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十五号腾飞的地方
2024-03-07赵玉柱
赵玉柱
2022 年11 月29 日晚,西北戈壁滩深处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长征二号F 遥十五火箭托举着神舟十五号飞船腾空而起……那一刻,全中国为之沸腾,很多人激动得流下热泪。
那一年,我19 岁。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我跟着一个领兵的排长,先坐汽车,再转乘火车,一会儿进站,一会儿出站。绿皮火车咣当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到了哪里。天明时,几个车厢的人依次下车,站台上站满了和我一样穿迷彩服的毛头小伙子,有好几百人,一个个乐呵呵的,有说有笑。
我们被带到车站旁边的部队招待所。下午两点多钟,又坐上火车,走了五个多小时,越走房子越少,连草木都渐渐绝迹了。最后,就只能看到沙子和石子了。
我们被送进了新训团。
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严酷的冬天,最冷时低于- 20℃ ,手和脚都生了冻疮。熬到来年春暖花开,我从里到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黑乎乎,傻乎乎,合影照片发到手上,我都认不出哪个是自己。那一晚,我哭了。
新训团解散后,我被一辆卡车接走。车一路往外走,跟我们来的时候方向恰恰相反。我们越走越远,房子越来越少,渐渐地,连一间房、一棵树都看不见了。再往前走,又隐隐约约地见到几棵树,一晃树又没了。继续走,又看到树了。
我最终在一个有树的小院前下车。
小院里加上我一共四个人,七棵树,五间房子。后面还有一块菜地,长十九米,宽十七米。另外,就只有一条一个多月大的小狗,是班长从另一个驻点抱回来的,白色,四只爪子是黑色的,胖嘟嘟的。我问班长这是哪里。班长说,他也不知道。我们这儿没有名字,是用数字代号来命名的,这里叫××号。我每天的生活很规律,六点起床,几个人在院子里走队列,然后洗漱、做饭、吃饭。吃完饭,刷完盘子,班长带着一个战士去巡道。另一个战士带着我种菜、锄草、浇水、做饭,工作任务跟随季节变换略有不同。我是新兵,除了“共同科目”之外,喂狗、扫院子、洗碗这些杂活都是我的。我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在院里院外、各个房间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小狗渐渐和我混熟了。晚上,我睡床上,它睡在床下的鞋盒子里。我的身下是薄薄的褥子,它的身下是一个战友丢弃的秋衣。每逢节日,我们还要加餐,大家小酌几杯。班长举起杯,说一声“干——”,大家跟着异口同声喊一声“干——”,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叫。我们猛地一仰脖,把酒倒进喉咙里……班长说,吃饱了不想家。是真的,我一天比一天胖,小狗也一样。
我们的工作量不大。没事时,大家要么比着擦皮鞋,每个人都把皮鞋擦得锃亮;要么就擦工具,一边擦一边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我们驻点有七把铁锤,十二把扳手,十把铁锹,四个羊镐……每个人都能背出工具的数量。
周末,我们常聚在一起打牌。班长话不多,其他两个战友话也少。打牌到兴头,只听见唰唰甩牌的声音,却很少有人大呼小叫。小狗不会看人脸色,动不动就“汪汪”乱叫。有一次班长输了牌,冲着乱叫的小狗就是两脚。
除了巡道和种菜,我们每个月仅有一次离开院子的机会,一般都是星期六。一个战友骑着三轮车,把要外出的两个战友送到路口。那里有往中心营区——十号去的车。我们坐上车,去超市买点东西,下午再搭车回来。但我是新兵,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挨到第二年,班长终于批准我去十号。我也从“非主流”步入“主流”,接手巡道业务。班长把他的工具包交给我,里面是铁锤、扳手、道钉。我扛着铁锹,背着工具包,跟在另一个老兵的身后,小狗跟在我身后,我们沿着铁路默默往前走。慢慢地,我才知道,门前这条铁路有两百多公里,沿线每隔十公里就有一个院子。院子有大有小,人有多有少。我们的任务就是背着工具巡道,看看铁路有没有出状况,再把风刮到铁轨上的沙砾、石头清理干净。有时候会遇到相邻院子的战友,因为不是很熟,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聊,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更多时候只是淡然一笑。小狗却不甘寂寞,“汪汪”乱叫,回声淹没在静悄悄的戈壁滩上。
第二年年底,我成功套改一级士官。起床,做饭,吃饭,种菜,巡道……周而复始。面对寂静的世界,我找不到消解寂寞的方式。这条狗也一样,它不如从前爱叫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像我一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我偶尔丢给它半截火腿肠或者其他吃的,它赶紧站起来,扑上去,一只爪子摁住吃的,另一只爪子使劲拍打,然后又叼起吃的,把它丢得远远的,再追过去用爪子拍打。它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套动作。我知道,它在和自己做游戏。但这游戏玩久了也会腻,时间一久,它抢食也不像以前那样积极。一个人,一条狗,木然板结的表情在彼此脸上,看上去呆呆的,傻傻的。于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小呆。
第四年年底,班长退伍,一个战友调回十号,另一个战友换防到别的驻点。曾经的小院,五间房子,去年重新粉刷了;七棵树长粗不少;长十九米,宽十七米的菜地绿意盎然;七把铁锤,十二把扳手,十把铁锹,四个羊镐完好无损。一切都没有变化。曾经的四个人却各奔东西,只剩下我和长成大狗的小呆。
早上,我按时起床,煮上两包方便面,再加两根火腿肠,给自己盛一碗,再给小呆盛一碗。吃完饭,收拾停当,我背上工具包,扛上铁锹,带着小呆,沿着铁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目的地,再沿着原路返回。中午搞上两个菜:一荤一素。把米饭和菜拌在一起,我一碗,狗一碗。无聊的时候,也会跟狗讲几句话。它听得懂,抑或听不懂,都不重要。关键是,有东西听你说话,就说明你的世界并不孤独,对吧?
一个人,一条狗,相依为命,一起熬过三千多个日夜。除了休探亲假期间,我把小呆委托给接替的战士照顾外,我和它就没有分开过。每天早上起床,我首先喊一声“小呆——”,再慢腾腾起身下床。前些年,只要我一叫,它都会迅速出现在我的床前,一边摇尾巴,一边舔我的脚。这几年,它响应的速度明显比以前缓慢。我知道,它老得比我快。
有一天,我叫它的名字,它沒有出现。我也没有在意。吃完饭,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还没有看到小呆。我慌了,接连喊了好几声。
狗能跑出这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吗?
我沿着铁路一直走,走出十几公里,没有找到小呆,只好回来。天黑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夜静得一丝声响都没有。我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早饭也没有吃,就出发去巡道。巡道结束,又沿着铁路,朝另一个方向去找小呆。天天如此,整整找了半个月,连一根狗毛都没有找见,想必小呆已经死了。以后,我的世界就寂静无声了。
第二年年底,我服役满十六年。我是非技术岗位,要套改五级基本没有可能。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小呆走后这一年多,我度日如年。单位派一个刚套改三级的士官来接替我。我领着他四处转转。院子里的树比以前又粗了些;洗手间也整修过了,加装了热水器;厨房也配了冰箱。交接工作时,我把工具一样一样数给他,七把铁锤,十二把扳手,十把铁锹,四个羊镐……一样都不少。一切都比我刚来时好多了。数着数着我就抽噎着哭了起来。
离开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前两天,我和单位的几个同年兵一起聚餐。他们大多数也是从铁路沿线的驻点退下来的,都不爱说话,除了举杯喊一声“干”,就是闷着头吃饭,气氛沉闷得让人难受。后来,其中一位老班长提议,大家每人说一个笑话,或是分享一次难忘的从军经历。这下大家打开了话匣子,小小的包间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八年兵,说自己有一次和班长巡道结束,一路捡石头玩,一直走到铁路北边的山跟前,无意间看到一条死狗,都僵了。班长说,肯定是哪个点号的狗。他们就在山边挖了一个坑,把狗埋了。
“那条狗……它,长什么样子?”我心里一颤。
“记不清楚了……”他拍了一下脑门,“应该是条白狗,爪子好像是黑的……”
没错,那一定是小呆!小时候听老人说,有些狗通人性,知道余日无多时,怕主人看见伤心,就会离家出走。难道小呆也是因为预见自己将离开这个世界,才只身远行吗?往事一瞬间涌上来,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滚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