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路上的故事:外公的断拇指
2024-03-12毛国清
作者简介:毛国清,1982年出生于四川省旺苍县,2016年到三亚工作。摄影师,旅游达人,相关图文作品散见于《现代青年》《三亚日报》《天涯华文》等报刊,为“海岸人文地理”公众号编辑,三亚市人文地理学会摄影负责人。
我的家乡在川北,那里都是崇山峻岭,沟谷幽深。幼年的记忆中,我的外公高高瘦瘦,经常穿一身立领斜襟盘扣蓝布长衫,冬天还会披一件军大衣。由于经常咳嗽,他兜里总是揣着一盒痰咳净药粉,散发出一股清凉的气味。我那时候只有六七岁,很羡慕外公天天能吃到这种痰咳净粉末,总觉得那味道肯定很甜、很美味。有一次外公经不住我央求,用他那只有半截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了一小勺,给我喂了一点点。我嘴巴里顿时又苦又凉,赶紧吐了出来,外公笑得前俯后仰。
我很好奇,外公的右手大拇指怎么只有半截呢?后来,我听到了母亲和舅舅的叙述,才知道外公的传奇经历,也知道了那个特别年代发生在川北的一些故事,了解到红军在此活动的一些经历,还有那时候大多数中国老百姓的命运,就有了记录下来的心愿。
那是一九三三年,国民党在挨家挨户抓壮丁。外公只有十五六岁,他父亲带着大哥常年在外讨生活,他和弟弟就跟着母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相依为命。他们的母亲担心这哥俩被抓走,经常将这哥俩藏进地窖,但还是被人告发了。听说右手断指的人不会被抓走,因为没有拇指和食指开不了枪。也许害怕亲人分离、害怕当兵被打死、害怕……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他们拿起菜刀狠心剁掉了自己的一个指头,外公剁的是大拇指,他弟弟剁的是食指。兄弟俩顿时痛得死去活来,外曾祖母心疼得眼泪直流。那时缺医少药,只用布条包了点草药敷在他们伤口上,他们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那年代,中国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大部分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日本侵略者已经侵入到了中国很多地方,战争打得非常激烈,老百姓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苦。一九三四年,张国焘率领的红四方面军活跃在川北一带,在动员当地的老百姓参加红军。
那时候,外公每天的事情就是跟几个年轻娃儿一起在外面放牛。在外曾祖母的张罗下,外公还对上了一门亲事。年轻娃儿们的日子过得很单调很枯燥,听说红军为穷苦百姓当家作主,救国救民,就对红军产生了好感,对日本人和国民党政府都感到厌恶。那是一九三四年底的一天,几个年轻娃儿聊着聊着,就都扔下了牛,直奔红军征兵的地点走去。
我外公的大拇指是断指,部队也接纳了他,让他当号兵,换上军装剃了头。邻家的大娘看见了他,怎么劝他也劝不回来,拉都拉不动。大娘就回去给他母亲报信,当我的外曾祖母踮着小脚急匆匆地赶到征兵地点时,外公已经随着红军队伍出发了。她伤心得不得了,那一阵每天都在哭哭啼啼……
我听舅舅说到,外公跟随的是徐向前的那支部队,他也给徐向前放过马,也打过一些仗。没多久,他们的队伍长征了。
长征路上,大家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凉水,风餐露宿。有些体质不好的红军战士经常闹肚子,也有人时不时因为着凉而病倒,时不时有人死去。长征路上,也时不时发生一些战争,硝烟弥漫,外公也经常看到一些战士的遗体。可惜舅舅和母亲都记不起外公跟他们说过的打仗场景了,不知道那时候会是怎样的艰难?总之,外公的體质不错,很少得病,他的任务就是每天按着规定吹号,干得很来劲。
红军部队开始是向川西挺进,后来进入了甘肃和宁夏。再后来,外公所在的队伍又奉命向西挺进,称作“西路军”。
西进路上,敌情很复杂,部队在强渡黄河时打了好几场大仗,红军伤亡惨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外公所在的那支分队在甘肃的黄河边被打散了,没有渡过黄河,就往青海方向行军。穿过一个个山谷,开始没有一点动静,大家觉得还顺利。
山谷里寒风凛冽,红军战士都穿得很少,鞋子大多是草鞋,粮食也缺乏,又冷又饿,大家心里越来越觉得不踏实……突然,他们遭到了伏击,枪声密集响了起来。
伏击他们的是地方军阀马步芳的部队,号称“马家军”,效忠国民党。敌人太多,很多人骑着马,速度非常快。红军战士的马匹很少,武器又少又落后,不一会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只有各自撤退。但是,人的双腿哪跑得过马的四条腿?大家又不熟悉地形,最终战士们死的死伤的伤。没多久,外公和几十个战士一道,成了敌人的俘虏。
敌军连长骑着高头大马走过来,看着这些战士,他凶相毕露,脸一横,下令将战士们活埋,还要他们自己挖好坑。
外公想到自己就要死在这里,非常伤心,心里一直念叨着家里的亲娘。看到战友们的尸体被一具具丢进坑里,有些战士想着法子要逃跑,结果又都被追上去打死了。大家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都陷入到深深的恐惧中……
那个连长看到在人群中还拿着军号的外公,走了过来,外公异常惶恐。连长粗声粗气地问:“小号兵,杀过人没有?”
外公摇摇头。后来,又伸出右手大拇指给他看。连长又问:“想活命吗?”外公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连长就带着外公回到他们的营地,把他一个人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外公在部队里受到过教育,心想:我可不能当叛徒,看看他们抓我来干什么?要是伤害红军和老百姓的事,我绝对不能做!
第二天,那连长来到小屋前,放低了嗓门对外公说:“小鬼,看你也是刚参军没多久,老子是看你面相善,才留了你一条活口,你可愿意到我老家去伺候我爹娘?我家里做的是面条生意,兄弟几个都出来打仗了,家里没一个劳动力,你就去当个长工,管吃管住,不用提着脑袋过日子,怎么样……”
外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出于生存的本能,就先答应了下来,以后再找机会逃命,再去找部队。
又到第二天,两个敌军士兵骑着马押着我外公出发了。
一行人来到了青海境内一个村庄,在一处大院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士兵敲门,开门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妇人,穿着小花袄和大棉裤,头上披着黑布盖头,她将三人带进了厅堂。一位身体健硕、戴着小白帽的老汉斜靠着躺椅,正举着两尺多长的大烟锅子在吞云吐雾。
见有来人,老汉稍稍坐直了身体。听到两个士兵说明来意,便用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外公。他一脸的大胡子,外加一对三角眼,颇有几分煞气。
于是,外公被安排住了下来。那老汉讲了规矩,安排他每天要做的活计。早上鸡叫时,外公就要起来挑水,然后打扫院子。吃完早饭后,就由老汉带着他进磨房,开始磨面、和面、做面条。刚做好的面条软溜溜的,要挂到棍子上,拿到院子里去晾晒。晚上,又要将晒干的面条收回磨房,将面条取下来切成小段,然后用草纸包好,一包一包的面条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去卖了……
开始一段时间,老汉看管外公非常严,都不让出院子。他随时都在骂骂咧咧地监督外公干活,像管着自家的牲口。老汉家还有一个傻女儿,长得五大三粗,大嗓门,成天咧着嘴傻笑,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她成天看着我外公,也都是傻傻地笑着。那家人姓马,后来外公提起他们,都称他们“马回子”。
每一天,外公都重复地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不知不觉过了三个年头。那家人见外公干活利索,对他们也没有坏心眼,就想长期留住他,对他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能够吃饱穿暖,他们还想着留下他当上门女婿,估计那连长一开始就存了这份心思。有时候,他们也让外公挑面条出去,陪同老太太到集市上去卖,自由了许多。
闲下来时,外公就蹲在院子里发呆。这里不是自己要待的地方,他想部队,也想家。那时候,他有的是机会逃跑,但要是跑了出去,没有盘缠也回不了家,也找不到部队。那一大片的地盘,都是“马家军”的势力范围,人生地不熟,很难逃得出来。时不时盯着他看得乐呵呵的,还是那个傻女儿,外公也想起母亲为自己张罗的那门亲事,他坚决拒绝了这对老人安排的婚事。面对他们的压力,外公决定想办法偷偷存一点钱,找机会逃出这里,回到老家。
老汉的脾气很差,要是回到家,老太太还没有准备好茶水饭菜,他就会发火,轻则骂上半天,重则拳打脚踢。老太太只有忍气吞声,还不敢哭,外公就会主动地帮着她干点家务。逢年过节,老太太也会赏给外公一个银元,让他拿着做零花钱。
每到这时,外公就会抬头看天,看远方的路,夜晚看天上的星星……他特别想念自己的母亲,母亲这时候应该也特别地想念自己的儿子。
有一天,老汉从外面回来,老太太饭还没有做好。老汉突然来了邪火,一脚踢在老太太小腹上。老太太痛得直不起身,老汉又照着她屁股踢了好几脚。外公看见,赶紧拉开了老汉,又扶着老太太去床上躺了。
他发现老太太下身血流不止,裤子和床铺上的血越来越多。外公说要去请医生,老汉马上关了门,将他们锁起来不让出去。老汉怕别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儿子那里不好交代。不一会儿,床下面流了一地的血,老太太脸色越来越惨白。就这样,老太太当晚就离开了人世……
外公那时害怕极了,怕老汉杀人灭口,就说去灶膛里弄些草木灰撒在床底下。进了厨房,他将一把菜刀藏在腰间,用衣服盖住,要是老汉动手,就和他拼命。
没想到,老汉这时候放声大哭,央求外公不要说出去,以后就拿他当亲儿子对待,让他对别人说老太太是得了病死了的。这家男的都不好惹,外公就顺从了他,帮忙一起处理了被血染过的衣裤和床铺,还有地板。办理了丧事,他的儿子和媳妇们都没有发现异常。
这件事对外公的打击很大,他这时候特别想念自己的母亲,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外公照旧天天出去卖面条,老太太走了,那老汉木讷了很多,外公有更多的机会独自出门。
他开始有计划地偷偷存一点私房钱,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终于,机会来了……
有一天,外公在集市上路过马场,听到有两个人说着四川话,他顿时感到亲切,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走上前,用乡音跟他们交流,才知道他们是从四川来这里买马,要买几十匹。
外公跟他们说了自己的遭遇,说得非常伤心,非常诚恳。他央求老乡带上他一起回四川,他可以帮他们赶马,路上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老乡对外公的遭遇深深地同情,他们答应了外公的请求,要他半夜逃出来,再到集市口和他们汇合,好连夜赶路。
外公当天回去,收拾好一个小包袱,就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夜深了,估计家里人都已经睡熟,他就翻围墙出了小院。趁着夜黑风高,外公一路小跑,赶到了集市口。两个老乡果然守信用,一直都在等着他。就这样,外公很顺利地逃出被奴役了三年多的那个青海村庄。
离开时,他不时回头张望,对那个村庄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回到四川的广元市区,外公跟两个老乡道别,一再地感谢,是他们救了他,逃出了苦海。接着,外公又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苍溪老家,这里一切如旧。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外公敲响了家门。他母亲在里面听到敲门声,战战兢兢地问是谁。外公听到声音,当即嚎啕大哭:“娘,我是政安啊!儿子不孝,那一年没打招呼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母亲常年思念儿子,常年都在流泪,已经失明。她听到声音,顿时痛哭起来,问:“政安,真的是你吗?我看不见,你把右手从门缝里伸进来,让我摸一下。”
外公将右手伸了进去,母亲摸到了他那个断了一截的大拇指,确定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马上打开了门。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相拥哭泣,互相诉说着离别后的情况。
在我的川北家乡,那时候很多人都参加了红军。譬如我的大舅爷(我奶奶的大弟),就在我的老家旺苍县参加了红军,后来开赴到抗日前线,与日本人真正地干过仗。有一场仗打下来,他所在的那支小分队的战友们全都牺牲了,他在尸体堆里装死才逃过一劫。当时,还有“鬼子”要对现场的尸体再补上两刀,好在被同伴拉走了……劫后余生的大舅爷,后来担任过四川省总工会主席(可能是副职),他们夫妻二人都是在那年代参加的红军。
却说我外公回家后,原来定的对象已经嫁给了他弟弟。外曾祖母后来又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他从此就待在广元乡下娶妻生子,孝敬父母,有时也到外面找点活计养家糊口。跟很多从不同战场上回到家乡的人们一样,过起了中国农民那种平常而又踏实的日子。1982年,经过申请,国家为外公颁发了一个“流落红军证”,每个月能领取到十几元钱的生活补贴。时不时,外公也会津津乐道地跟他的子孙们讲起长征路上的故事……
1986年,外公离开了人世,享年6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