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大城市自然恢复与人工修复深度融合路径探讨

北京市园林绿化局 朱建刚

自然恢复和人工修复是人类推进生态保护修复的两种手段。《国务院办公厅关于科学绿化的指导意见》（国办发〔2021〕19 号）提出，坚持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人工修复与自然恢复相结合，遵循生态系统内在规律开展林草植被建设，着力提高生态系统自我修复能力和稳定性。近年来，北京市园林绿化系统统筹运用自然恢复和人工修复两种手段，科学推进国土绿化，成功实施了新一轮百万亩造林绿化工程，精准提升森林质量，持续提升惠民服务水平，推动首都园林绿化高质量发展。

居庸关风景 谢雪梅 摄

一、综合运用两种手段的原则和思路

（一）综合运用两种手段，核心在于发挥自然力

从国际趋势看，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s, NBS），已被联合国列为应对气候变化的九大行动领域之一，已成为全球共识。用生态的办法解决生态问题，也是北京在推进超大城市生态治理过程中的基本原则。

针对国内外城市生态治理中普遍存在的人工过度干预问题，中共北京市委生态文明建设委员会关于印发《北京市关于科学绿化的实施方案》的通知（京生态文明委〔2022〕2 号）提出，坚持自然恢复为主，人工修复和自然恢复相结合，充分考虑降水、地表水、地下水等水资源的时空分布和承载能力，坚持以水而定、量水而行，宜绿则绿、宜荒则荒，科学恢复林草植被。

北京公园一角

近年来，北京市园林绿化系统在多个领域提出和应用近自然理念，效法自然，提高综合效益。在树种选择环节，采用乡土、长寿、抗逆、食源树种进行绿化，制定优良林木、草种品种目录，审慎使用外来树种草种，加强外来入侵植物防控；在造林施工环节，实施低扰动施工、低成本维护，营造近自然景观，充分保护原生植被、野生动植物栖息地、珍稀植物等，禁止毁坏、全垦整地等，避免造成水土流失或土地退化；山区造林禁止全面割灌，充分利用现有乡土植物，对天然落种更新乔木丰富的灌木林，实施封山育林，减少人工干预；在森林经营环节，更是引入德国等发达国家采用的近自然森林经营理念和技术，科学选择目标树，伐除干扰树，营造复层、混交、异龄的近自然、多功能森林生态系统；在森林防火方面，强调生态防火，种植栎类等耐火树种，形成植物“防火带”；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和恢复方面，提出“自然北京”的理念，强调城区微野化、平原区半野化、山区全野化的思路，在城区和平原区打造自然带，建设生态保护小区，增加城市生物多样性；在林地绿地管护方面，提出“地表不裸、野草不拔、有草不荒”的思路，最大限度保留野花野草，开展地被变革，推广应用节水耐旱、耐践踏、养护成本低的地被植物，逐步用乡土地被替代养护成本高的冷季型草坪。

（二）发挥自然力的核心在于树立正确自然观

“生态好就是最美景观”，是北京市园林绿化系统提出的一项绿化理念，就是要引导全社会树立自然为美的生态价值观或自然观。自然界有自然规律，人类社会有发展需求，人类的需求取向与自然的运行轨迹并不总是一致的，往往还会有矛盾冲突，因此需要不断调整和适应，才能实现人与自然和谐。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的第一步，就是解决如何看待自然的问题，其目标就是要通过正确引导，培养和树立自然审美能力。

人类对自然界有着原始记忆和天然的亲近感，对“草坪+大树”的景观，普遍感到比较舒适。但即使是这类景观，也分为人工化做法和自然化做法。人工化的做法是选择草坪整齐划一，大树树形修剪规整，定期养护浇水、防治病虫害；自然化的做法是允许野草遍布其中，树木养护也采取低维护手段，尽量实现雨养，对病虫害进行最小干预。

人类对美的判断是价值判断，而非“是与非”的事实判断，因此审美因人而异。同时，自然审美也因时代而异。古人居住环境距离自然较近，不缺乏接触自然的机会，因此容易以人工化的景观为美。如清代文学家龚自珍《病梅馆记》中记述当时文人画士普遍认为“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因此导致卖梅的人为求得高价而“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病态的自然审美导致了病梅的产生。时至今日，人们住进高楼大厦，普遍接触自然不足，“自然缺失症”也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而人们对于走进自然、亲近自然的需求也日益强烈，自然化、再野化已发展成为世界趋势。以自然为美、实施“大脚革命”也成为一股潮流，建设和谐宜居的都市，需要摒弃束缚自然的小脚，接受解放自然的大脚，让自然力能够充分发挥作用，用新的自然美学来赋予城市新的活力。

（三）发挥自然力的基础是顺应自然规律

一是应根据地理水热条件等限制因素，合理安排造林绿化任务量及空间布局。在北方干旱及半干旱地区，以水定绿应成为造林绿化首要考虑的问题。碳和水是植物生命的原料，水作为限制条件，水量的多少决定了植被生物量的多少。由于水量供给的限制，水分对植被生物量的承载力是有阈值的。从南到北，随着降雨量的减少，自然地带性植被单位面积生物量呈现明显的由多到少的趋势。大草原的水量供给，承载不了满是树木的森林。非洲稀树草原，也无法实现热带雨林的茂密。因此，在水分限制地区，超过水分承载力的造林绿化，会导致部分植被由于自然缺水而死亡。基于水分与植被生物量之间的承载关系，以生态供水量确定植被生物量的承载力，进而确定造林绿化规模、密度和植被类型，才是科学绿化的正确做法。

朝阳公园

二是应考虑气候的适应性，选择能够自然越冬、越夏的植物，一般以本土植物（乡土植物）为主。本土植物实际上是“同气候植物”，是适应相同气候类型的植物，而非仅局限于同一地理区域的植物。在同时拥有平原和山地的地区，随着海拔的变化，气候条件发生改变，植被的分布自然不同。不能简单地将适应山地的苗木种植于平原或城市。如云南的马缨杜鹃，在苍山常绿阔叶林中能够良好生长，甚至在当地居民家中都被广泛种植，无论在植物区系还是文化认同上都是大理的本土植物，但因城市环境温度高、湿度小，未能在城市绿化中成功种植。北京的油松在山地长势良好，在平原地区绿化中就长势一般，特别是在北京的东南部区域，由于土壤盐碱度有所增加，更是不能良好生长。本土植物同时也是一个动态概念，在全球气候变化的大背景下，在同一地理区域内，个别本土植物随着地下水位、土壤酸碱度、气候变化等条件的改变，也会变得不再适宜；另一方面，某些外来物种或其他地理气候类似地区的物种，由于能长期适应当地水土气候条件，将成为新的本土植物。如水杉原产湖北、四川，如今已广泛应用在华东地区的城市绿化中；如喜马拉雅雪松，原分布于中国西藏南部及印度和阿富汗，如今却在中国南京等多地表现出良好的适应性，甚至于1982年成为南京的市树。因此，本土植物选择的重点在于能否适应本地气候环境及气候变化，能否实现自我更新，并与其他植物和谐共生。

三是要顺应植物的天性，注重对自然力的释放。唐代文学家、思想家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中，记录了当时一位名叫“郭橐驼”的种树高手依据自然规律种树养树的事情。郭橐驼总结自己种树成功的诀窍，就体现在能够顺应树木的自然生长规律，使树木的本性充分发展而已，即树木的根系要充分舒展，栽植深度在土壤自然沉降后与苗木根茎处原土印基本持平，尽量带原土坨或选用养分充足的熟土，根周围的捣土要紧实；这样做了之后，就不要再动，不要再忧虑它，离开后就不再管它，栽种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细心，栽好后要像丢弃它一样放在一边，那么树木的天性就得以保全，它的本性也就能够得到充分发展。

四是经营管护过程应顺应演替阶段。森林演替阶段划分为森林建群阶段、竞争生长阶段、质量选择阶段、近自然森林阶段和天然恒续林阶段，森林资源管护应按照森林自然演替规律分阶段采取不同措施。在经营管护过程中，既不揠苗助长，也不放任自流。应以自然力为主，辅以人工干预，以较低的人力成本获取最大的综合效益。在目标上，注重营造复层、混交、异龄结构，丰富物种多样性，解决林地绿而不活问题，进而发挥多重服务功能。

（四）综合运用两种手段，要统筹考虑相关影响因素

一是要考虑点位因素，对于重要景观节点，可能仍然需要园林化、人工化的景观建设或布置；但对于其他点位，一般采取自然生态手法进行恢复和建设。

二是要考虑时长因素，以一座废弃的采石矿山的恢复为例，如果人工干预几年就能恢复，而仅靠自然力可能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三是要考虑经济成本。节俭绿化是需要遵循的原则，适度投入、适度干预是解决之道。在成本效益方面，既要防止过度投入和过度养护，也要防止失管失养。过度绿化，如开山造地、填湖填海绿化、违规占用耕地绿化造林、不顾水资源承载力过度用水等。过度养护，包括过度修剪、过度涂白、过度割灌、过度拔草、过度打药等。失养失管，如平原区生态林乱堆乱占，山区侧柏林过密失管等。

二、典型案例

（一）近自然森林经营与近自然水体恢复

为充分发挥密云水库流域森林和水体生态服务功能，提高森林经营管理与小型水体生态恢复水平，2009 年—2016 年，北京市园林绿化局联合市水务局，成功组织实施了中德财政合作“京北风沙危害区植被恢复与水源保护林可持续经营”项目。项目着眼于提高森林质量、保护饮用水源地两大任务，在5 个区县31 乡镇、104 个村，应用近自然技术开展森林经营15.3 万亩，采用生态措施恢复小型水体103.7公里。项目实施前后，森林质量与小型水体面貌对比明显，为国内相关项目实施提供了优秀案例。

项目引入德国近自然森林经营理念，提出以林分细班为调查设计、施工和检查验收基本单元，按照各林分经营紧迫度、经营频度、经营强度来编制森林经营方案（规划）和年度作业设计的思路，在施工设计中充分利用森林资源信息和资料，结合外业调查，做到精细勾绘林分边界、准确掌握林分信息和立地条件，精准开展单株目标树经营。项目实施后，过密林分的郁闭度、树种组成更趋合理，森林生物多样性不断增加，目标树的生长与林下天然更新得到促进。

传统河道多采用水泥浆砌，人工构筑物多，切断了水体纵向及横向连通性，河道行洪空间窄，河道生态系统受到较大破坏。项目引入德国近自然小型水体生态恢复技术，留足行洪空间，恢复河流水文地貌，改浆砌为干砌，增强河流纵向连续性和横向连通性，恢复生境和生物多样性。项目实施后，河道自然形态得到恢复，河流连续性和水质得到明显改善，小流域底栖动物数量普遍增加5种—10种。

（二）莲花池增彩延绿示范区

莲花池增彩延绿示范区由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景观学院詹姆斯·希契莫夫教授团队负责设计，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组织实施。示范区以“城市森林”概念为设计指导，充分参考北京周边的自然林地景观特征及空间结构，根据对全球气候变化的深入思考，选用了大量乡土植物，以拟自然的方式构建林地核心群落及林缘群落，创造更贴近自然的林地体验。

设计师以生态景观学手法，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空间里再现自然林地的群落结构和空间效果，并构建生物链，最大化实现区域内的生物多样性。通过地形营造，结合不同的光照条件，形成向阳面、背阴面和坡顶。根据植物对水和气候环境的需求，形成不同类型的植物群落，同时在道路边缘，设计喜阳林缘群落和耐阴林缘群落。通过林地中的开敞空间设计可进入草坪，模拟自然林窗的实景，同时又为人们提供休憩空间。

该示范区已于2019年5月1日完工并对外开放，成为北京地区别具一格的增彩延绿及城市森林示范区，示范区以乡土植物为主打，区内种植乔木1400余棵、灌木1万余株、地被1万多平方米，植物品种100余种，示范区整体季相色彩丰富，物种丰富度和多样性高，实现了“彩叶三季可赏、绿色四季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