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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郁达夫恋爱纪事之二:相思

2024-03-08赵瑜

滇池 2024年3期
关键词:王映霞郁达夫

赵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忧伤》《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王映霞是怎么住到了郁达夫留日同学孙百刚家里的呢?可能需要一部纪录片的长度,才能梳理清楚。那么,我们便从王映霞的名字说起。

王映霞的本名叫金宝琴。他的父亲姓金,母亲姓王。王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是一个地方名人,喜诗词,是南社的成员。他喜欢幼小的王映霞聪慧,对王映霞的父亲金冰孙说,这丫头我极喜欢,让她过继给我当孙女,改姓王如何?

金家兄弟四人,王映霞的父亲金冰孙排行老四,是最小的一个,家族里人丁颇为兴旺,所以不在乎少了一个女孩,于是金冰孙一口应下。

王二南给“金宝琴”改名为王旭,旭是旭日升起的意境,王二南又据这个字,取了一个号,叫映霞。于是金宝琴姑娘,便摇身一变,成了王映霞。若不然,可能现代文学史上,扰乱郁达夫的人,可能另有其人。

王映霞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逝,她那年刚好考上了浙江女师附小。一九二三年,十五岁的王映霞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在读女师的时候,她看过郁达夫的小说《沉沦》,王映霞读到的时候,感受是:“至于《沉沦》里的大胆的描写,觉得有些怕看,有些难为情,因为我这时的实际生活,不相符合。有一种似真似假的猜想,我的意念中也曾动过不少疑虑。”

一九二三年的时候,郁达夫刚刚写完《春风沉醉的晚上》这一名作,成为他的转型之作。郁达夫从上海到了北京大学工作,距离王映霞有数千公里的距离。

时间真是一个最好的魔术师。

一九二一年,在东京的一家叫做菊坂轩的餐馆,孙百刚听到一个中国留学生和饭馆里的大厨在说话。引起孙百刚兴趣的不是这个叫郁达夫的中国留学生,而是那个宁波口音的厨师,他在说“我”的时候,一律称“他”,这样听起来便十分的难懂,且有趣。

孙百刚便去搭讪,相互介绍了一下,原来是老乡。郁达夫当时正在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经济部学习。孙百刚见他是同乡又兼前辈,便邀请郁达夫以他的住处去聊天。

这一下熟悉起来。原来,郁达夫早年间,在杭州之江大学预科读书闹学潮的时候,住进了学校旁边的一个同学家里,而那个叫王启的同学,竟然是孙百刚继母的弟弟。

这一下,两个人仿佛又多了一层共同的回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王映霞,一九二六从女师毕业以后,她希望能走得远一些,好独立生活,长一些见识。她在女师念书时的老师林本侨便到了温州十中去教书,不止林老师一个人,还有一些其他的教师。这个时候,王映霞的老师推荐她去温州十中附小做音乐老师,还有幼稚园的班主任,问王映霞愿不愿意。

王映霞征得了祖父王二南的同意,只身往温州去了。

和王映霞一起去温州十中去报道的,还有她的同班同学孙秀兰,孙秀兰是作为王映霞的助手去的,到了温州十中的附属幼儿园,王映霞是主任,而孙是副主任。

有了同学的帮助,孤独感会减少。然而,关于学习和进步,王映霞还是有规划的,她一直想学习日语,想有一天考上公费的留学生,去日本留学。

就是这样,她去找她在女师的老师林本侨,在林老师的介绍下,王映霞去拜访了孙百刚。

孙百刚对王映霞的第一印象,也是觉得她很美。在《郁达夫外传》里,孙百刚这样描述他所看到了十八岁的王映霞:“在将近半小时的谈话中,我知道她是哪一年暑假于杭州横河桥女中讲习班毕业的。她校中的先生有不少是我的熟人,顺便谈到很多朋友的事情。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张听面庞,见着男子也没有那一种忸怩造作之态,处处都显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而有文化教养的女子。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

不几天,孙百刚和他的夫人杨掌华一起去回看王映霞。还认识了王映霞同屋居住的孙秀兰。

孙百刚的父亲和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是多年的好友,这一下,王映霞便遇到了一个长辈。孙百刚和温州十中的校长金嵘轩是留日的同班同学,孙百刚是受了同学的邀请到了温州十中教书的。

王映霞很快和孙百刚的夫人掌华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一九二六冬天,民间一直有一些流言在传说,福建的军阀周荫人要北上,进攻江浙沿海地区。这一年的十二月,为了学生的安全,温州十中的学生提前放了寒假。

十二月的某一天,孙百刚正和夫人计划是继续留在温州,还是返回杭州,又或者是直接到上海去。这个时候,王映霞来找他们了。

原来,王映霞和孙秀兰去轮船公司买船票,结果根本没有,连下一周的船票都卖空了。她们两个没有办法,只好先留下了姓名,登记排号。

然后几乎是焦虑着来找孙百刚商量一个主意。

孙百刚对王映霞说:“我们也正在举棋莫定、迟疑不决中。刚才我到对面去看过道尹张冷僧,他对我说:一时周荫人的兵还不会到,局势如果到真正紧急时,他那里一定知道的。他关照我一切都准备好,到最后他和太太走的時候,会来招呼我一起走的。和他同走,舱位是绝无问题的。这点小事,他是地方上的最高长官,无论如何总有办法的。”

那时的孙百刚租住在道尹张冷僧的对面,而且,他们家和张冷僧是世交,张冷僧按辈分是孙百刚的长辈,所以,断不会哄骗他的。

照理说,孙百刚夫妻也和王映霞交好已久,这样说过之后,王映霞就应该回到住处等孙百刚的消息。可是,王映霞接下来的做法,足以呈现她的性格。

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是这样写的:“当时映霞她们听了我的说话,非常高兴。映霞就说:‘那么我们准备跟孙先生孙师母一同走,你们几时走,我们也几时走。你得预先和张道尹说定,要留四个人的舱位才行。映霞说了后,又敲钉钻脚地补上一句:‘我和孙在此处地生人疏,万一将来你们倒瞒着我们溜之大吉,那可不成!她有点恢复平时开玩笑的口吻了。”

从这一段话,差不多可以看得出,在危难的时候,才十八岁的王映霞,是一个非常有条理,且很精明的姑娘。

有条理,是提醒孙百刚要再去张道尹的家里,确定一下,是四个人,不是原来的两个人了。这样大家到时候不用为难,不用争执。再则是,懂得用开玩笑的方式来捆绑孙百刚,这是天生的精明,不然的话,一个买不到票的小姑娘,一听孙百刚说可以跟着他们走,哪还顾得上问这问那,直接就高兴得欢天喜地的回去收拾东西了。

然而,对话还没有结束。孙百刚的夫人掌华,见王映霞都说出你们不要偷偷溜走的话,就对王映霞说,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和你们同走。

王映霞还是不放心,因为学校放了假,食堂便也停了,她们两个在学校里住,也是没有吃的,决定搬到孙百刚家里住。

意思是,在你们家里打地铺,你们想抛下我们不管,也是不可能的了。

孙百刚和夫人被王映霞的急切惹笑了,答应了她们搬来同住。

就这样,王映霞和孙百刚夫妇,算是共患难了一次。在孙家住了四五天,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终于收到了道尹府里的来信,让他们上船。

从温州永嘉到海门要转乘去上海的船。然而这一程,王映霞与孙百刚的夫人吐得一塌糊涂。这样互相見证丑陋的友谊,让他们到了上海以后,更加的亲密。

到了上海以后,孙百刚因为一家书局约他写一部书稿,所以,决定暂在上海居住。而同行的孙姐回了宁波。王映霞呢,给他的祖父王二南写了信之后,决定也在上海住下。

为了节约,王映霞提议可以租一套房合住。

就这样,王映霞和孙百刚夫妻便租住在了上海马浪路的尚贤坊中。

尚贤坊住得颇为热闹,邀请孙百刚来住的赵韵逸,他们一家和他的弟弟住在一个厢房里。他们住的厢房的前面,有一大间开前楼一直空着,所以,他邀请孙百刚去住。当时的赵韵逸在法学院当教授。他的后面的厢房里还住着李剑华夫妇,李太太是一个日本人。

住得人多,自然也会有亲戚来往。孙百刚的夫人和王映霞处得久了,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一直想着给她找一个对象。

然而人来客往,孙百刚发现,大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前来,未婚的倒是不多。

孙百刚因为要写东西,便找到了鲁迅常去的北四川路上的内山书店。有一次,他刚进书店,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和内山完造说日语,他立即判定,是郁达夫。

两个人坐在内山书店话了一会儿家常,各自通报了生活与近况之后,并相约见面。

然而,郁达夫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周后,他去孙百刚家里,例行问候,会遇到这个让他动心的姑娘。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给王独清寄完了路费的郁达夫突然想到孙百刚,便转折到了尚贤坊。

孙百刚在介绍自己太太的时候,发现郁达夫盯着王映霞看,便向他介绍,这是从温州一道来的同事。为了让郁达夫体面一些,孙百刚说,她们都看过你的小说的,是你的崇拜者。

孙百刚的夫人接过话问郁达夫最近在写什么小说,我们都好久没有看到你的大作了。

郁达夫倒是谦虚,红着脸说,小说都是年轻时胡乱写的,现在没有心思写了。

然而,聊天的过程中,大概是说到了王映霞的家世,便提到了王二南,郁达夫便向王映霞说,王二南先生的诗,早些年,我一向是喜欢读的。

王映霞没有看出郁达夫是没话找话在向她攀谈,只好客气地说,爷爷年纪大了,近来也很少写诗。

然而,郁达夫竟然突然额角上的青筋有些暴露地对着王映霞说了一句:“我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王小姐似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句在电视剧里常见到的台词,没有想到,早在一九二七年,郁达夫兄已经用过了。

在孙百刚的眼里,那天的郁达夫十分的兴奋。请孙百刚夫妻和王映霞吃饭,这件事情平常不过,可是,郁达夫却非要虚荣地从外面叫了一辆汽车。这就有些不对劲儿,老同学见面,吃饭,有什么必要这样摆阔呢?

孙百刚是郁达夫和王映霞初次见面的见证人,在《郁达夫外传》里,他这样描述他当时的想法:“在我的记忆里,我和达夫无论在东京,在杭州,和他一道玩、吃馆子,也有好多次,但达夫似乎未曾有过那天那样的兴奋、豪爽、起劲、周到。譬如说:他向来遇见陌生女人,常会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可是今天掌华和映霞都是他第一次会面的女人,他却很是热络。再譬如:达夫向来用钱虽不吝啬,但总不肯做‘洋盘(上海方言,花冤枉钱的意思),特意要表示出他是非常精明的内行,不愿给人家刨去一点点的黄瓜皮(杭州方言,占便宜的意思)。如对黄包车夫还价,在未坐上车之前,一两个铜子他也要青筋绽起和车夫计较,宁愿拉到后面再加给他,而不愿被别人看作外行受欺。然而今天先是坐汽车到南京路‘新雅吃中饭,下午出来坐黄包车到‘卡尔登(现长江剧场)看电影,无一次不是他抢着付钱。坐上黄包车时,一络大派,不讲价钱。种种情形,在我看去,似乎都有点异常。那天电影片子并不好,我暗中在那里思索:和达夫分别不到两年,何以他竟变了样子,莫非在广州发点小财来了吗?决无此事。他不是一个能够发财的人,从他的谈话中知道,经济情形也不过尔尔。然则今天完全为了和老朋友重叙旧谊吗?这也有点儿过分了,然则为什么呢?……”

孙百刚这一段实在是有趣,他太熟悉日常生活中的郁达夫了,所以,他虽然一时之间还想不通郁达夫今天的突然大方是何原由,但是,他觉得,人性的常识告诉他,一个平时节俭的人,突然大方起来,必然有妖。

那天他们看的电影也是巧合,正好是一个中年的富翁,突然爱上了一个年轻的,低一个辈分的美丽女孩,因此,这位富翁决定抛弃家庭、财产、妻儿以及地位和名声,和美丽的女郎私奔。这一下子点醒了孙百刚,他看了一下郁达夫,发现他的目光几乎都没有离开王映霞。

便有些明白了。但是,他仍然觉得不可能。一则是郁达夫结婚了,再则是,达夫也明白,这王映霞是大家闺秀,是不可能和你这样一个已婚的男人不清不楚的啊。

所以,他多少还是有些不理解郁达夫的兴奋的逻辑。

吃了饭,看了电影以后。孙百刚觉得,郁达夫太大方了,他多少还是要表示一下,以答谢郁达夫的盛情,提议说,不如我们去逛一下南京路,然后到三马路的陶乐村吃晚饭,这晚饭由我来请。

哪知,孙百刚话音刚落,郁达夫一口应下,说,一起吃晚饭的提议太好了,但是,后半句我不同意。

他的兴致真高,意思,晚饭他仍然做东。

孙百刚哪能真的让他接连请饭,便又严肃地重申了他的观点,说,如果你要再花钱,那我们就不去了,回家。今天多谢了。

郁达夫一看这局面,只好说,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今天的这个局不散。

就这样他们一起逛了南京路,吃了晚饭。

王映霞好奇地问郁达夫,郁先生你这是准备搜集小说写作的材料吗?

郁达夫被逗笑了,笑得眼睛眯着,成了一条线,对王映霞说,王小姐是在挖苦我。

孙百刚在后面跟着,听到他们的聊天,连忙说,达夫如果都要像今天这样来搜集小说材料,那他可是要亏本了。

那天的晚饭,郁达夫喝得半醉,坐在车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这样写郁达夫的醉酒的状态:“从‘陶乐村吃完出来,已经华灯灿烂,夜景正浓的時分了。达夫差不多六、七分酒意,坐上汽车只有他一个人东说西说,他忽而用日本话对我说:‘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黄沙,风尘蔽日,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老孙!你看这奇迹会来临吗?绿洲会出现吗?请你告诉我!”

孙百刚被郁达夫这突然的抒情式的问话搞得很是尴尬,他笑着说,你又在写小说了吗?

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的记忆有误,他将郁达夫前面几天连续到他家里的情形合并在一起写了。

郁达夫的日记,一月十四日中午请王映霞吃饭,“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然而这一天的日记里,下午时,郁达夫又去找了徐志摩一趟,主要是徐志摩有人情关系,郁达夫求他帮助写一封信,好让上头不封创造社。

初见王映霞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午后郁达夫先是校对了一遍《洪水》杂志第二十五期,然后又去参加了邵洵美与盛佩玉的婚礼。这可是一对金童玉女。盛佩玉是盛宣怀的孙女,而邵洵美是邵友濂的孙子,同时也是盛宣怀的外孙。

郁达夫参加完婚礼之后,觉得爱情真让人着迷。晚上的时候,又去了孙百刚的住处。这一次,郁达夫先是请她们到了天韵楼游玩,结果人多,又去了四马路的豫丰泰酒馆痛饮。

郁达夫问到了王映霞的生日,一月十五日这天的农历是十二月十二日,而王映霞过农历生日,正是十天后的廿二日。郁达夫当场答应,在王映霞的生日那天,送她一瓶好酒。

在日记里,郁达夫这样写道:“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

这日记写得像孩子一样,他恨不能将日历本上的日期撕掉,直接过渡到廿那一天。

然而让郁达夫难过的是,就这一天,他收到了北京孙荃的来信,让他要好好做人,不能再花天酒地下去了。

日记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倒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而孙荃在书信里那一句劝慰,他只好夹在一本书里,藏起来了。

而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里,所写到的,晚饭的情形,极有可能就是第二天的事情。

一月十六日,郁达夫从一个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隐约与王映霞交好。醒了以后回味昨天晚上与王映霞说过的话,仿佛有一句话是双关语,可以有两个理解。郁达夫自然是往好的地方理解。又加上,昨天晚上,王映霞给他倒茶很多次,极其殷勤。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活,总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内心里正在生成,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想这一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就永远不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他懒在床上,听了一会儿下雪的声音,觉得这个世界刚刚被雪覆盖,一切都是纯洁的样子,就像他此刻想念王映霞的内心,安静,洁白。

他在内心里发誓要好好写小说,赚钱,给王映霞买礼物。还想,如果这一次,能赢得了王映霞的心,那么,他以后的写作,一定会做得更好。因为,他有了更大的动力。

这一天的日记,郁达夫是多么满足啊,他这样写:“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去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这是和王映霞相识的第三天,因为发誓要作一篇小说,这一天没有去见王映霞,一直写到了晚上的十二点,才将那篇《清冷的午后》写完。

在日记里,郁达夫说,这可能是他写得最坏的小说。然而,一切写作都是个人史,这篇小说里有一种忏悔的情绪,和他此时的心情也是有重合的。这篇《清冷的午后》所写的人物,仿佛就是他自己,一个有妻室的小老板,然而,又和情人勾搭着。直到情人出轨他人,他作为一个受害者,逃河自杀。怎么说呢,这部小说的主题,和他以往的认知,多少有些不同。他塑造了一个有耻辱感的男人。

差不多,这种情感的洁癖,在郁达夫之前,是没有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一次次地去妓院里寻欢,甚至对朋友的妻子十分感兴趣。所以这些,都是感情并不纯洁的表现。然而,这一篇小说里,仿佛有些情感乌托邦的意味。

一月十七日,相识的第四天,下午,洗完澡,买了两小瓶黄酒,到了周勤豪的家里,又让周家的佣人去喊王映霞来喝酒,一直喝到了晚上九点。醉了,送王映霞回家,又在孙百刚那里坐了一会儿,坐到了十点钟才离开。

一月十八日,相识的第五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又到了孙百刚家里,等着王映霞。恰好不在,便坐在那里等,可惜,王映霞醉了酒回来,没有与他说一句话。一天也没有与王映霞说话,他真是不甘心,晚上又去周勤豪家里蹭饭,啖毕已十点钟,他又到了尚贤坊,仿佛那双腿不是他的。可是,下午的时候,已经去过了,仿佛再去,没有理由。最重要的是,兜里的钱没有了,上去请饭喝酒,都是需要钱的啊。所以,郁达夫在尚贤坊门外面,思想了半天,来回踱步,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像怀揣了一个秘密,总想与人分享一下。一月十九日,上午,郁达夫静不下心来看书,十点钟去找创造社的同事方光焘聊天,主要是赞美王映霞的美。说完了,就想拉着方光焘一起去看王映霞。然而,那天方光燾刚好有事,去不了尚贤坊。

还好,午饭后,遇到了来送校稿的蒋光慈。郁达夫又像从怀里掏出了一件宝物一样的,和蒋光慈聊了一会儿王映霞。聊完了,便带着蒋光慈去见王映霞。

郁达夫自作聪明,总觉得,自己老是一个人来找王映霞,怕是讨了她的厌,所以,变着理由,拉着蒋光慈来找王映霞。可是,他失了策,大概是有外人在场,王映霞对他反复的言语上的示好,并无反应。他觉得,自己仿佛遇到了一个并没有听到自己心跳的女人。他掩饰住自己的失意,对王映霞说,他带蒋光慈来,是想给她看一下,她喜欢不。是为了将她介绍给蒋光慈的。

然而,一个明明自己很喜欢的女人,却不甘心地介绍给别人。所以,郁达夫的内心戏也是蛮多的。

他仿佛是要试探一下王映霞,看看她是不是会一见面就喜欢上蒋光慈。

然而,郁达夫又怕王映霞会当真,如果当了真,真的喜欢上蒋光慈,那自己岂不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晚饭后,又到了尚贤坊去。请孙百刚夫妇与王映霞一起去看电影,晚上十一点钟看完了,兴致未尽,又到了一家小酒馆喝酒。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郁达夫给王映霞写了一封短信,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寄给她。

晚上的时候,月亮很大,睡不着,回想自己白天做的傻事,越想越觉得灰心,自己好像打错了主意。那天日记的结尾有些失意,他这样写:“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竟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的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我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一月二十日,天气晴朗。上海大学的方光焘夫妇前来找他,郁达夫便和他们两夫妻一起到创造社去,一路上,都在说他对王映霞的感觉。他说得自己脸都红了,终于,他找到了第一次谈恋爱的感觉,心神恍惚。

午饭后,郁达夫和方光焘夫妇一起去看孙百刚,顺便看王映霞。可是,郁达夫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便是那王映霞最近要离开上海回杭州去。

还有五天,便是王映霞的生日了,她却要离开上海。所以,郁达夫觉得无比的难过。

他在日记里这样描述他的心情:“三四点钟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能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

他去了创造社去取钱,正遇到了徐志摩,聊了一会儿天,分开后,他一个人去旧书店买了几本书,不是为了看,而想将这些书一本一本都撕碎,烧掉,以发泄心头的不快。

然而,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就此放弃王映霞,就又写了一封信给王映霞,想摸黑去邮局投递了。坐车到了街上,先吃饭,吃了饭,本来是要找邮局的,不知怎么的,他不听使唤的,又走到了尚贤坊。

敲开孙百刚家的门,原来孙百刚夫妻和友人们正喝酒聚会,而王映霞却没有在。郁达夫便问孙夫人,一转身,竟然瞅见王映霞在隔壁的被窝里躲着哭泣。起了好奇,问孙夫人,王女士怎么这样伤心?

孙夫人说:“因为她不愿意离我而去。”

郁达夫便到了里间,摸住了她的手,劝她不要哭,并说他是有办法哄她笑的。于是,就坐在她旁边给她写了一张字条。停了几分钟,王映霞果然转泣为笑。

这一下,郁达夫开心极了,他不但认为王映霞被他逗笑了,还隐约觉得,她可能不止是不舍得离开孙夫人,更可能是不舍得离开他。

只是因为王映霞的这破涕一笑,郁达夫早晨起来的那股郁闷,早已经消失不见。他开心地去大世界看了一场戏。

晚上在日记里又一次给自己鼓了劲,他是如此的坦诚可爱:“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就这样,做过北京大学和中山大学教授的郁达夫,知名作家,以及创造社的骨干,这是他的社会地位。他已婚,丧子才半年,还有一个原配的夫人需要安慰,这是他的感情现状。然而,现在,他将这些全都封闭在了他的内心之外,他满眼满脑满心想的,都是王映霞的一颦一笑。

他觉得,为了这个女人,写小说是有意义的,活着是值得的,而只要是能拥有她,生活也是有希望的。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我相信,全世界再也没有人配提爱情这两个字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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