追她都看不上呢,我没问过峒主,先自行作主让她随你回嘉积看看,看把你美的,先看你对我女儿好不好哦,谈婚论嫁的事先不急,就看你是不是真爱她了。”
其实,王娟秋经与林五壮的接触和观察,结合他家的实际情况,她是想撮合他们的婚事,这也算是这次林五壮等人奋勇配合行动对他的报答。但她更想把王美山带进母瑞山参加娘子军,为娘子军输送革命力量,可那毕竟是要参军打仗面临生命危险的事,犹豫再三,她就先让他俩相互了解后再说。
话说到这,林五壮正喜不自禁,过去牵王美山的手,想上船一起走了。王娟秋揣着些银元,她掏出六个大洋动情地说:
“林哥、郑老爹,还有这位船工兄弟,非常感谢你们冒死为红军运送这批物质,这是你们这次的船费,讨个吉利六六大顺,钱不多,拿着。”
“不要,钱留着买粮食,我知道你们红军现在不容易,就当作我们支持红军作点贡献吧。”林五壮心思已不在钱上。
郑老爹不等说完,不客气地主动接过王娟秋手中的大洋,说道:“就你林五壮境界高,得了美人忘乎所以——我们那条船被胡小公打烂,不得要花钱维修吗,死的那船工,送他回家,不得要给人家些丧葬费么?我了解他家老小难啊……”郑老爹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
王娟秋面含愧色:“对不起,老爹说的在理。等红军把敌人消灭,天下太平了,我们红军定会加倍还上这笔债的。你们为红军做的事,我在这里表示深深的感谢!”
返回嘉积的船扬帆起航了,船埠东方一轮旭日东升。船上的人沐浴着晨光,他们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还会再见面。
王娟秋返回草寮商铺,打算好好洗个澡,好好吃顿饱饭,睡上一觉,然后好好梳理一下连日来的行动得失,想好下一步的计划。
草寮商铺内传出王启高酣睡的阵阵呼噜声音。他年纪大,真把他累着了,她在心里千万次感谢王启高。这次行动幸好事先作下谋划,幸好由王启高全力相助,这才躲过了劫难,她更加爱王启高了。她还在想着,他们驾船闯过枪林弹雨,打击和消灭了追击的敌人胡小公之流,财物安全运抵船埠,接下还需由王启高派出人员力量,把财物及时安全挑运进母瑞山红军根据地。
她慢慢推开门,王启高还在沉睡中,她蹑手蹑脚走到他的床前,低额头亲吻他。他慢慢张开眼晴,“我知道你回来,把东西藏好了?”
她甜笑点头,说:“睡得像头野猪,如何知道我回来?”
王启高说:“我就有这个本事,不然如何打猎,如何知道打他胡小公这只吃人的黑熊……”
她说:“看你学动物叫那么神似,指挥出击那么及时准确,该你神吹了,谁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连睡着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边问边上去搂他,压他身上。
王启高哈哈笑,抚摸她说:“好了好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给你煮好了野猪肉粥,在炉那热着,饿了吧,快吃去。吃完了好好洗个澡,我叫人给你备着两桶水。”
王娟秋被一股热流通透。她深情看着他,自从以红军的名义投身这个大峒主,他不仅以热情宽大的心怀接纳她,扮为妻子,爱她,还实实在在成为了她事业上的坚强依靠。这个大男人贵为峒主,自己在家有人伺候着,在这却亲自动手为她煮粥,照顾她,这让她好感动。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她匆匆喝几碗热粥,打个又大又响的饱嗝,转而去冲凉洗澡。洗完澡,王启高变出一件宝贝,他拿出一条精致树皮衣,让王娟秋试穿,他说:“你穿上这条衣服就更是我们黎族人了,我让这条衣服包住你,不让你离开我,今后出门,穿这衣服走深山老林,牛鬼蛇虫都不敢害你。”
树皮衣为黎族人用见血封喉树皮制作的植物纤维衣服,工艺精良,堪称纯自然手工衣服珍品。
王娟秋穿上这件白色树衣,左看右瞅,像个黎族秀面文身下凡的白衣仙女,喜欢之情溢于言表。她说:“今后我就穿这条衣服出门。”王启高赞道:“真美!”他拉过她,“我希望你为我们生个男孩,将来接我的位子。”经他这么一说,她搂住他忽然说道:“我这个月不知为啥不来那个红(月经)了,会不会是前次……生个女的就不行了?”他没想到这么快,惊喜万分,仰头对天道,“万泉神保我……不管生男生女,生女的送去当红军的娘子军,像她母亲一样嫁给我们的峒主。”她试着问,“不必非得嫁峒主,那我将女儿美山送去当红军好不好?”他答:“我没意见,她妈死了,你就当好她后妈吧。”王娟秋想,美山已认下我这当妈的了,今后得多些操心她的事。她心中还闪过个想法,忍不住小声对他说:“等有机会了,我想在峒里挑选些姑娘,送她们去参加红军,我们红色娘子军要不断壮大……”
话说得没完没了——她要好好睡下了。对哦,那接近午间让人听着不得不放松身心、催眠的谱成单一声部的蝉鸣跑哪去了?无意间,草寮前高大的小叶樟树和阔叶野芒果树上的蝉鸣听不见了,树间夏意隐退,蝉止鸣羽化飞升,象征高洁和永生的蝉变,只留下漫山坡野树上挂着的亮晶蝉蜕,随风星星点点飘落。
她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中午太阳把一切炎炎晒化,晒化的船埠码头没有一艘停靠的橄榄船,晒化的船埠商铺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丝来往的风。
突然间,通往船埠的一条主山道上,滚滚而来一股全副武装的军队,攘攘扑向那山台地上的船埠商铺。
大茶铺内的老板娘午休打盹,响动惊醒她,起身探头门外,惊得一屁股坐椅子上。其他几间商铺早就见到门外的这番情景,纷纷闭门。
所有商铺门外的场地这时已站满军队,听得到总指挥官下达命令:“各就各位, 一排担任警戒,二排搜人,搜到的人全部集中到这里!”这是一支围剿母瑞山根据地红军的国民党蔡廷锴的正规部队。
今天冷清的船埠商铺仅有五个守摊的人,不是集市日,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三声两声叱喝,就把人从商铺内赶到外面了。这些被喝令出商铺的人,见惯了兵匪一家的胡作非为,怕的怕,不怕的也不怕,反正也没什么好抢,不住地交头接耳。大茶店老板娘是属于不怕的。不怕的底气来自心中有数,她以为这些像是国军的人来,肯定只跟红军有关系,跟她有何干?她相信正规国军不会乱来,随即搬出个茶椅,壮着小胆歪歪扭扭地走向那个像是最大官的军官面前,“——哎哟,大官爷,辛苦了,您坐,何不到我茶店里喝杯茶。”
这军官确实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长官。她看准的依据是刚才看见他从军马上下来,而所有人都走路,只有他是唯一骑马的。军官全身威武着装,长黑马靴和大盖帽尖锯党徽闪射一丝刺眼的光。军官随即瞪老板娘一眼,她以为那份谄媚不够,故而暗示地指了指身后王娟秋的草寮商铺。
“什么意思?用得着你这臭婆娘来指指点点?”那军官对她厌恶地挥马鞭,“滚开!”
这时,军官身后的一条小道上,火急火燎地赶来一台轿子,后面跟着几个吊儿郎当挎枪的民团兵丁。乐会县会山镇乡贤会长莫依义,他由于肥胖体重,压得那台轿子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叫响。轿子噫噫叽叽响到了商铺,停轎下轿,那军官斜乜莫依义,即便是坐轿子,脚一沾地走动,喘气似一头哮喘的猪。
“嘿嘿,我不放心。”莫依义说,“就是前面这间草寮商铺,是大峒主王启高的,我被强迫给他们送过稻米,都送给红军吃了,绝对是通共分子。”
那军官回他两声哼哼,脸色鄙夷,“这事你说给我多少遍了?用得着你这么赶来?东西都送了,还说个屁。”
军官起身朝说的草寮走过去,这时又传来报告声:“长官,船埠河那边过来十多条独木舟,为黎族人,武装配备枪支弓箭,弟兄们问,是否可以把他们全部消灭?”
王启高知道,他昨晚安排河里打捞事宜的人马回来了,回来正赶上这一出,如果动起手来,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对外面骂道:“怕死鬼,你带那么多人来干啥?有谈的必要吗?你敢动手,我们不怕你!”
军官说:“王大峒主,怕不怕我们你心中有底,被你们留下活口的嘉积胡小公的管家说,你的独木舟武兵一个顶百个,他们的人都给你们干掉了,我好不容易得到消息,从嘉积死赶硬赶过来,带大炮打山鹰,算你们厉害,不得不防。”
沉默良久,王娟秋说:“你们来,想干什么?说来听听。”
军官假惺惺地说:“我们不必打起来死人,要打,你们也打不过我。我的要求不多——把胡小公的那批财物、枪支弹药交给我上交,我回去也有个交代;我奉上级指令,关闭你们这个交通站。”
王娟秋:“想得美,我们的财物早就运去母瑞山了。”
军官说:“不可能,依我推算,就藏在山的附近,根本没来得及运走,也没人来跟你们运走。你们要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只好搜山了,不信我找不着这批财物。”
王娟秋说:“我答应你的条件,财物确实來不及运走,藏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取,但你必须同时答应我的条件。”
军官说:“什么条件,说吧。”
王娟秋:“不许动交通站任何人和物,不许伤害我们船埠的任何人。”
军官说:“好,出来吧,我带走队伍,随你取货去,保证不伤害你们任何人。”
王娟秋是与王启高商量过的,她清楚那是无奈的下策。她已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调虎离山把敌人引走,这样既可避免与之发生正面冲突,鸡蛋碰石头,引起伤亡,又可争取时间由王启高的人,把藏庙里的财物尽快运离船埠,安全进入母瑞山。
王娟秋身着黎族筒裙服装,外披那件树皮衣,走出草寮时,她身边伴着气宇轩昂持枪的王启高。阳光灼热,王娟秋浑身发出耀眼的光芒,王启高扶王娟秋上马。王娟秋骑上马,往山道方向去,那是藏在万泉峒主庙中财物的反方向。她转头只向王启高投去深情道别的目光。
此去,王娟秋带着国民党官兵,说是前去取出那批财物,实际走入了大山深处。
她就此消失,消失在那人烟罕至的雨林中,从此杳无音信。
军队走后,留在船埠的莫依义令跟来的几个民团兵丁顺手放火烧掉船埠的所有草寮商铺。出奇的是大茶铺老板娘没有跑掉,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她被大火烧死在店内。
大火燃起时,王启高正带着他的独木舟武士和及时赶来的一批峒中挑夫,几十个人,飞快从庙中起运那批财物和枪支弹药。他发现大火在烧着草寮商铺后,断定这是莫依义干的 ,愤怒至极,他给他的武士下达了追杀莫依义的指令。
在逃回会山镇的路上,莫依义坐的轿子后背连中三箭穿心,抬轿的轿夫吓得丢掉骄子跑路。莫依义被射死,滚成一团肉泥掉落山沟里。跟随他作恶的那些个民团乡兵,缴械投降,连滚带爬逃走。
大雨来了,铺天盖地。一队人马从船埠万泉峒主庙宇发出,顶风冒雨,他们肩挑背扛,沿泥泞崎岖的山道爬坡穿林,正在将那批红军的财物运进母瑞山。
1950年海南岛解放,到处欢歌笑语,革命队伍里虽然未出现王娟秋的身影,但人们并未忘记她。许如娘代表组织开始寻找她。王娟秋弟弟王小河作为一名琼崖纵队的军官,组织上也及时派他去负责寻找他姐的踪迹。
天朗朗,雨林苍茫,王小河沿着她姐姐的足迹进入奔腾不息的万泉河两岸山水雨林,他沿着大山河水森林呼喊:姐——解放了,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