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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孤独成为小说的主角(评论)

2024-03-12远人

椰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刻画老头老伴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很难相信这个短篇出自一位1996年生的年轻作者之手。

首先是题材,作者选取了对老人形象的刻画。太年轻的作者其实很难理解老人,也很难进入老人的内心世界。所以作者选择这一题材,就是选择了难度的面对。

其次是手法,小说看起来易写,将一个故事有条不紊地叙述完整就能成为一篇小说,但简单地叙述故事,不见得会是一篇好小说,不见得会是一篇打动人的小说,更不见得会是具有一定深度的小说。

沈学的《迟暮之年》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令人击节的成功。

先说形象。小说的创作目的之一,就是塑造形象,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琳琅满目的虚构人物会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永恒形象,乃至一提起哈姆莱特,就令人想起举足不前的犹豫性格;一提起葛朗台,就令人想起贪得无厌的吝啬性格等等。

沈学选择刻画一个老人,特别是鳏居多年的老人,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对孤独的刻画。

孤独布满人生的各个阶段。少年的孤独是渴望朋友,青春的孤独是渴望恋情和事业,中年的孤独是感觉年华的流逝,老年的孤独则是浸入骨髓的生活孤独,也是人生中最难排遣的孤独。

作者提笔就有交代,小说中的海老头已鳏居三年。晚年失去老伴,就是难以忍受的孤独来临。在老伴未去世之前,对海老头会有每天的交代。海老头未必喜欢老伴的唠叨,但老伴不在了,他开始留恋那些唠叨,也就是渴望能解开孤独的锁链。但现实无情,现在他活一天,就得承受一天的孤独。孤独也使老人对屋里的一切都不太在乎,灯光很暗,几乎对应他的内心。作者的运笔简单、有效,在情节尚未展开之前,就给读者刻画了一个孤独的形象。作者还进一步交代,海老头“大半时间都坐在家里发呆”,没有邻居登门,也没有事要做,甚至“只有遇上红白喜事,大家才会想起这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老头”。

对海老头来说,也对所有类似海老头的孤独老人来说,其实没有谁愿意在孤独中打发时间,但只能孤独的现实又使他们不得不受困于孤独。所以,当老杨家女人登门来请海老头为她儿子结婚写对联登门时,海老头一下子就变成“觉着自己还有几分大用”的人了。这是作者对孤独的反向描写,人都希望自己不是废物,尤其是老人,最惧怕的就是自己成为别人眼里的无用之人。幸好,海老头幼年读过私塾,有一手写对联的本事,这也是他唯一能体现自己价值的唯一时候。读到这里时,我猛然体会,沈学的小说不会集中在某个婚礼上,作为一个帮忙的老人,他不可能成为婚礼的主角。因此这篇小说绝不会集中在某个单纯的故事上。这也是对短篇的考验。不叙述一个故事,就意味着将叙述一种情绪。以情绪为核心的小说比以故事为核心的小说难写,年轻的作者会怎样展开情绪的步步深入呢?

沈学没有令人失望。他对婚礼上的新人,连一笔带过的出场也不肯描写,而是始终围绕海老头的情绪展开。其笔下甚至还出现“红白喜事一年几趟,无非是笑一笑哭一哭”的冷峻运笔,所以,读者丝毫不用再担心作者的年龄是否年轻。成熟的小说家始终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主题。海老头在婚宴上遇到两个人,一个是“侵吞了自己的征收款,也間接导致了老伴的重病”的杨红,一个是与自己幼年共读私塾的张老头。他和杨红自然不会交集,与张老头则聊到“宾客都走光了”还不肯结束话题的地步。这同样是作者对老人孤独情绪的深度把握。人害怕孤独,会抓住一切能排遣孤独的方式。所以这些情节不是小说的推动,而是情绪的刻画。

但是显然,这些刻画到不了小说的高潮。接下来,作者巧妙地将海老头回家后面对冷清和想起老伴时的突然痛哭给读者极大的震动。这是海老头情绪的顶点,也是引出后文的自然过渡。

海老头在不可忍受的孤独中给小女儿电话,撒谎说自己“怕是不行了”。在前文伏笔中出现过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顿时在慌乱中赶来。这里,作者顺势将老人的孤独进行了最现实的描写。老伴去世了,儿女都在,但三个儿女各有各的工作,没一个能够回来陪伴老人,或许也并不愿意回来陪伴。因为每到春节,“每年吃完晚饭,他们都一溜烟功夫回了城,片刻都不耽搁”。

是三个儿女缺乏孝心吗?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而是人性的一面决定了儿女对老人的忽视。这不是作者强行描写的特例,儿女辈对父辈的忽视布满大多数社会生活。我以为,作者用最现实的状况烘托了老人孤独的另一个来源。作者无意批判这一现象,而是从这一现象中获得对海老头更好的情绪刻画。而且,从儿女们迅速回到海老头身边的现实来看,不能说海老头的两个女儿对父亲完全冷漠,甚至和父亲见面就发生争吵的儿子也并非冷漠,但在知道父亲说“怕是不行了”的一场自我导演的恶作剧后,三人的表现也成为作者顺带刻画他们性格的最好时机。小女儿有种“恰到好处的怒火”,大儿女“倒也没表现出多惊讶”,然后“叉着腰只低声嘟囔了句,真是个老糊涂,没事乱打电话”,儿子则“迅速地拾掇起屋内卫生,比以往更加麻利,里里外外扫完地,又将铁桶里冷水泡僵了的衣服倒出来,将竹竿上穿过的衣服拢在一起,丢进洗衣机”。这些描写既使人物在片刻间活灵活现,也使人体会海老头在面对这些时,内心有着怎样难以描述的感受。

但生活不能总靠恶作剧进行。尽管儿女们在多少体会到父亲的孤寂后曾将“老头接进城去,换着每家住过一段日子”,但“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海老头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孤独之家。这就使人体会,到了一定时候,尤其人到晚年,生活真的已不可改变。作者以海老头在家庭微信群发的一张照片为结束。三个儿女都不知道父亲在凝视什么,而且“群里半天没人吱声,只孙子打趣发了句,老头还挺会享受”。这里能看出的是,即使父亲有过恶作剧,还是唤不回儿女对自己孤独的理解和关注。小说结尾在“只有老头知道,他所望向的那片山坡,是老伴的长眠之地,更是他将来真正的容身之所”上。这是整篇小说最令人震动的一句话,它彻底将老人的孤独停留在对未来再无任何期待的等死之上,它比前面老人的突然痛哭更为打击人心。但这是无法解除的孤独,或许也是人生最后的孤独。作者的成熟运笔,使这篇小说有了不低于一些名篇的深度和力度。

至少我很喜欢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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