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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河轶事

2024-03-06相裕亭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秃子大川大志

相裕亭

死 谎

大志,不是家里的老大,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大志的哥哥叫扣,比大志要大个五六岁。

那个时候,父母给子女起名字,不是“窝囊”,就是“臭”,要么就是“狗蛋”“猫屎”之类,都是阎王爷听了,捂着鼻子绕开走的名字。“扣”的寓意更直接,怎么说人家是扣住了,谁来抢夺都是没有用的。

那么,大志呢?他的哥哥叫扣,顺延下来,他应该叫二扣,或跟扣、连扣呀,怎么中途变了套路,改叫大志了呢?究其原因,不外乎父母期望儿女存活下来的同时,还要有远大的志向。所以,扣的弟弟就起名叫大志。两兄弟成年后,大志的个头比哥哥高,但他没有哥哥有文化。

扣读过私塾。当时,扣的父母还在,贾先生也在。

贾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小村里,但凡有隔夜粮的人家,都要想法子把孩子送到贾先生门下认几个字,起码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扣学习刻苦,他跟着贾先生学会了《三字经》《百家姓》,还练得一手像模像样的大字。

贾先生教学生写大字时,他会在学生身后猛然抽笔,验证他们握笔是否用力。因此,每天都有学生挨板子。扣算是挨板子比较少的,但有一回,他在躲闪贾先生的板子时,脑袋一偏,那教板正巧划到他眉骨上,当场就把他眉眼那儿划开一道血口子。后来,那地方留下一道疤,形成了疤拉眼儿。这对于本来个头就不高、长相又平平的扣来说,无疑又增一丑,致使扣到了说亲的年龄,迟迟没有姑娘相中他。

后来,媒人领来盐河北乡一个眼里长有“萝卜花”的女子,原认为与扣是“半斤对八两”,没料想,相亲当天,“萝卜花”没看中扣,倒是对扣的弟弟大志有好感。

那时间,扣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扣兄弟的婚事由叔叔做主。面对女方的“美意”,叔叔直咂嘴儿。

“事情嘛——”扣的叔叔声音拉得长长的,他认为女方相中了大志,这本身也是件好事情,但他担心那样一来,扣就被“晾”在那儿了。叔叔与媒人说:“这不是一弯河水绕开岭头走吗?”言下之意,若是把那“萝卜花”嫁给了大志,扣的婚事,可就是那岭头上见不着水的草——黄了。

是夜,扣没有睡好。扣的叔叔也没睡好。

第二天,扣做出一个决定——闯东北。

那年头,盐区这边吃不上饭的血性男儿,大都向往东北,向往东北的白山黑水能养活人,能娶到媳妇。所以,扣一咬牙,把家中的两间老屋留给了大志,只身一人去了东北。

还好,扣到东北不久,便给家里写信,说他在吉林桦甸那边投奔到当地老乡,并于当年夏秋时,给大志寄来三十块钱,让大志尽快把“萝卜花”娶进门。那时间全国都已经解放,三十块钱(新币),可以买一头大牯牛。

后有人说,扣那三十块钱,是叔叔从张康家酱菜店借出来寄给他,他又寄给大志,往返那么寄了几次,就把“萝卜花”给哄到手。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扣到东北的第二年也成了家。从照片上看,女方年龄好像比扣要大一点,两个人笑着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扣笑出六颗牙齿,那女人牙齿不太整齐,只露出三颗,眉头还皱着,且皱纹很深,能夹住韭菜叶儿。后来,听同村闯东北的人回来说,扣在那边是给人家“拉帮套”的——那家男人在林场伐木头时摔下悬崖,下半身不能动弹,膝下三四个孩子无人拉扯,便将扣招进门,白天帮助他们家干活,晚上可以与那家女人睡觉。

这件事对大志来说,可能觉得不太光彩,所以,后来的年月里,大志很少提到他东北的哥哥。

这一年,小麦扬花时,大志突然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东北那户人家的兒女写来的,说是他们的叔叔(大志的哥哥)得病死了,让老家这边,尽可能去把骸骨领回来。随信,附有大志哥哥的临终遗言。希望二弟能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埋在父母坟前。

大志看了那封信,抹着泪水去找叔叔,并决定变卖掉家中一头半壳儿猪(还没有长大的猪)做路费,去东北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

转天,大志走后,叔叔过来把大志的家天子(家院)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还把猪圈旁边的泼水汪也垫平了,计划在堂屋门前搭灵棚,还约了鼓乐班子,打算等扣的骸骨一到,就在村东小盐河口那边先吹打上一阵子,让外人知道扣回家了。

谁知,半月后,大志从东北回来时是深夜,他没有惊动外人,连夜在父母的坟前挖了个坑,悄无声息地就把哥哥给埋了。

这件事,惹得大志的叔叔和家族里的长辈们都很不高兴,大志的叔叔甚至指着大志的鼻尖儿,痛斥他:“你哥哥是狗、是猫?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他给埋下啦!”

大志呢,低头蹲在当院的石磨旁掐草棒子,半天一言不发。他心有苦衷,又好对谁说呢?此番,他去东北,已经花光了一头猪的费用,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而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再去吹吹打打地折腾,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所以,他就那样把哥哥埋了,也算是了却了哥哥的心愿。

可这件事,遭到叔叔和乡邻的谴责后,在大志的心里慢慢地凝为心结。以致后来,人前人后,他都沉默寡言。到晚年,大志为此事忽而变得疯疯傻傻,他整天往小村北面跑。家里人把他找回来,他就揪着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地嘀咕说:“我要去东北,我要去找哥哥!”

当时,人们就猜测,当初大志可能没有把哥哥的遗骸搬回来。

果然,事隔不久,人们从大志的疯话中得知,那一年他走到济南转车时,身上的钱被小偷给摸去了。他两眼茫茫地想要徒步走到东北去,可左右一打听,此地离东北还有两三千里路。无奈之下,他面朝北方,抓了一把黄土,放在一个瓷罐里,回来哄骗婆娘和儿女,谎说那里面是他兄长的遗骸。

逃 兵

谭秃子年轻时,头上是有些稀疏毛发的,尤其是他的耳根子上方,有一圈较为陡立的“篱笆墙”。后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圈“篱笆墙”上的毛发越来越少,他也就越来越像个秃子了。

谭秃子,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夏天打光背的时候,他的裤腰都快系到胸口那儿了。他眼睛挺大,如同一对铜铃铛,但给人的感觉,他的白眼球儿多、黑眼珠子少呢,那可能是他的眉骨宽大、眼球外鼓的缘故。

谭秃子当过兵,有人说他是逃兵。其实,不是那样的。谭秃子最初当的是蒋军的兵,被八路军收编过来以后,又在革命队伍里干过一段,而且立过战功,但他也犯过错误(男女关系方面),被组织上“劝退”到地方以后,他就在生产队喂猪。

谭秃子喂猪时,他已经娶妻生子,但他整天沉默寡言。有人说他望猪发呆时,是在反思他过去的错误。也有说他手上沾有同胞的鲜血,无时不在忏悔。要知道,当初谭秃子从那边被俘以后,几乎就在当天,他便调转枪口,向着对方开火。那时刻,他极有可能伤及到他之前的弟兄。

谭秃子参加过淮海战役。攻打碾庄时,有一座暗堡久攻不下,谭秃子接到爆破任务后,抱起炸药包,叮嘱身边的同志,不是如何掩护他,而是说:“告诉炊事班,给我整碗红烧肉!”多年以后,人们看到他肚皮上那胖拽拽的赘肉,还会觉得他那是吃红烧肉吃出来的。

其实不是那样的,战场上哪有什么红烧肉给他吃,他那是画饼充饥,自己鼓舞自己呢。包括后来他回到地方,日子同样过得很紧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掀开家中的锅盖儿,看到婆娘所做的饭菜,还不够几个孩子吃的,便扭头奔生产队的场院里去了。在那里,他可以寻找些喂猪、喂牛的干瘪玉米、烂土豆、坏地瓜之类的食物来充饥。有一回,他怀里藏了块喂牛的花生饼,想带回家给他的宝贝儿子大套吃,被人查到后,差一点撸去他养猪的差事。

当年,喂牛、养猪,是生产队的美差。

谭秃子从部队回来以后,能安排他去养猪,那是对他很大的照顾了,包括他居住的房屋,原本是地主张康家看守酱园的酱菜房,组织上让他在那里安了家。

只可惜那地方排水不畅。

早年,张康家的酱菜铺子——前面临街开店,后面围“园”储存酱菜。但那园子是一片洼地,张康只把一排排酱菜缸存放在那里,也就是后期谭秃子家的居所。那地方,打北面下来一道慢坡,张康为保住前面店铺的宽敞与整洁,便在房屋底下掏洞(涵洞),将北面来水,引入“洞穴”——引入他家房屋下面的涵洞,流到前街。然后,再汇入村东的小盐河。应该说,当初张康那样设置排水,还是比较科学的。起码是保住了前街店铺的整齐划一。

土改的时候,政府将张康家的酱菜铺子收编过来,改为供销联社,当初的房屋结构和“地下流水”,也都保留了原来的模式。没承想,那穿屋而过的地下涵洞,年久淤塞,加之周边人家杀鸡、宰鸭的鸡毛、鸭肠子都往那涵洞口处扔,导致排水不畅。每到雨季,谭秃子家的院子里、房屋内,时不时地就会灌进一些黄汤汤。谭秃子一家深受其害。

谭秃子反而不以为然。他总觉得有个地方住着,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甚至拿他身边的战友比——好多人都死在枪林弹雨里了。但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

谭秃子那人,向来话语很少。他整天忙于生产队场院里的事情,同时,他还兼顾村镇上一些人家的红白事儿——帮人家拎汤罐儿。

盐区这边,有送汤的习俗。送汤,是给死人送汤,寓意着让死者的灵魂吃饱、喝足,好上路。那么,拎汤罐的,便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死者的家人不能拎,他们要哭,要哭出心中的悲痛,要哭给乡邻们观看。所以,拎汤罐那差事,只能选个旁名外姓的人来做。谭秃子家单门独户,他正适合做这个。

小村里一旦哪户人家老了人,儿女们街口一哭嚎,或是吹鼓手的唢呐一响,谭秃子便不请自到——去帮人家拎汤罐儿。

那样的时刻,谭秃子会走在众孝眷的前面,步伐迈得慢慢的,脸上的表情木木的。赶到街口人多的地方,他还会故意停下脚步,让死者的儿女们捶胸顿足地哭上一阵子。一旦送汤的队伍走出村外,谭秃子的步伐自然也就加快了。应该说,谭秃子在拎汤罐的这件事情上,他拿捏得相当得体。

有人说,谭秃子拎汤罐儿,是在为他谭家人积德。

这话怎么说呢?也对,但不全对。盐区这边,自古有“红事上门请,白事等人帮”的说法。家中儿女办婚事,喜主带上烟、糖,上门去请人家来帮忙,而家中死了老人,谁与你家关系好,无需上门去请,人家自然会来帮你。若是那户人家为人不好,家中死了老人,无人靠前,那样,死者的后人,是很没有脸面的。这其中,也包括张家老了人,李家来人帮,以后,李家老了人,张家也要去帮衬的理儿。

有人说,谭秃子帮衬人家拎汤罐儿,看似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考虑他死了,乡邻们能来帮衬他们谭家。实际上,他是在慰藉自己的灵魂。因为,当年他在战场上,确实杀死过不少人。

谭秃子那人,一辈子也没有敞开心扉与谁说几句痛快话。现如今,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他心里的好多事儿,都被他带到坟墓里去了。

藏 羞

一挂小鞭,在巷口那边炸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一帮小孩子,如同一群争抢肉骨头的小柴狗,挤挤扎扎地钻进烟雾里,去争抢那些尚未燃爆的哑鞭玩。随之,烟雾升腾、淡化,就见两三个衣着崭新的婆子,搀扶着大川媳妇,从巷口那边踩着新铺的麦草,一路“嘎嘎吱吱”地走过来。

那一天,大川娶亲。新媳妇穿一身大红的花衣裳,踩一双软底、绣花、略显瘦小脚型的红绣鞋,来到大川家贴有“红双喜”字的大门口时,忽而被几个伙混子(小青年)堵在大门外,他们不让新娘子进家院,一个个嬉皮笑脸的样子——要烟,要糖,要新娘子与大川亲个嘴儿。

大川呢,那会儿早躲到一边去了。

那几个头上别有小红花朵的婆娘,左右护着新娘子。她们与堵在门口的伙混子谈条件,由两条烟卷降为两包烟卷,两包糖果降为两把糖块。赶到条件差不多达成时,其中一位婆娘,示意新娘子给他们散烟、分糖果儿。可就在那个当口,人们似乎发现,大川媳妇只用左手在挥动,她的右手包在一团花色鲜艳的毛巾里。

那又是怎樣的讲究呢?

盐区这边,十里变风俗呢,大川娶亲的当天,与他耍得好的一帮伙混子,将他媳妇堵在家门外,要烟、讨糖,佯装不让对方进洞房,那叫闹喜。小巷口那边,让新娘子下轿,踩在新铺的麦草上,寓意着新人踩金。而新娘子用毛巾把右手包裹起来,那又是何意呢?

大川媳妇是盐河北乡人。

盐河北乡的女人,是不是新婚当天,都要把右手包裹起来?那就不知道了。所以,当天人们只是象征性地闹闹,就放新娘子入洞房了。

次日,按照盐区这边的礼数,大川一大早要领着新媳妇,拜见爹娘和留宿的老姑奶奶和姑舅姨娘。那时刻,大川媳妇盘起了发髻,换上了一件竖领、收腰的紫花色旗袍,但她的右手间,仍然包裹一方手帕。好在,那手帕的颜色也是紫花的,与她那身挺胸、收腰的紫花色旗袍还挺搭的。

当时,人们就犯疑了——大川媳妇的右手是否有残疾?

果然,等大川领着媳妇跪在爹娘跟前,伏地磕头时,媳妇只用左手捣地,她的右手始终握在胸前的帕子里。

那一刻,爹娘的笑容僵在脸上。大川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事后,爹娘从大川的口中證实,他媳妇手上确实有残疾。至于,是怎样的残疾,大川不说,媳妇不让外人观看,自然也就无人知晓。

大川呢,他早年跟着贾先生读过私塾。贾先生是晚清的秀才。后来,大川曾一度把书本读到江宁府去。旧制的私塾改为学堂以后,他回乡做了一名乡村教员。他与现在的媳妇相识,是在北乡夜校当教员的某一天晚上。

当时,大川媳妇坐在教室的第三排。灯影里,她白净的脸,红润的唇,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文文静静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住讲台上的大川。当夜,放学后,大川主动要送她回家。接下来,大川又送了她几回,都不知道她手上有残疾。等大川察觉到她的右手在刻意躲闪什么时,他们已经山盟海誓。

大川与媳妇,是小村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的人。

婚后第四天,盐区那边逢大集,大川领着媳妇,从集镇的东头,一直走到集镇的西头。每路过一个摊点,他们似乎都要驻足观望。其间,媳妇把残手斜插在大川的衣兜里。大川买了一串米糕帮媳妇拿上。时而,他把那串米糕递到媳妇唇边,让媳妇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

集镇上,好些人都已经知道大川娶了个残手的新媳妇,他们咬耳朵、戳他们小夫妻的后背儿,猜测那女人的残手,是不是像鸡爪子一样,张牙舞爪的难看?也有人说,那女人的手像只小铜锤——五指没有了,只有一个肉疙瘩。还有人说,可能就是某一根手指头断掉了等等。

大家都是在猜测,谁也没有见到过那女人的残手,但集镇上的男男女女好像都很羡慕他们。女人羡慕大川那么疼爱媳妇。那个年代,即便是婚后养育了子女,都很少有夫妻在街面上手牵着手,而大川他们两口子还在新婚里,竟然膀子挨着膀子在集镇上走。看似有伤风雅,却也眼馋了一街男女。尤其是熟悉大川的男人,先是猜测那女人的残手到底残缺成什么样子,再就是想象晚上她与大川上床以后,那残手该往何处摆放。

“她会用那残手挠大川的痒痒吗?”

“那不影响她扭动腰肢吧?”

大川呢,可能是因为在江宁读过书,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似乎不在乎外人怎样看待他们。每天放学以后,他就与媳妇黏在一起,帮媳妇扒花生,展领角,捏去媳妇身后的一两根散落的头发。时而他们也到码头上看风景。那样的时候,他们俩人总是挨得很近。大川呢,有意无意间,会用身体遮挡住媳妇的残手。晚间,大川在灯影里教媳妇认字儿。只是媳妇那只残手,始终不让外人看到。

白天,大川到学校去教课,媳妇就在家里,时而,她也到园子里去拔菜,但她那残手,每回都是包裹着的。村头,溪水边洗衣服,她错开婆娘们抱团搓洗的时间,选在午后河边行人稀少时,独自蹲在那儿抡棒槌。偶尔,回娘家,她左手拎着包裹,右臂挽包袱的同时,早已把残手藏进包袱里面呢。

后期,她怀上了孩子。临产时,大川去村西请老娘(接生婆),媳妇那残手也都是包裹严实的。有一天,学校里几个要好的老师,聚在一起下馆子,酒喝到兴头上,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女人身上,有人问大川:

“你媳妇那右手是怎么啦?”

大川没有回答。

“你见过没有?”

大川酒杯一端,说:“喝酒!”

大川说“喝酒”时,脸色板板的,显然是被人问得有些不高兴呢。此后,就再也没有人去打听大川媳妇那残手了。

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川媳妇,还有大川,以及小村里的好多人,早就埋进后岭的土里了。可大川媳妇那残手,始终无人见过。她死时,那残手也是包裹着的。

支 客

小村里的红白事上,那个脚步匆匆,手上、耳根子里夹着烟卷,一脸严肃地招呼厨子炒菜,引领客人入席,打发赶喜、讨财(乞丐)的主事人,便是支客。

支客,不是户主,但他操办着户主家的事情。这在盐区,已经是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习俗了。

一户人家办喜事或丧事,来多少客人,买多少酒菜,包括客人来了抽什么烟卷,全在支客的心中盘算着。所以,一场红白事儿办下来,支客的手头稍微紧一紧,就能给户主节省下不少钱财。反过来,支客的心眼子歪一歪,主家就要白白地搭上好些冤枉的酒菜。

“张三,你去找凳子。”

“王五,你把锅台上的几个碗刷刷。”

…………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也在支客的料理中,包括派谁去出信(报丧),派谁去买菜,派谁去推土垒锅台等等。但支客不能面面俱到,这就需要一个“二支客”,类似于今天的局长助理、厂长秘书,来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二支客不用与主家预估来客多少和饭菜烟酒的孬好,他只需不失时机地做些具体事儿,譬如指使谁去担水,谁去劈柴,谁去擦桌子、摆板凳等等。一般情况下,二支客跟在支客身边打几年下手,也能担当支客的差使。如胡海,他就是跟着本家的一个叔叔做了几年二支客,便把那叔叔挤到一边,自个儿做上支客的。

胡海在做二支客之前,跟着伪保长刘大中还做过几天“跑腿的”。其实,就是“狗腿子”。他协助刘大中,到各家各户去催粮、要草,派民夫到鬼子据点里挖坑道、修炮楼。有人预言,小鬼子再晚投降两年,胡海就会代替刘大中——做上盐区的伪保长。

但那话,胡海不愿意听,尤其是解放以后,谁再提他当年那码事儿,他就跟谁急,甚至会翻脸,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嗯?”好像他胡海压根儿就没跟着刘大中干过似的。

其实,他那是想掩盖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后来,胡海做上支客,也不是天天都有事情可做。他闲着无聊时,便跟着庞狗瘦打下手。

庞狗瘦,杀狗的,也杀猪、杀羊,宰杀大型牲畜。

小村里,某户人家杀头猪、宰只羊,庞狗瘦一个人在那忙活就行了。有时,杀到大型牲畜,他儿子也会跟在他身边做帮手。可那胡海,不管人家需不需要外人来做帮手,只要听到哪户人家的猪嚎、羊叫,他不请自到。

那胡海去了,嘴不闲着,手也不闲着,他摸过人家桌上的烟卷便抽,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就喝。看到庞狗瘦在那捉羊,他上去就把羊头给抱住。倘若庞狗瘦放倒的是一头猪,他摸过挺子(一根细长的铁棍儿),如同湿地里蝼蛄拱地皮一样,硬往那猪的皮层下挺(钻)。围观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中的挺子,所到(钻)之处,那一垄猪皮就会鼓起来,其猪毛也会瞬间陡立。回头,往那“钻”过的皮层间吹气时,胡海会嘴对着猪腿间的“皮口”,鼓圆了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往里鼓气,胡海比庞狗瘦的吹力大。

接下来,席间吃酒菜时,胡海与庞狗瘦一样,似乎都是屠宰匠,同样都可以甩开腮帮子,大吃二喝。

过后,临到胡海到哪家做支客,他也会喊上庞狗瘦。即便那户人家不杀猪,不宰羊,胡海也会指使人:“去把‘狗瘦找来!”一则庞狗瘦有剁肉、砍骨头的刀具;再者,庞狗瘦来后,他能帮助大厨,汆汤、炸圆子(丸子)。

那样的日子里,主家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胡海。胡海叫谁来,不叫谁来,主家是不过问的。主家只认他胡海。

改日,等胡海把那户人家的婚事或丧事办妥以后,对方还要专门设一桌酒席,答谢他胡海。

那时刻,胡海可真是座上宾呢。他会在酒桌上,说他如何为主家节省食材(节约钱),如何想法子把主家的事情办得那样体面。赶上某户名门望族,或是那户人家有在外面做官、跑生意发大财的,他更要在酒桌上显摆他主事的能耐,以便讨得人家感激——多捞些赏钱。

其间,胡海还会用心记住那户人家的人脉。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会贸然找上门去,诉说他家中的不幸,或是说他刚刚遭遇小偷,身上的钱财都被偷窃光了,博得对方同情后,赏他一些钱物。他腿上穿的“盐警裤”,腰上的宽皮带,都是人家赏他的。有时,他看上了人家的某一物件时,也会张口向人家讨要呢。

小村里,像胡海这样能做支客的人,不止一个。但别人做不起来,即使勉强做起来,胡海也会在背后使绊子。再者,卖肉的庞狗瘦,还有周边的鼓乐班子(吹鼓手),也都与他胡海串在一起。尤其是掌勺的大厨子,每到晚间,看到灶台边没有外人时,他会背着主家,用笼布包些炸鱼、肉圆子(丸子),让胡海趁黑夜带回家给婆娘和小孩子吃。

胡海靠做支客的差事,从中也树立起一些威望。小村里孤寡老人去世,或是死人的那户人家确实是穷得揭不开锅,他会带头不在那户人家吃酒席。但平时,他家中来了客,他能把买茶叶的钱,割来两斤豆腐。等婆娘把水烧开,让他给娘家的弟弟沏茶时,胡海端个茶盒去邻居家,进门就说:“你看看,你看看,小孩的舅舅来了,这水都烧开了,才知道茶叶没有了。”好像他家里茶叶没有了,是刚刚才发现的。

回头,人家把茶罐子递给他,他不是倒一壶茶叶够当天喝的就行,而是把人家茶罐里的茶叶差不多都给倒光——至少够他喝上十天半月的。

时间久了,周边邻居都知道胡海的为人,能躲的,尽量躲着他,但家中有事,还得求他。所以,人們都不得罪他。胡海呢,见天吃东家、喝西家,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陶陶的。

后来,胡海看着酒肉忽而吞咽不下了——他得了噎膈症(食道癌)。

小村里人说,胡海那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其实,那话人们只说了一半。说全了,应该是胡海那人,昧良心的酒菜吃多了。

胡海死后,支客的差使传给了他儿子。在这之前,胡海的儿子,已经跟着胡海做了两年二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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