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叔
2024-03-09王亚杰
王亚杰
小时候,单叔是我家的常客。
父亲年轻时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李叔、单叔、刘叔。李叔是奶奶的亲侄儿,在我家随意来去;刘叔来到我家大多是向父亲请教他在教学中遇到的问题,或者借书看;单叔来我家是和父亲交流的,他们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忘忧,也一起读书、回忆、下棋,度过农闲时光。
塞北农家的生活是单调的。尤其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漫长的严冬,屋外是一望无际的松嫩大平原,上面铺满了厚厚的白雪,村庄也掩藏在了大雪里面,想找一个参照物都很难。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下,几个暗淡的人影坐在炕沿上、坐在凳子上,说着他们常说常新的话题。甚至单叔在我家坐的位置都是比较固定的,晚饭后别人先到的话也不抢他的位置坐。他常常坐在南炕炕梢儿,对着地上的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后来换成了蜡烛,再后来就安装了电灯。一个暖水瓶,几只水杯,有时候还有几本书。父亲坐在地上的板凳上,若再来其他的客人都会坐在北炕的炕沿儿上和大家说着话,听父亲讲书,听单叔讲古,听李叔说一些村子里当天发生的事情。后来有了收音机,他们就围在一起听评书《杨家将》《岳飞传》等等。
单叔个子很矮,人又瘦,但是有着超于常人的精神头儿和意志力。什么农活儿他都会做,上工的时候从不会落后,挣的工分总是最多的。而且他们家也是最会过日子的,用我祖母的话说就是又勤劳又节俭。在那个超过半数人家都有借债的村子里,单叔家是有余钱的。谁家要是有个急事儿,都会去找他借,多半也都会借到。秋收后还上,来年春天还会借。
单叔进门还没坐稳就会掏出他的烟荷包开始卷烟,不一会儿,熟悉的烟圈袅袅升起,当他把卷烟从嘴上拿下来,掐在手里时就开始他的第一句话:“老哥,你说《七侠五义》里到底是南侠的武功高,还是北侠的武功高?”“要论武功,欧阳春(北侠)第一,展昭(南侠)第二。”父亲喝了一口茉莉花茶,肯定地说。“钻天鼠肯定排在彻地鼠之前。”单叔又说。父亲点头表示同意。《七侠五义》里的人都有武功吗?那武功到底有多高呢?于是,我也偷偷地读起来,磕磕绊绊地也没看出来到底是谁的功夫更高些。而他俩常常谈论的《红楼梦》居然是一本残了封面的繁体字的书,需要从上往下,从右往左读,更是让刚读小学的我难明所以。
也许八九点钟,也许十点钟,灯油尽了,两根蜡烛也要燃尽了,有时候天上的三星都出齐了,單叔慢慢地站起来,推门走人。父亲也不留,也不用送,因为明天相同的时刻还会到。好像他们俩几个世纪之前就约好了似的,约好了一起在荒凉的乡村里共度寂寞的时光。
夏日连雨天出不了工,父亲坐在窗前读他从县城里租来的书,单叔推门进来说:“这雨还没完了,喝点儿吧。”父亲抬起头就看到单叔手里拎着一瓶酒,于是就嘱咐母亲去炒菜。小小的炕桌,放着炖豆角、黄瓜拌葱丝两个小菜,单叔和父亲相对而坐,浅斟慢饮。“今年是一龙之水,看来这庄稼是错不了的。”单叔说。“今年收麦子,都灌浆了。”父亲回。他们的话不多,声也不高,亲切的气氛温暖着黄昏。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喝得那么慢,而窗前的大黄狗是理解他们的,它在篱笆下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对饮,一动不动,眼睛里似怀着无限的柔情和感动。
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五,父亲就开始忙了,他要给村里人写对联。而这个时候单叔是一定要过来帮忙的。单叔裁纸研墨,父亲酌句挥毫,分工明确,效率极高。红红的纸,黑黑的墨,神奇的笔,一撇一捺,一钩一提组成了多少充满无限憧憬、无限幸福、无限期盼的句子啊,好像给那些朴素的节日换上了新装,给未来的生活插上了翅膀,给乡亲们的日子带来了希望。如今,单叔的小儿子去当兵并且转了志愿兵,在部队里总是给他寄钱,单叔说他没有花钱的地方,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用。我和妹妹们也相继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只是会常回去看望。
七十一岁的单叔和七十六岁的父亲还会时常见面,只是不怎么喝酒了,也很少看书了。他们俩常常坐在一起,有时候说些什么,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那神情更安详了,一副世上万物了然于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