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苍松
2024-03-08徐晓民李文勇
徐晓民 李文勇
走进彰武县章古台镇东大一间房村的密林深处,一座坟墓映入眼帘,墓碑上刻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刘斌同志之墓。
在治沙广场两旁的宣传栏里,有关于刘斌同志生平的介绍:
刘斌,原名赵文郁,1905年生,1941年2月参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90年3月31日因病逝世,终年85岁。刘斌先后担任河北省冀东抗日根据地的冀东解放区区长、区委书记,丰、栾、迁联合县县长。解放后,曾任辽西省义县县长、辽西省林业局沙荒造林局局长。1953年来到章古台担任固沙造林试验站的首任党支部书记、主任,他带领固沙所和中科院的科研人员一道创造了沙荒地史上的奇迹。
这是2024年1月。站在这里,就仿佛站在历史的坐标系上。站在这里,就是站在了“八百里瀚海”科尔沁沙漠的南端,站在彰武章古台绿洲的北端。站在这里,就仿佛站在了时光流变的轨道上。从1953年至今,时光走过70年,这是人类与沙漠斗争的70年,更是中国沙漠与绿洲的地理版图变化最大的70年。人与自然本就是生命共同体,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才有人类追求的“人间仙境”。
如今,刘斌墓地附近的樟子松已直冲云霄。树木就像人类一样,从小到大,生生不息。在彰武这个“沙窝子”里,刘斌的儿子刘秀森当了几十年的护林员,用生命守护着这片林海。刘秀森于2011年去世了,但他的事业依然在继续,他的儿子刘叔春、刘树新也走上了护林员的道路,他的孙女刘莹现在是彰武治沙精神干部学校教师。刘家四代治沙人,是彰武70年治沙的缩影。愚公移山,无穷匮也。刘莹这一代治沙人与前辈不同的是,有了更高的治沙技术和更开阔的视野。
走在彰武的村路上,两旁随处可见杨树林、松树林。彰武的杨树让人印象深刻,这些杨树蓬头垢面,不知道这种状貌是为挡风沙而没有剪枝的原因,还是因为风沙吹打得有些憔悴,总可以从这些树木身上读到一种岁月的痕迹。
在彰武这片曾经风沙肆虐的土地上,有许许多多像刘家人一样的治沙人,他们就像大漠中的一棵棵苍松一样坚韧屹立。他们中,有杨家、董家、马家、李家等,其中他们的名字有侯贵、李东魁——
一座山、两个人、四只猫、五条狗
站在记者面前的侯贵,身材瘦削,虽然已经73岁了,但看上去身体结实,面色红润,精神倍足,善谈,说话滔滔不绝,尤其谈起他的种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像谈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得出,这是一位壮心不已的老人。
侯贵是彰武县四合城镇刘家村人,曾当过四合城乡(当时还叫乡)西树林大队书记、老窝堡村村委会主任。
2001年,他与国营四合城林场达成了造林试验协议。2004年,侯贵与林场签署了合同。林场提供2400亩土地,侯贵出资、出人造林,林子成材后双方三七分成。后来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老侯没卖过一棵树,更没拿过三七分成。他倒搭了不少钱,雇人植树要钱,以前一个人植树一天要60元,后来到80元,现在是100元。植树一般在春秋两季,而4月5日至4月20日,是植树最佳时间。每年老侯雇20人,午间还要供一顿饭,费用都是他自己出。老侯靠出售树苗收入贴补一些,一棵树苗卖到几元钱。
签了合同之后,侯贵就离开了刘家村的老宅上山了,老侯当年以8000元钱买下山上一处简易房,原来是个养猪场,用红砖砌成的三间房,孤零零地立在山岗上。那时,老伴李树媛要照顾家,也时不时地上山来帮老侯。老侯一个人住在山上,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山的北面是科尔沁大沙漠,两里地远的地方就是辽宁和内蒙古自治区的边界。那些年,风沙一起,漫天昏黄,黄沙打在窗户上,就像爆豆一般。晚上的声音更响,如雨淋、如鼓点,又像有人在敲窗。神奇的是,有时候一夜无声,但早晨一看,窗户缝隙、窗台上铺满柔软的细沙。冬天冷,寒风从墙壁往里灌,墙壁上挂满霜。每年秋天的时候,侯贵就把玉米荄子打成捆,立在后山和东山墙上,挡风避寒。房顶放上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树叶等东西,挡挡风寒。老伴李树媛心疼他,来回跑,既要在老宅照顾三个女儿,又要时不时上山帮帮老侯。老侯也想家,想老伴、想女儿,但大山离不开他。冬天,放在屋子里的白菜、土豆都冻成冰坨子了。除了冬天冷,还没有电灯,晚上山里黑魆魆一片,像浸没在墨中一样,耳畔传来野鸡、獾子等动物的叫声,接着传来自家小狗“汪汪”的回应,还有小猫“喵喵”的唱和。
老侯一心扑在造林护林上,没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也很少探亲访友。屋里点上一支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看书,就权当消遣了。他的床头总放着一支电筒,这是他晚上巡山时照明用的。一旦狗叫了,他就披衣起来,到外面用电筒照一照,电光在漆黑的夜里能照出老远。2006年,镇电管站给山上拉电灯。线路占地,要自己解决;挖坑立杆,立42根杆子,占地的事儿,也要自己商量。正赶上雨季,大车还不敢进山,侯贵只能自掏腰包,雇车拉杆子。
老伴李树媛问他,“图个啥?在山上像个苦行僧似的。”“啥?苦行僧?我没觉得自己是苦行僧,每天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木‘蹭蹭长,心里乐和,就像看着孩子成长一样。现在还能看到小时候那么大的风沙吗?老伴,你说,这不是对后代的贡献吗?”老侯骨子里有股倔劲儿。论讲理,老伴不是老侯的对手。在这件事上,老侯占理,老伴本就内向,更找不到驳倒他的理由。其实,老伴也不是对他植树护林有意见,是心疼他,也没少帮他。老伴常常開着四轮车,漫山遍野地给老侯送材料、送东西,像个小伙子一样。反过来,老侯也挺心疼老伴的,也是60岁的人了,腿脚也没年轻时灵便了。
到了2018年,政府帮侯贵在山里另建了护林房,屋子敞亮,条件大为改善。屋后安了个锅炉,锅炉里有炉膛,需烧煤球或干木枝,热气通过铺设到屋里的管道暖了整个屋子,这相当于城里的暖气。现在,老侯的三个女儿都出嫁到外地,老伴李树媛也离开了刘家村老宅,搬上山来,老两口得以团聚。山上养了几十只鸡、两只鹅、两只羊,日子红红火火的。
每天,侯贵巡山两次,上午一遍、下午一遍,都是步行,沿着四周铁丝网围栏走一遍需要花费两个小时左右。到了巡山时间,侯贵便坐在凳子上把布棉鞋换上反毛黄皮鞋,戴上棉帽子、手套。夏天时老侯上山穿矿靴,不怕湿。这时,一只白里带黄花的小狗摇头晃脑地走出门。狗通人性,它知道主人穿鞋要去巡山。狗走在前面,到了岔路口,它回头看着主人,似乎在征求主人的意见。山上的五只狗都是个头儿矮小的狗,比猫略大一些,或纯白色或白里掺杂着黄花的小狗。小狗漫山跑时,看到牛羊或盗猎者进入山里,会“汪汪”地叫个不停,阻挡羊群进入林区。羊怕狗,羊一见狗就跑,羊越跑狗越追。简言之,小狗就是他的“侦查兵”。
老侯背着手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随行。老侯说,他长时间走路不成问题。这座山不是陡峭的山,而是坡度起伏平缓的山,山上过去光秃秃的,都是沙土地。沙子是粉末状的细沙,像筛过一样,不是那种像盐粒一样的大粒沙。侯贵开始时栽的杨树,杨树的长处是长得猛、蹿得快,但缺点是吸水量大,只在土壤肥沃、不缺水的地方适宜生长,否则树干易黄心。2010年,老侯改栽松树,栽樟子松和油松,栽松树的好处是抗旱能力强,寿命也长。老侯说,油松比樟子松更好,油松叶长、颜色深,抗旱能力更强,越长越“尿”,全枝全叶,没修剪。“尿”是东北方言,意思是“厉害”,在这里是生长旺盛的意思。山上以松树居多,松树在冬天也翠绿翠绿的。山上满是积雪,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老侯告诉我们,这是盗猎者留下的。山上有黄羊、狐狸、獾子、野兔等动物。走着走着,侯贵又发出一声惊呼。我们凑近一看,一棵松树下,有一只野鸡的翅膀残骸。侯贵说,看,这膀子还带着鲜血,是刚被老鹰吃的。
侯贵巡山的目的,不是防止动物侵入,而主要是防止周边的牲畜进入山里吃树苗、吃草、啃树皮。长了十五六年的松树像一顶伞盖,有四五人高,但树皮也怕牛羊马啃。附近村民有200多户,有上百个牛羊马群。侯贵刚上山的时候,常有人偷偷赶着牲畜进入山里啃树皮、吃树苗和草,也有人上山砍柴、打树叉子。侯贵一天两遍巡山,就是为了盯住这些人。山上的四周有高岗,就像瞭望哨,站在高岗上,可以俯瞰四周,一旦有牛羊马群进入林区,侯贵会立即赶过去处理,双方需要斗智斗勇。
侯贵性子急是急,但他是个外圆内方的人,脑袋活、琢磨事,懂得待人之道。在山上偶遇进林区放牧的人,对方总是说,老侯啊,我这是头一次来,我从没来过,下次也不来了。侯贵知道对方撒谎,但他说到不说破。怎么叫说到呢?就是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到。就是讲道理,这些树木长起来不易,牛羊一啃,多少汗水就白费了。什么叫不说破呢?侯贵从来不急赤白脸地,骂一顿或训一顿,他给对方留面子。老侯说,他说头一次来,我不较真,他就“撤梯”了。“撤梯”是当地的土语,就是不再来的意思。有的人上山找到老侯,明言,自己想弄些树木烧火。老侯答应不答应,有个标准。看来人是不是困难户,是不是劳动能力不行的,如果是这两类人,老侯会领着他们进山,帮他们捡拾枯干的树枝。如果是年轻力壮的,他就坚决拒绝。
当然,老侯和那些放养牛羊的人家是天然的对立关系,一方想保护林木,一方想让牛羊群吃草木,理解的还好,也有不理解的,自会心生不满。于是,路上遇到了,对方把脸扭过去了,当老侯为陌路人。当然,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理解老侯的。侯贵也知道,要想护好林,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
老侯回到房子,坐在凳子上,一只灰猫“蹭”地窜到老侯的怀里,老侯爱惜地抱着它。山上老鼠很多,仓库、厨房里都有老鼠。小猫逮老鼠靠闻味。4只小猫中,有黧黑色的,有黑白花的,有灰色的,有黄灰色的。小猫在老鼠洞口一等几个小时,老鼠一露头,小猫飞身扑上,一把按住。夏天、秋天的时候,小猫晚上出去,上外面抓老鼠,天不亮不回来。
至今,老侯在山上植树护林已经20多年了。谈到未来的打算,老侯的眼睛一亮,他的想法不少,他对这片山有规划。他想把山上种植更多的树。他说,至死不下山。这片山最终要交给国家,他现在是为国家护着。下一步要种枫树,枫树寿命达几百年。
一座山、一片林、一匹马、两个人
与侯贵不同的是,李东魁是国有林场章古台机械林场的护林员。他看护的林场面积达8500亩,比许多大村庄的面积都要大。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骑上枣红马,挎上背包,带上镰刀。“嗒嗒嗒”,枣红马驮着李东魁沿着林场的围栏走一圈儿。这样的日子过了36年。闷了,李东魁就在山岗上吼两嗓子,高唱一首军歌,这歌声在山谷中回荡。转眼间,1964年出生的李东魁也到了60岁。他的额头爬上了皱纹,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风霜的印记。
李东魁小时候的章古台风沙很大,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风沙一起,漫天刮成黄色,窗戶缝隙里都是细沙,正像一首民谣说的那样:一碗米、半碗沙,走一步、退半步,五步不识爹和娘。李东魁的父亲李久清也是一名护林员,他17岁就到林场当临时工,补种树木。那时候天冷,清明时节下着冷雨,冻得手都伸不出来。夏天呢,天又太热,脚丫子踩在沙漠里烫得慌。后来,李东魁到大连旅顺当兵三年,回到章古台,又干了18个月,就转成了正式林场工人,先在前镐林场护林两年,就来到机械林场。
机械林场有喂马的、有做饭的,李东魁的任务是巡山护林,共4个人。4人都住在林场的地窨子里。地窨子深1.5米左右,宽5米,很狭小,房顶很矮,一挺身就可能撞到脑袋。地上铺的是玉米秸。地窨子里夏季潮湿,冬季寒冷。李东魁几个年轻人躺在地窨子里,谈天说地,聊聊南村,说说北屯,从林中的野狼说到村中的黑狗,从部队生活说到乡村岁月,有时一唠就到半夜,苦中取乐。不久,那三个人都走了,只剩下李东魁一个人。他在地窨子里住了两年,林场给他盖了五间土房。但冬天依然冷得厉害,烧的热水灌到暖壶里,第二天就结冰了。冬天缸里渍酸菜,结果变成了冰坨子,刨都刨不下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说李东魁面对的牛羊“侵袭”,这是李东魁面临的第一个难题。他刚到机械林场几天后,“嗒嗒嗒”,骏马打着响鼻。坐在地窨子里的李东魁知道外面来人。这时,地窨子的门被推开了。五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邻村的村队长,长得很和善,一说话眼睛先眨巴一下,就像合计事似的。坐下后,和善的村队长先表明善意,“老弟呀,咱们交个朋友。你初来乍到,有什么困难,跟老哥提啊!”其他几个人忙附和道,“老弟,我们队长特意来看看你,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邻居。如果有啥事需要俺们帮忙,你就开口,我们队长乐于助人。”
李东魁知道,对方不会为了帮助自己来的,便问道,“队长,那你们需要我做啥呀?”队长咧嘴笑了,所有来客的眼睛都紧紧盯住李东魁,李东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化的东西,他很沉着,这与他的年龄并不般配。队长探身,盯着李东魁的眼睛说,“老弟,我们放牧时,还望你高抬贵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东魁的心里像一颗炸弹炸了,那愤怒的火焰已要喷薄而出,但他强压住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点,我办——不——到。”
所有的面孔、所有的表情顿时凝固了,接着互相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看来,这是个硬茬。队长的脸也冷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么做,对你没——好——处,没有丝——毫——好——处!你自己合计合计吧!天地这么小,没有会不着亲家的!”说完,带着那四名发懵的下属扬长而去。接着,李东魁听到外面一阵马蹄声远去。
这时,队长还不知道李东魁是什么人,但很快他就知道李东魁的硬度。李东魁魁梧健壮,方形脸上透着刚毅,他是个倔强汉子,性格刚烈、脾气火爆、心地善良。机械林场临着五六个村子,村民们几乎家家饲养牛羊,此前,有人常常赶着牛羊马进机械林场吃草啃树,把林场当成了牧场。李东魁来了之后,给封死了!不让牛羊马进入。有人当面破口大骂,还撸胳膊挽袖子,扬言想揍老李一顿。老李哪吃这一套,踏进林场一步都不行!揍我?不服,那你就来试试!李东魁脸色铁青,掐着腰,拉开架势等着这些撒泼的农户。挺硬啊?这些村民脑袋凑到一起琢磨李东魁。
有一次,李东魁巡山时突遭三个蒙面人袭击,李东魁虽然身强力大,但寡不敌众,头上被打破,血流满面。三个蒙面人终是胆怯,看李东魁毫不示弱,竟吓跑了。住院十几天后,李东魁回到林场,该巡山还巡山,一如既往。
李东魁的强硬做法震惊了附近的农户。对李东魁的报复很快来了,水井管子被灌了沙子,屋里的米、面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掺了河沙。李东魁冷笑两声,这帮损小子来阴的了,但对我李东魁,没用!
还有一些人进山来偷树苗和树木。有一次,李东魁一直追到偷盗者的家里。那个偷盗者气急败坏地说,“这林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何必死心眼呢!非跟我们过不去!”李东魁眼一瞪,“如果都像你一样,林场还不被你们偷黄了!”偷盗者只好到林场交了罚款。
那时,林场里房子附近有十来亩地,每年都种些庄稼,玉米、高粱、大豆啥的。有一天,李东魁刚巡山回来,就看到一群村民吵吵嚷嚷在分地。“哎?咋回事?这地是我们林场的,你们分什么地?”这时,那个队长站了出来,“老弟呀,这地是俺们村的,跟你们林场半毛钱关系没有。”“啥?你不怕风大扇了舌头!”几十个村民涌上来,七嘴八舌,跟李东魁争辩,“就是俺们村的。”李东魁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就是脑袋打掉了,这地你们也拿不走。”村民们愣了,都瞅着队长。队长的脸变得煞白,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李东魁知道,就是队长搞事,但在强硬的李东魁面前,实在无计可施,只能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地散了。
在山里,不仅要与这些村民斗,还要与野生动物斗。机械林场有狼、蛇、狐狸、獾子、黄羊等动物。半夜里,李东魁常听到狼叫,瘆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好在李东魁胆大,他从来不怕狼。他巡山时骑马,在林场的路上碰到十多次狼。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李东魁骑着枣红马巡山。走到密林深处,枣红马突然停下脚步,不断地用蹄子刨地,打着响鼻。李东魁知道有情况,定睛一看,不远处有一只灰狼,夹着尾巴,眼里闪着绿光,盯着这边看。李东魁紧握身上的镰刀。狼退怯了,转身缓缓离去,狼顾凶视,走几步回头瞅一眼。
山里狼不多,蛇是最多的。李东魁早晨起床时,时常从被窝里抖出来一条蛇。锅台上常见蛇爬行的痕迹。有一年,章古台的战友到林场看望李东魁,当晚就住在林场。两人躺在床上唠嗑时,突然听到外屋“咣当”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到锅盖上。战友惊问:“啥东西掉了?”李东魁知道是蛇,就说,“土疙瘩掉了,没事儿!”战友还是担心,披衣而起,拿手电筒一照,“妈呀”一声,飞快地跑回屋里,“蛇!是蛇呀!”那条蛇正在锅盖上蠕动呢!李东魁安慰说,“没事儿!”但战友说什么也不睡了,穿戴整齐,连夜回了章古台。
李东魁对蛇司空见惯了,屋里地上常常蠕动着一条小青蛇,房梁上偶尔也会掉下一条蛇。有一次,老伴从米袋里盛米时,大叫一声,撒腿就跑,原来竟爬出来一条蛇。李東魁有个帆布兜子,是用来装树疙瘩、装斧头的。有一次,从帆布兜子里倒树疙瘩时,一条蛇弯弯曲曲地掉了出来。若是怕蛇,在山上还真待不下去。李东魁对蛇有研究,涝了,蛇就上山;干旱了,山上的蛇就少一些。李东魁从来不怕蛇,见到蛇,他上去一脚,踩住蛇头,用手掐住蛇尾,就把蛇制服了。
李东魁在山上正忙的那一年,却接到了彰武冯家法庭庭长李东风的电话。李东风在电话里说,“老李呀,法庭接到了你老伴的离婚起诉书,你得来一趟。”李东魁突然想起,不久前,老伴叨咕说,你这成天不着家,也不管孩子,咱俩别过了!你跟林子过去吧!老伴王玉华虽然外表柔弱,但性格刚强。她原来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李东魁到供销社买东西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俏丽的女孩。王玉华也喜欢上了这穿军装的壮实小伙子。两人相爱了。一年后结婚,王玉华在村里开了一家商店,收入不低。李东魁那些年全靠老伴支持。缺钱,回家取。孩子,不用管。王玉华的怨言是憋了太久了,她的埋怨是对李东魁的另一种爱。
李东魁听到“离婚”两个字,只当是一种“威胁”。在两人关系上,虽然李东魁挺硬,但王玉华也不弱,无论说说唠唠,都不比李东魁差。这么多年两人聚少离多,李东魁没在意,王玉华可往心里去了。她叨咕来叨咕去,想把老伴拽回家,但都没引起这个粗心汉子的注意。想不到,王玉华来真的了,这倒大出李东魁的意料,他以为老伴的“威胁”只是“威胁”,这伤透了老伴的心。在电话里,李东魁冷冷地对李东风庭长说,“我不去!没时间!”说完,就“咣当”一声撂下电话。他呆立了片刻,知道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
这个硬汉也有柔的一手。他骑上枣红马,直奔村里岳丈家,寻求“曲线救国”。岳丈当过马家坑农场场长,是个有威严的老头儿,但通情达理,女儿王玉华孝顺,最听老人的。岳父就在李东魁前院住,女儿小时候都是岳丈岳母照顾,倒省下夫妇俩不少精力。
岳丈听完女婿的话,脸一沉,男人没事业行吗!把丫头叫来。一会儿,有人把王玉华叫来了,她进来看到李东魁,知道告状了,就勾着头,立在一边,老人家一顿训斥,出息了,打上离婚了!“狂风暴雨”过后,老人让女婿把女儿接回了家。
不起訴了,300元起诉费咋办?老伴王玉华又开始埋怨李东魁,“不是你不着家,也不会出这档子事,怨你!”李东魁点头服软,“怨我!”
接下来,李东魁开始撺掇老伴上山。但老伴舍不得商店。李东魁左说右说,终于“骗”老伴动心了。开始卖商店。商店抢手,第二天就卖了。那时女儿上了高中,老伴上山,最担心的就是蛇,那次不是抖出一条蛇吗!家里不能有蛇,李东魁痛快地答应了。
地上铺上地板革,屋子里打扫一遍,把蛇赶出去。王玉华上山第一天就后悔了,这生活也太苦了。出山只有一条沙道,整天跟马、鸡等动物打交道,寂寞难耐。但又一想,这样的生活,老李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了吗!既来之,则安之。
李东魁倒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每天在马背上过几个小时。马是李东魁的亲密伙伴。他的马大多是枣红马。除了一匹矮小的蒙古马,都是高大的骏马,大概是铁岭挽马居多。这些马各有性格,有的脾气暴躁,有的温顺。买回马,得训练,像那匹蒙古马性格暴烈,一套车就尥蹶子,李东魁训练它,让马温顺下来,这需要技巧和工夫。李东魁最喜欢走路快又稳的马,不颠!“唰唰唰”,马走得很快,不是跑但胜似跑。他骑过六匹马,最喜欢的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是从大青沟买回来的。骑在马背上,特别舒服,马四蹄翻飞,跑得也快。
有一天,李东魁把马拴在东墙下,心疼马,晚上又把马拴在草茂密的地方,让马多吃点。那天下着小雨,晚上十点半,李东魁举着手电筒去看马,灯光照处,哪有马的踪影,周围的草也没吃多少,显然李东魁一进屋,盗贼就下手了。一串马蹄印直通东南角,到了围栏外边,是三轮车的车辙印,马蹄印就消失了。看来,盗贼把枣红马装上车,就逃跑了。李东魁伤心好久,就像失去了一个朋友。他后悔,如果那天把马牵到圈里,可能就不会发生被盗的事儿了。
现在,李东魁的女儿李明明已经长大,她报的是林校,学的也是林业,还当上了阿尔镇阿尔乡村党支部书记。
彰武县章古台东面是四合城镇林场,侯贵在那里苦战了20多年;章古台镇西北方是章古台机械林场,李东魁在那片林子也奋战了36年,再往西走,则是阿尔乡北甸子村,那是“治沙书记”治沙的地方,也是董书记长眠的地方,他把生命献给了伟大的治沙事业。
从刘斌、董福财到侯贵、李东魁、刘莹,还有“全国治沙标兵”辽宁省农业科学院研究员宋晓东、号称“治沙铁娘子”的阿尔乡镇原副镇长马辉、大漠里的轻骑兵“马背骑警110”、“大漠村医”梁春荣等,他们不仅是大漠苍松,更是老百姓心中屹立不倒的“苍松”。他们用心血打造出一片片泽及万代的大漠绿洲。
现在的彰武已经在“以树挡沙”“以草固沙”“以水含沙”“以光锁沙”,山水林田湖草沙交相辉映,生态环境越来越美。
在70年的治沙实践中孕育了伟大的治沙精神,现已成为推动东北振兴的强大精神动力。正像章古台刘斌墓前的一首诗写的那样——
丹心照日月,伟业青史留。
绿了章古台,白了少年头。
香飘荒沙滩,誉满五大洲。
千古传功德,大漠显风流。
(感谢阜新市彰武县妇联协助采访)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