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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画迷踪

2024-03-10谢天海

民间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沈周幅画店里

谢天海

清道光年间,在保定有一个人叫王识贞,擅长古代书画鉴定和装裱,仿制名画更是一绝,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到了五十岁,王识贞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书画鉴定大家,人送外号“王神眼”。他开了一家名叫“博古斋”的古玩店,各地的书画名流时常到他这里聚会。

王神眼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兴祖,小儿子叫王继祖,俩人差了整整八岁。

大儿子兴祖从十七岁就跟着父亲学买卖,王神眼教了他很多识人相物的手段,又经历了很多挫折历练,一般的古玩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有一天下午,兴祖正靠着柜台昏昏欲睡,突然,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年轻人穿着很寒酸,白长衫都洗成了灰色,上面还打着好几个补丁,腋下夹着一个鼓鼓的长条包袱。“请问这里可是博古斋?神眼先生可在?”

兴祖一看这个年轻人虽然衣衫破旧,但谈吐不俗,赶紧上前答话:“王掌柜正在后堂休息,我是他儿子。”

年轻人打量了一下兴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我是从京城过来的,能不能见一见令尊?”

正在此时,王神眼从后堂转了出来,满面带笑地说道:“老朽在此,公子有话可当面讲。”

年轻人一见,连忙施礼道:“不才带了几件古画,请神眼给估个价。”说着打开布包,里面有四五个卷轴。

兴祖帮助年轻人把画摆在条案上,王神眼打开其中一幅打量了一眼,卷了起来,然后又打开了另一幅看了一眼,又卷了起来。

一连看了四幅,都是如此。

兴祖知道这些画价值不高,父亲没什么兴趣。王神眼打开最后一幅,刚开了不到二尺,兴祖就见父亲眉毛挑了一下,又往下看了二尺,看了好久,王神眼才对年轻人说道:“请公子这边说话,兴祖,看茶。”兴祖急忙让下人看茶上來。

两人落座,王神眼问道:“敢问公子要价多少?”

“纹银一百两。”王神眼故意犹豫一下,还价八十两成交,公子拿着钱,千恩万谢走出门去。

王神眼为他雇了车,一直看他走了很远,才回到店中,赶紧回身把店门关上。

兴祖一看父亲回来,赶紧问道:“父亲,这是什么画?”

王神眼难掩心中喜悦,说道:“这是沈周的《秋色图》,真迹无疑,估计是哪个宅门里的不肖子孙,拿到外面换钱的。”

“这画能值多少钱?”兴祖问道。

“多少钱?”王神眼微微一笑,指了指眼前的房子,“把这些都算上,再加上这里的东西,乡下的地,我所有的财产,都抵不上这幅画的一个角。干古玩的,一辈子能见这样一幅真东西,也不枉此生了。”

日月穿梭,一晃十年过去了,博古斋自从得了这幅名画,买卖越发兴旺了。

王神眼年纪大了,把买卖交给兴祖打理,自己和一些老朋友谈天说地,乐得个清闲。

兴祖得到父亲的真传,打理店面游刃有余,神眼少掌柜的名气渐渐响了起来。

继祖长大了,性子和哥哥不一样,整天花天酒地,驾鹰斗狗,尤其喜欢赌博,常常在赌场一掷千金,输了钱就到柜上来支。兴祖不好意思不给,时不时告诉父亲,父亲也管不了。

有一次,继祖在外面耍钱,债主打上门来,正赶上王神眼在店里和几个老朋友喝茶品画。这帮人大闹一场,王神眼被气得吐了血,从此一病不起。

继祖一见惹了祸,吓得不敢回家,只剩下兴祖一个人忙里忙外。

又过了一年多,王神眼的病越来越重。有一天早晨,兴祖起床后到父亲卧室请安,却发现父亲不在卧室,旁边的书房亮着灯。兴祖走过去,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

王神眼在屋里说道:“兴祖,以后饭和药送到书房,我有些事情要办,不要打扰。”

此后两个月,王神眼整天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不出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一天傍晚,王神眼突然在书房里叫兴祖,让他把继祖叫回来。兴祖不敢怠慢,马上到街上一家赌馆找到了继祖。

继祖一听父亲叫他,赶紧回来。哥俩一进书房,看到王神眼躺在一张卧榻上,身边堆着一大堆东西,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人。

两人急忙跪倒在地,望着父亲。王神眼说道:“孩子们,我身体不行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你们俩性格不合,我死后你们就分家另过吧,家里有些事情我交代一下。”他拿起身旁的几张纸,递给兴祖:“这是博古斋和这所房子的房契,你一直都在打理店里的事情,店和房子就都给你了。”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还有乡下的几间房,几十亩地,也都给你罢。”

继祖一听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哥哥,觉得不公平,直起身来刚要说话,王神眼又说道:“继祖,你觉得不公平对不对?别着急……”王神眼拿起身边的一个包袱说道:“你不会经营,博古斋还有乡下的地,给了你也会赔出去。这包袱里有两幅画,一幅就是咱家最值钱的沈周《秋色图》,兴祖所有的东西都加起来,也抵不上这幅画的十分之一。等你日子过不下去了,随便一卖,就是一大笔钱。不过,这幅画太过珍贵,不到山穷水尽千万别动,免得他人惦记……另外一幅画是我画的,我一辈子没有教会你鉴赏书画,这是我的一个遗憾,临死前我画了一幅画,你把它挂在家里,平常看看,也算一个念想吧……有一句话你要记住,一定要戒赌,否则,多少钱都有花完的一天。”

继祖一听把这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了自己,大喜过望,一个劲地磕头谢父亲。

王神眼又看看兴祖,拿起另一个包袱说:“兴祖,我不担心你,我知道你一定能把店里的事情搞好,但是,你就一个弟弟,不管他做了什么,你还是他的哥哥,有责任管教他、照顾他,记住了吗?这包袱里是我画的另一幅画,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时时看看。”

说完,王神眼意味深长地把手放在兴祖的手上拍了拍,然后两眼一闭,离开了人世。

王神眼死后,继祖就从家里搬了出去,为了自在,故意在离老宅很远的地方买了一处房子。兴祖店里的事情多,来了几趟也就慢慢不来了。

继祖按照父亲的嘱咐,把沈周那幅名画藏好,把父亲画的那幅画挂在卧室里。那幅画上画了一棵桦树,枝繁叶茂,直冲云天,树枝上落着一只黑色的画眉,侧着头望着远方,似乎在和继祖说话。继祖每天都看,但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刚开始,他还记得父亲临终的话,一年多都没去赌钱,日子过得还安稳。但时间一长,他认识的一些赌友又来找他,三说两说,把他的心思说活了,他又开始赌博。

那些赌友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故意让他赢钱,他赢了钱以后,醉生梦死,在赌友的怂恿下,从妓院里赎了一个叫小莲的妓女做老婆。过了几个月,继祖越赌越大,兴祖听到消息,连忙来劝他不要任性乱为。继祖此时正在兴头上,根本听不进去。又过了一年,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输掉了,不仅把原来的房子卖了,还欠了一百多两银子的高利贷,连租房的钱都没有了。

“这可怎么办呢?”小莲看继祖穷了,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儿,这点钱算什么?咱家有家底儿。”继祖信心满满地说道,对着父亲的画深施一礼:“现在我算是山穷水尽了吧?”说着把沈周的画拿出来,用包袱皮一包,夹着出了门。他怕上别人的当,就来到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于鹤亭先生店里。

鹤亭先生一看是故人的儿子,连忙殷勤招待。寒暄已毕,继祖说明来意,把画展开。鹤亭先生拿出放大镜仔细地看了半天,有些犹豫地说道:“世侄啊,我是令尊最好的朋友,有一句话,我不好说出口。”

“您但说无妨。”继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您这个画不真啊。”“什么叫不真?”

“就是假画。”继祖一听这话,就如同掉到了冰窟窿里一样。“怎么会是假的呢?”他大声说道,“这明明是父亲临死前留给我的,我亲手拿回家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鹤亭先生强笑了一下:“我不会看错的,不仅是假的,而且是令尊做的假。”

“怎么可能?”鹤亭先生把放大镜拿起来,放在画的左下角:“世侄,你看,令尊是仿古画的高手,如果诚心做假,一般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他不屑于以假谋财,所以他的假画都会署上名字,你看这树丛之间,是不是有一个贞字?”

继祖一看,果然不假,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半晌才把画包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外,鹤亭先生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听见。

回到家里,继祖把今天的遭遇告诉了小莲。小莲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一定是老头和老大串通一气,真画肯定在老大手里,你到官府告老大图谋家财,让他把画还回来。”

继祖觉得有理,带着画到县衙把兴祖告了下来,并请来鹤亭先生作证。县官六十多岁,喜爱书画,和王神眼生前是好朋友,和兴祖关系也很密切。一看继祖状告兴祖,就让人去请兴祖。

兴祖来到县衙,看到继祖气急败坏,有些摸不着头脑。

县官把兄弟二人和鹤亭先生请到后堂说话,和颜悦色地对继祖说道:“我与令兄相熟,相信他的人品,绝不会图谋家产。令尊为人深沉老练,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想和你嗜赌败家也不无关系吧。”

继祖一听,肺都气炸了,指着县官的鼻子骂他收了兴祖的赃银,串通一气谋他古画。县官脸往下一沉,就要命人责打继祖,兴祖连忙从中求情,让县官恕他年少无知。县官将继祖赶了出去。

继祖来到县衙外,背后有人喊他,原来是鹤亭先生。鹤亭先生对他说:“那天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说,我一向仰慕令尊的书画,即使是一幅仿作,我也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下。另外您家里还有没有令尊的画作,我也可以作价买下。”继祖一见来了救星,带着鹤亭先生回到了家,指着那幅画眉图让他看。鹤亭先生非常喜欢,为了周济继祖,故意高估了价钱,出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下来。作为长辈,鹤亭先生苦口婆心地告诫继祖一定要戒赌。

继祖手里突然有了这么一大笔钱,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早把鹤亭先生的话扔到了脑后,给小莲留下一百两银子家用,拿着剩下的钱又回了赌场。

正赌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他肩头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哥哥兴祖。“兄弟啊,你怎么又来赌钱了?赶紧跟我回家,我有话说。”

继祖挣扎着不回去,最后一拳打在了兴祖的鼻子上,血都淌了下来。这一拳把兴祖打愣了。“你滚,我没有你这个哥哥!”继祖咬着牙冲着兴祖喊道。“好,说得对。”旁边的赌鬼们也跟着起哄。兴祖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一跺脚离开了赌场。

继祖又赌了整整一夜,不仅把卖画的钱都输了,连身上的衣服都输了,披着麻袋片,哆哆嗦嗦地回了家。到家一看,小莲带着那一百两银子和仅剩的一点值钱东西跑了。

继祖看着家中四壁皆空,觉得走投无路,找了根绳子系在房梁上,踩着个凳子准备上吊。刚把凳子踹倒,就觉得腿被人抱住,然后整个人被放了下来。他抬眼一看,哥哥兴祖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脸上的血还没有完全擦干净。

继祖喊道:“你救我干什么?都是一个爹养的,你日子越过越好,我就只配有一张假画?真画还不是你偷走了?”兴祖说道:“你还是醒醒吧,要是我拿了画,我还会来救你吗?我对天发誓,绝没有碰过那幅画。”“那就是爹爹偏心,看不上我。”興祖长叹一声:“爹生前对你怎样,你都忘了吗?你把他气得吐血,他责备过你一句吗?他为人向来公平,对外人都是这样,难道会对我偏心吗?”

继祖觉得哥哥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坐在地上,开始回忆过往的事情。说到父亲的那幅画时,兴祖突然问道:“爹给你的那幅画上画了什么?”继祖简单描述了一下,兴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然后问道:“那幅画你卖给了谁?”“卖给了鹤亭先生。”“走,赶紧把它赎回来。”说罢,拉着继祖就来到了鹤亭先生的店里。

到店里一看,那幅画就挂在店里,鹤亭先生刚吃完早饭,正在赏画。兴祖赶紧上前施礼,讲明了前因后果,特别说父亲临终前让自己好好照顾弟弟,希望能用大价钱把画赎回来,也算完成了父亲的心愿。鹤亭先生很赞赏兴祖的做法,按原价把画卖给了继祖,俩人千恩万谢地回了兴祖的家中。

进家以后,兴祖把门关上,把画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展开画对着光看了又看,然后严肃地对继祖说:“你对着画磕三个头,算是向父亲赔罪。”继祖不知何意,但还是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兴祖才对继祖说道:“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吗?”继祖摇摇头。“画上画了一棵桦树,树叶中间落着一只画眉,这不就是说‘桦中有画,也就是‘画中有画吗?爹爹一定是把那幅沈周的画裱在了他的画后面。”说着,兴祖把画平铺在案上,拿出裱画工具,将画背面打湿,小心地揭开了缎子底衬。一幅古画出现在继祖眼前,正是沈周的《秋色图》!

兴祖把画揭下来,发现画背后还贴着一条三指宽的字条,正是父亲的笔迹,展开读道:“继祖我儿,得见此信,谅汝已山穷水尽。赌博一事,百害而无一利,虽家有千金,亦顷刻散尽。予造假画,用心良苦,非此法不能令汝痛改前非。汝生性愚钝,若无汝兄点醒,万难解我画之真意,睹《秋色图》之真容,汝兄仁厚,宜以父礼敬之;兴祖我儿,汝弟顽劣,望你时时教之。余生不易,愿兄弟二人冰释前嫌,同心共助。父字。”

继祖听哥哥读完父亲的遗书,良久无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古画。“继祖,你知道那天你打我一拳,说不认我做哥哥,我为什么还要管你吗?”继祖摇摇头。兴祖拉着继祖来到卧室,指着墙上的另一幅画,说道:“爹临终前也给了我一幅画,你看看他画了什么?”

继祖抬头一看,画上画着红脸长须的关羽,正在对着黑脸虬髯的张飞说话,正是《三国演义》中古城训弟的场景。“你还记得当年爹给咱俩讲三国,桃园三结义‘兄弟一心,其利断金的故事吗?那天你到县衙告我,我气坏了,发誓再认你我就是混蛋,后来回家看了这幅画,就想起了咱爹当年给咱们讲的故事,所以才去赌场找你。”

“哥哥,你别说了,我错了……”继祖紧紧地抱住兴祖,二人眼泪流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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