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
2024-03-07严明亮
严明亮
20 世纪70 年代的冬日,鄂尔多斯高原的气候变化莫测,气象台预报说,寒流是百分之百要来了。
听到寒流要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条件反射地裹紧了衣服。
寒假的前幾天,放学时,天已擦黑。街上的人很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仅有的几家供销社、小饭店也上了板儿。懒散的本地狗挤进家里,趴在炉台旁的地下打着盹儿。偶尔,有一家将门拉开一条缝,带出一股白汽,隔着门缝朝院子里甩出半盆“泔水”,没等落地,水已成冰。西北风响着哨音抽打着脸,眼睛眯成缝不停地眨才能隐约看见前面的路,一不小心,会踏空掉进居民盖房制作土坯挖出的大坑里。寒风冻得人脑门发紧、反应迟钝。脸上像有许多小刀在划,耳朵已没了知觉,通红的鼻尖上吊着结了冰的鼻涕。磨得露出鞋垫的塑料底鞋感觉已不在脚上,白毛雪跳着“旋儿舞”使劲往裤筒、袖口和衣服的缝隙里钻。手不够用,只能快速轮替搓一下耳朵、鼻子和下巴几个暴露在外的部位。
距家的四五里路,走得快要绝望了,终于才看到了自家的门。撩起门帘一头撞入,反身将门靠紧,扔下书包快速拍打身上的雪,用露出指头的线手套一把抱住烧红的炉筒。炉筒发出冰雪融化的“嘶啦”声,冒起一股热气,马上闻到一股烧煳味,手却没有感觉。下意识地赶快将手移开,脱掉烧黑的手套,指肚和手掌上出现了白色的烧痕。脱鞋坐在炕沿,抬腿一边烤脚,一边用烤热了的手不停揉搓脖子以上的部件,十几分钟后,才从木讷中慢慢缓过神来。
家是一排四间低矮的小土平房,盖房的材料都是父亲捡拾、积攒的。墙是“干打垒”,“裱”了一层旧砖,本地人称为“里生外熟”。门窗不统一,有老式小格子木框糊着麻纸的,有新式大窗眼的,上面是拼接的玻璃。上冻前,在窗上加一层塑料布。门有“合页”的,有木轴的,一开一关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转轴的门缝可以伸进一只手。上冻前,在门上挂一个用麻袋、碎布拼接的门帘。屋顶用檩椽、柳条搭建。
进门后,得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屋内的物件。门口,顺着门缝被风吹进一条菱形雪带,门后的水缸里结了一层冰,中间有一个正好能伸进“水瓢”的洞。
棉衣棉裤是哥哥姐姐顶替下来的,因长时间没有拆洗,裤口、袖口边呈“皮筒”状,可独自站立。无内衣可穿,皮肤直接接触冰冷的棉衣裤油光的内层。早晨起床,冷得胳膊腿伸不进棉衣裤里,干脆头一天晚上就穿着棉衣裤睡觉。为了美观,放下破棉鞋穿着单布面塑料底鞋,手脚长出了冻疮。冻疮好成的疤奇痒难忍,每晚得用开水烫才能睡觉。
一盘大炕人挨人睡着十来个。深夜里,西北风吹过,塑料布伴随着房顶旧瓷盆、小石子的掉落,“哗嗒哗嗒”“噼噼啪啪”响整整一黑夜。炉中火苗忽明忽暗跳跃着,发出幽幽的光,照在檩椽、柳条裸露的屋顶上,陈年蜘蛛网像倒吊上梁上的一条条黑虫,晃荡着随时可能掉下来。联想大人们讲的恐怖故事,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用被子把全身紧紧裹成了一个蚕茧。
寒流到来的凌晨是一年中最冷的。公鸡冻得出不了窝,缩在窝里,在架上与母鸡挤在一起打鸣,发出不连贯的、跑了调的鸣叫,没有了往日的悠扬和嘹亮。
鄂尔多斯高原最寒冷的时节也就两三个月,寒流会随着天气渐暖慢慢变弱。春节一过,太阳又一次统治了北方大地,温和地照在白雪覆盖的银白色的原野上。这时,已感受到春天就要来了。
冬天是休闲的大好时光。男人们经过了一个夏天的辛勤劳作,冬天里,有大把时间聚在一起吹牛聊大天。
知道大家要来,好客的女主人提前烧好了热炕,地下距地半米高的洋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温暖的屋子里散发出砖茶的清香。
午饭后,男人们三三两两陆续往一处聚。像是约定好的,按年龄自然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中年人坐在下炕和后炕,觉得冷就拉下被子盖在腿上;年轻人坐在炕沿,间或站起,抱着炉子烤一烤。大家还未坐定,院里传来底气十足的“腾锅头腾锅头,听老汉给你叨西游”的吼声。声音落地,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壮汉也进了门,大家赶忙将离灶台最近的热“锅头”让给老者。中途有小孩子来凑热闹,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猫腰溜边坐在了门口旁的小板凳上,两手交叉插入袖筒,冷得不住气吸溜着快过了“河”的鼻涕。一袋烟的工夫,不到20平方米的房子里已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大院里的瓦工、木工、搬运工和赶车的。不大一会儿,旱烟、蒸汽降低了屋里的能见度,脚气、旱烟味混合成一股特殊、强烈的“男人味儿”,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充满了富贵人家少有的烟火气。
等老者坐定,大家哄吵着要求他兑现“叨西游”的承诺,让他一通歪理糊弄。大家知道说不过他,就转了话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评书、讲故事、评道理。有时,确信没有女人在场,把小孩请出去后,会讲一些荤一点的幽默段子。有时,会逼着会唱的来一段。这时,《刘干妈》《王成卖碗》等二人台和晋剧、秦腔唱段从小屋里传了出来。
临近饭点儿,一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做出神秘的表情示意大家安静,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大家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往前凑,只有老者没动,背靠着墙,微闭双眼悠闲地吸着烟锅。突然,中年男人嘹亮地放了一个屁,大家笑骂着一哄而散。
寒假的好天气里,和煦的阳光透过门窗洒在坑洼的地上,照得玻璃闪闪发光。这时,我们注意到了玻璃上的“画儿”。寒霜是一位很有创意的印象派画家,每天都会在玻璃上刻印出立体、精美的风景画,远看有乡村、森林、山峦、河流、湖海、大漠……细看这些画儿,是由大小不同、形象各异的六边形冰花组成,画的形状和大小千变万化,在晨光映射下,一幅幅冰雪画晶莹剔透、闪亮夺目。
寒假的清晨里,我们赖在母亲烧热的暖炕上,趴在被窝里长时间地欣赏窗上的风景,争吵着哪一幅最好看,评选哪一幅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