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与少年

吴新生

那年高考落榜后，家人希望我復读来年再战，但我厌倦了那种书山题海的日子，听闻村小还缺一名老师，再加上不想整天看到母亲那张叹息的脸，便赌气地来到学校临时代课。

那段日子，为了排遣烦闷和寂寞，每到傍晚时分，我都要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转悠，去看一场辉煌的晚霞。黄昏，是温柔夜的前奏，也是一天中最适合释放情绪的时光。远处的天空蒙着蓝紫色的纱，一缕缕金黄的流云扇骨般舒展，犹如鱼鳞闪耀，我常常被这糖一般的落日黏住了脚步，呆呆地傻望。顿顿地望着的，还有学校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教音乐的苗老师。不过，我感觉我在望天边的流霞，她似乎在注视着我。我漠然地向她投去一眼，她嫣然一笑：“你好！”我向她点点头准备离开，她笑着指着一块草坪：“再坐一会儿吧！”我犹豫了一下，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坐在不熟悉的异性身边，心里有些忐忑。

黄昏是人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可我分明看到面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灿烂：马尾辫上别着黑色蝴蝶结，白色衬衫，海军蓝半裙，长长的眼睫毛，红晕丰润的脸颊，白嫩的颈项和手臂……夕阳，晚风，眼前人，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怦然心动的美，我是个害羞的人，却忍不住地再偷看她一眼，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她脸庞越发俏丽妩媚，似“春梅绽雪”，又像是“秋蕙披霜”，这一刻，我心里有些发慌。察觉到我在偷偷看她，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问起我的情况，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教学上遇到什么困难？见我半天缄默不语，她轻轻地说，如果有，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我们一起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接着，她谈到自己两年前刚分配到学校时，也是焦虑不安、失眠，对学生缺乏耐心，她说先不要着急，慢慢来，凡事都有个过程，等适应了就会好起来。我心里暗暗好笑，我忧的是自己的前程，愁的是我下一步该向何处去，我俩的情况不一样。可是，接下来几天，我像是鬼使神差地“人约黄昏后”，她那浅浅的笑容像天边的一道彩虹，我感受到她那关切的目光，渐渐地，我向她倾诉自己的苦恼和对未来的迷茫，她好像乐意做我的倾听者，在鼓励我的同时还给我带来了路遥的《人生》和其他老师的教案。她总是说，不要急，慢慢来。她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并让我填写入团申请书，说要当我入团的介绍人。她还赠送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和一本皮面笔记本，本子扉页上居然写着一行娟秀小字：“携手种桃育李，共谱青春之歌！”闻着淡淡的墨香，我的心突然之间热切起来，似乎感觉一种从天而降的幸福向我袭来。在这个日光与月辉交际的黄昏，太阳与地平线正在接吻，望着玫瑰色的天空，我在心里羞怯而笃定地许了一个美好的愿。

那些日子，每天我都在期待一场盛大的黄昏，我觉得风里有诗，云里有歌，夕阳下有一抹袅袅倩影。我的心开始燃烧起来，我有些魂不守舍，我管不住自己整日的胡思乱想，她对我为什么这么关心？她是不是也喜欢我？希望、失落、浪漫、自我、惆怅，各种情绪撕扯着我的内心。想起以前遇到难于决定的事情，总是通过抛硬币来作出决定。于是，朝着磅礴的落日，我高举双手，静心祈祷，缓缓鞠躬，如此三次，再拿出一元硬币，往空中一抛，掉在手心里，是字面，她喜欢我；再丢一次，是花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最后一次，再抛空中，没接住，掉在地上，滚落山下的水库里……一个寻常的下午，放学的铃声响了以后，我趴在桌上批改完试卷，便背着手少年老成的样子来到山坡上踱步，不一会儿，那个熟悉的身影笑盈盈地立在那儿，夕阳洒在她身上，显得更加的风姿绰约，乌黑的头发也被染成了金黄。简单地寒暄几句，她便将手中的袋子递给了我。袋子里装的是一块黑色电子手表，款式简简单单。她说这块表比较适合我，让我把握好时间，让每天的事情更明确，希望它提醒我按时作息，让自律的生活就在手上，并希望它能陪着我上好每一堂课。在接过袋子时候，我留意到她手腕上也戴着一块白色的同款女表，我的内心一阵狂喜——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我的世界明亮起来，课间我像个孩子一样跟学生们嘻哈打闹，我快乐得想要起飞，我时不时地伸出胳膊撩起袖子看一下时间。然而，生活中哪怕是虚幻的幸福也是那么短暂。一周后，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心里正想着等会“有人与我立黄昏”，可就在经过校园黑板报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表扬栏里一排排粗体红字：我校青年教师、团支部书记苗卉荣获新学期“学雷锋标兵”，该同志对工作满腔热情，帮助、引导年轻老师进步成长。同时，她尊老爱幼，家庭和睦，婚后对瘫痪的婆婆尽心照料，扶贫济困，常常出资资助他人……

怎么会是这样，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那时的我真的很脆弱，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后面的几行字我实在无法看清，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苗卉就是苗老师。真是愚蠢之至，想想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几天前还在她面前，长头发，喇叭裤，高跟鞋，以稍息的姿势，并立山坡看斜阳，可现在，唉！我感觉我就是一条可怜的毛毛虫，我为自己羞愧脸红。同时，我又很气愤，我恨自己，但气愤、恨自己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些黄昏，我是不是就理智一些、清醒一点呢？可如今在我看来，当初那些如幻影，似梦境的黄昏场景总让我恍惚地觉得，那是一场扑朔迷离的海市蜃楼，美好，却看不清真相。那个学期结束后，我便迅速地逃离了学校。然而，她的盈盈笑意和秋水春山成了我梦中常客，我感觉她曾经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胜过现在所有人的兰蔻和香奈儿。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两潭清泉——如今，已经很难看到这么清澈的眼睛了。自那以后，我不敢也不好意思再戴上那块手表。直至电池耗尽，它的指针停止了转动，一如这场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失败了的暗恋，但它之于我来说，却是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着的少年的心，是偷偷爱过的证据。

其实，想想也是，即使当时她未婚，可她是正式教师编制，听说她父亲还是公社书记，在那个年代，又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