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声音

谭壮满

四十年前的一个冬日，我静静地躺在荒凉的山坡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席子。我有很多话要说，可怎么也说不出来，想拼命地挣破席子，却动弹不得。冥冥之中，我看到眼前有一扇陌生的门，门的那边黑漆漆的，有只干枯的手正从门那边向我伸来……随后，我感到身体慢慢下坠，听到泥粒撞击席子的声音。这让我意识到自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把所有活着的欲望变成尖厉的叫声：“我不想死！”很快，裹在我身上的席子松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脸。母亲瞪着我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嘞！”

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那一次叫声。

叫声意义重大，实在难忘，所以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特别留意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各种标志生命活着的声音，而且我每次梦见自己要死去时，要么大声呼喊，要么使劲拍打身边的器物，直至听到自己的呼喊声或是器物发出的声音并安然地从梦中醒来。虽然声音总是能够把我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但我还是非常担忧：如果自己在某场噩梦中发不出或是听不到声音，还能否活下来？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想知道答案。我只是在思考：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该如何发出声音，准确表达自己活着的状态，同时又能够让自己的声音在汇入周围繁杂的声音之后还能清晰可辨，成为众人活着的乐曲中的一个小小音符。

从出世时的那声啼哭起，我们的生命就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声音相伴。无论在哪里生活，怎样生活，我们都会发出与活着相关的声音，这些声音既是我们活着的标志，也是我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同时还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的共鸣。我们知道，世间万物，能发出声音的很多，但相比之下，人发出的声音最为复杂也最难以把握，毕竟人的思想极其复杂，而人的绝大部分声音是由复杂的思想制造出来的。我们承认，种种声音丰富了我们活着的形式与内容，促进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沟通与交流，让我们居住的环境热闹非凡，让我们的生命多姿多彩。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活着的声音的内容在不断丰富的同时，也发生了某些改变，无数被我们人为制造出来的消极声音正在慢慢地覆盖并吞噬着我们与生俱来的美妙声音，例如那些弥漫着恐怖气息的战争的声音，其摧毁的不仅是人的声音，还有人的性命，让所有的想法戛然而止。当活着的声音不是为活着发出时，其不再是活着的美好标志，而是成为死亡的幕后推手。

能够标志生命活着的元素非常多，声音只是其中的一个，却足以让我们去深刻认识与理解。我们活着不仅要发出声音，还要能够倾听与正确理解周围生命的声音。现实中，我们常常是因为没有倾听与正确理解周围生命的声音，才导致彼此间产生误解、矛盾与冲突，甚至酿成悲剧。我们也知道，世界毕竟是众人的世界，活着毕竟是众人在活着，时代与社会的每一个足音都是由众人活着的声音汇聚而成，只有能够倾听与正确理解彼此的声音，我们才能相互接纳，才能默契配合，才能共同演奏出活着的动听乐章。不过，并非所有活着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有些活着的声音只能用心去感受，比如聋哑人活着的声音。我曾在特殊教育学校老师的帮助下，和一个女聋哑学生交流，她说，她天生聋哑，发不出声音，也听不到声音，过着无声的生活，仿佛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堵墙。虽然生活没有声音，但她并没有放弃梦想，她希望自己能够学习舞蹈，有朝一日像邰丽华那样领衔表演《千手观音》。这说明她渴望有自己活着的声音，而她的这种渴望本身就是一种声音，证明她还活着。和聋哑人一样，盲人活着的声音也不同寻常。有个盲人学生跟我交流时说，她来到世上十多年了，没有看到过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连梦也全部是黑色的，只有听觉和触觉，主要是听觉，能够充分证明自己活着，并且帮助她了解自己与周围的人活着的状态。我问她：“你怎么知道人们高兴不高兴？”她说：“我知道，高兴的时候人们总是笑，不高兴的时候人们总是闷闷不乐的，不说话。”她还说，她渴望与外界交流，渴望有朋友，渴望别人倾听她的心声，所以，她经常通过语音电话向人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些时候，她独自坐在操场上吹着笛子，让笛子的声音带着她飘游四方。总之，她想通过各种方式发出声音，证实自己的存在以及表达自己的心声。相对盲人和聋哑人来说，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到别人的声音。我们可能没有震惊四座的歌声，没有举足轻重的话语，但也可以活得有声有色，只要是发自真诚的，哪怕只是轻聲问候也可以温暖人的心灵，只要是言之有理的，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能让人乐意接纳。可以说，影响着我们的这个时代也被我们影响着，所有关于我们活着的声音正在有形或是无形地影响着这个时代，成为这个时代存在的有声佐证材料，同时也记录着我们生命的轨迹。

这段时间，我常在梦里听到四十年前发出的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那一次叫声。但让我印象深刻的远远不只是那一次叫声，还有在这些平常的日子里听到的各种活着的声音。这些声音高低起伏，张弛有度，绵延不断，迈着若隐若现的脚步从我们的身上以及我们的周围经过，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回想我们走过的路，我们从生命落地时的那声啼哭起，日夜不停地在岁月的轨道里穿行，操着重复了千万年的声音与动作，体验着实实在在的静止与运动，聆听着万物发出的声音。许多时候，我们无法控制与改变周围的声音，但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握好自己活着的声音，让我们活着的声音从容地穿越变幻的时空，真实地反映自己在生命旅途里完成的各种感应。说到这里，我又想到自己的担忧：如果在某场噩梦中发不出或是听不到声音，那么自己还能否活下来？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毕竟噩梦只是活着的声音中的一种，绝不能轻易将顽强的生命击垮。

人生舞台上，只要我们能够正确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善于选择、接纳与处理外界的声音，我们就能更好地活着，我们的生命也会变得格外美丽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