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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里的乡愁

2024-03-06琦君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杨梅桂花母亲

琦君

杨 梅

六月,该是故乡早谷登场、杨梅最好的季节了。我乡的茶山杨梅,可以媲美于绍兴的萧山梅,色泽之美,更有过之。一颗颗又圆又大,红紫晶莹像闪光的变色宝石。母亲在大筐子里选出最好的给父亲和我吃,我是恨不得连人都钻进篓子里,把烂的也带核儿吞下去。说起吞核儿,我是经过一番特别训练的。我有个只大我几岁的小叔叔,与我一样的贪吃杨梅。我们要从杨梅上市的第一天青的酸的,吃到下市的最后一天烂的苦的才罢休。可是他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他把杨梅搁在嘴里,只用舌头一拌就咽下喉咙了。我问他:“核儿呢?”他说:“吃杨梅不咽核儿还成啦!那你吃上十斤八斤也不会饱。还有,杨梅核儿才是消毒的,咽下去,可以把肠胃里不清洁的东西,如蜘蛛网、猪毛之类的东西一齐卷出来。所以杨梅不必洗,洗了味儿就淡了,可是要吃不洗的杨梅,就得学会咽核儿。”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儿半信半疑。可是为了省去洗的麻烦,借此可以多吃,也就开始学咽核儿了。叔叔说要咽就得在每次吃第一个就咽下去,以后就不困难了。可是我还是学了很久才学会。学会以后就越发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肚子鼓鼓的,舌头都起了跟杨梅珠子一样的小泡泡,吃饭喝茶都感到痛。我不愿告诉母亲,还是偷偷地吃。母亲看我那副猴相,笑骂我:“这样吃杨梅,给你招个茶山女婿吧!”终于我吃出胃病来了。胃酸涌上来,整天不想吃饭,母亲把杨梅核儿焙成灰,叫我用开水服下去,几次就好多了。母亲正色地告诫我说:“小春,你吃东西这样任性,长大了,一个人在外没有妈照顾,病了怎么办?”我常常为母亲的多叮咛感到厌烦,无知的童子,总以为一辈子都会在母亲的爱抚下享受着幸福呢!

农历的六月初旬,是乡间家家户户“尝新”的好日子。“尝新”就是新谷已经收成了,农家得做几样好菜,谢了谷神,请大家来喝杯庆祝的喜酒,吃碗又香又甜的红米饭(新谷是红米)。酒席里最好吃的是四个大盘:一盘茄松(茄子切丝,裹了面粉鸡蛋油炸),一盘蛤子,一盘切得方方正正的西瓜,一盘拿烧酒浸过的杨梅。这四样东西差不多家家都相同。我爱酒又爱杨梅,啜着烧酒杨梅,下以茄松,剥剥蛤子,最后吃鲜甜的西瓜解渴。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所以哪一家请吃“尝新”酒总是我做代表,父亲是懒得出门的,母亲又是这样不吃、那样不尝的,我就乐得单身赴宴,吃得前仰后合地回家。宁可吃坏了肚子,又害母亲操一场心。

我家搬到了杭州,萧山的杨梅也一样鲜甜,样儿是椭圆的,颜色是粉红或白的,看起来远不及故乡的茶山梅漂亮。我因为胃病,已经不能多吃,更不能咽核儿了。母亲仍是在篓子里选出最大最好的几颗留给父亲与我吃。星期天回家,我端了藤桌椅坐在院子里,母亲就把一碟子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我面前,说:“小春,只吃十个,晚饭后再吃十个。”我一面做着代数,一面把杨梅放在嘴里慢慢儿啜着甜汁。令人头痛的代数题,一道也做不出,十个杨梅却在万分不舍得吃的情形下吃光了。母亲笑着端起剩下的说:“再吃一个,明天的代数就考个杨梅大的零分。”我也笑着,紫色的杨梅汁滴落在练习簿上。

抗战第二年,我们回到故乡,父亲病了。他患的是肺病与痔疮,这两种病都不宜吃杨梅,可是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他还是想吃,每次只能吃两个。有一次,父亲的朋友从远方来,送了他一对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碟子,父亲自是心爱万分。母亲把两个紫透的杨梅放在一只水晶碟子里,另一只碟子摆上几朵茉莉花与一枝芝兰。一清早叫我端去放在父亲的枕边。闻着芝兰的阵阵清香,父亲把杨梅拿在手指尖上,端详半晌说:“你母亲爱花,爱水果,可是她从不戴花,也不吃水果,只默默地培养得花儿开了,果子结了。她一生都是那么宁静淡泊!”他眼睛望着壁上母亲与我合摄的照片,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却没有说出来。

农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的生日,头一晚,母亲就吩咐我要早起,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上香烛(因为父母亲都是信佛的),然后再扶父亲起来拜佛。可是未到天亮,父亲就气喘了,我与庶母都陪着他,母亲仍在楼下张罗。他的气愈来愈急,我摸他的脉搏急促而衰微,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我知道情势不好,赶紧给他注射平气强心针。父亲的眼睛只是望着我,又看看壁上的照片,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请母亲赶紧来。我急急跑到楼下,母亲正端了那一对水晶碟子的芝兰与杨梅跨上楼梯,我接过碟子呜咽地说:“妈,爸爸要你快上去。”可是母亲还是犹疑不决。因为父亲卧病之初,庶母就请了瞎子算命,排起八字来说母亲的流年与父亲有冲克,两年中必须避不见面。庶母信了瞎子的话,示意母亲不要去看父亲。父亲呢,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与母亲倾吐,怎奈母亲执意以父亲的身体为重,不愿与他见面。于是父亲与母亲之间,都是由我传递心曲。可是现在,一切都将太晚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喉头哽咽不能成声。母亲也慌了,三步两脚赶上楼来。庶母已在旁放声大哭,父亲只以含泪的眼睛看着母亲与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未能启口即溘然而逝了。母亲掩着嘴忍住了哭,半晌才说:“你们都不要大哭,不要扰乱他的精神,跪下来念经,最后的一刻,让他平安地起身吧!”我们都匍匐在地上,是母亲的语音似古寺钟磬,使我于神志昏乱中略微清醒过来。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母亲,她于满脸的悲伤哀戚中,仍透露一股临大变而能勉强镇定的毅力。她将父亲的双手平放在胸前,给他穿上袜子,看时钟正指着九点。小几上摆着那两个水晶碟子,芝兰散布着芬芳,杨梅仍闪着紫红的光彩,此情此景愈加使我泣不可抑。六月初六,父亲的生日,谁又想到竟成他的忌辰呢!

四十九天的齋期中,我每天总不忘在水晶碟子里摆上几瓣鲜花与两颗杨梅,上供于父亲的灵前。而母亲呢?似乎再无心情拣选最熟最紫的杨梅了。

我负笈上海以后,每年夏天杨梅成熟之时,也靠近父亲生日与忌辰六月初六。上海没有好的杨梅,我也不再想吃杨梅。南望故乡,我怀念的是去世的父亲与劳累大半生白发皤然的母亲。

1941年初夏,我卒业大学,母亲叫小叔写信告诉我:“孩子,早点儿回家吧!回家正赶上杨梅最好的时候。妈又得为你拣一颗颗晶莹的大杨梅了。”我感谢母亲比海更深的爱,也想起了父亲那一对心爱的水晶碟子。

可是那时因战事海岸线封锁,我竟迟迟未能成行。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叔叔来信说母亲旧疾突发,叫我急切回家,迟恐赶不上了。我冒着危险,取道陆路,整整二十一天才赶到家中,赶到时母亲的灵柩已停放在祠堂里了。

年光于哀痛中悠悠逝去,我亦已忧患备尝,儿时那种吃杨梅的任性与欢乐,此生永不会再有了。

喜 宴

我的故乡是离城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庄——瞿溪。瞿溪风俗淳厚,而对于城里人的礼仪、衣着,却非常羡慕而且极力模仿。在结婚大典中,“坐筵”可说是中心节目,仪式之隆重不亚于城厢,只是排场不及他们豪华就是了。

父亲当年在杭州做过一任“大官”,我又是他的独养女儿。因此地方上不论什么人家办喜事,都要用轿子把这位“潘宅大小姐”请去撑场面。尤其是坐筵,更少不了我。本来,被请作坐筵客的,必须具备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姑娘要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在十四五,已经定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妇”的最合标准。而我呢,小时候明明是个塌鼻子、斗鸡眼儿的丑小鸭,年纪还不满十一岁。只因是“官家之女”,这只丑小鸭也就成了坐筵席上的贵宾了。

可是无论如何,坐筵毕竟是我童年生活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如今追述起来,心情之兴奋正不亚于退职官儿们津津乐道他当年煊赫的功名事业呢。

在乡间,我既是人人瞩目的“官家小姐”,母亲平日对我的举止仪容,自是倍加管教,唯恐我有失态之处。我自觉小小年纪,就时常被请作坐筵客,固然是值得骄傲,可是毕恭毕敬地坐在新娘旁边,眼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菜,端上来又撤下去,既不能放肆地吃,又不能随便退席,实不胜拘束之苦。

更有一件使我苦恼的事,就是每次赴坐筵时总感到自己的衣服远不及其他姑娘的华丽。看她们一个个争奇斗艳,旗袍也好,裙袄也好,总是最时髦的五彩闪花缎(在当年,闪花缎是一种最名贵的缎,就如同玻璃纱是那时夏天里最漂亮的纱)。乌亮的辫子,扎上两寸长嵌银丝的桃红或水绿丝线。有的更是满头珠翠,衣扣缀着小电珠泡,一闪一闪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我呢?永远是一件紫红铁机缎不镶不滚的旗袍,那是母亲的嫁衣改的。改得又长又大,套在旧棉袍外面(办喜事大部分是冷天),像苍蝇套在豆壳儿里,硬邦邦,稀里晃荡的,看去就是个十足的傻丫头。母亲还得意地说:“铁机缎多坚实,现在的闪花缎哪比得上呢!”我气得直撇嘴。此外,我还有一顶紫红法兰西绒帽,是父亲远远从北平寄回给我的。母亲说:“刚好配一套,再漂亮不过了。”我说法兰西帽应当歪戴。母亲说歪戴帽子不像个大家闺秀,要我端端正正顶在头上。为这顶帽子,我哭过不止一次。可是我头上没有珠翠,不戴帽子光秃秃的更难看了。

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非常“丢脸”的一次。那是我们邻村郭溪第一家富户张宅大小姐出嫁。我被请去陪新娘“辞嫁”(这是姑娘出嫁前一晚,告辞父母家人的一桌筵席,仪式比坐筵轻松,因为新娘是在娘家)。张大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儿,打扮成新娘,其美丽自不必说。我穿的仍是那唯一的紫红铁机缎旗袍,戴上那顶令人烦恼的法兰西帽。在艳光照人的新娘旁边,我不免自惭形秽起来,就只是往人缝里躲。此时,大堂上忽然一声高唱:“胡宅二小姐到。”新房里所有的女客都一齐拥到房门口,男宾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围向那顶绿呢轿子,我在人缝中定睛一看,轿子里跨出一位小姐。那高贵淡雅的装束,雍容华贵的神情,真使在场所有的女宾都为之黯然失色。我耳中只听得一片赞叹欣羡之声,再回头偷偷照了下穿衣镜,简直寒碜得无地自容了。胡二小姐袅袅婷婷地走进新房,露出玉米似的洁白纤牙,微微地笑着。乌缎似的头发,梳成两个圆髻,各绕上一圈珍珠,额前稀稀疏疏飘着几根刘海,一张瓜子脸儿,嫩白的肌肤和她一身月白软缎绣淡绿牡丹花旗袍相映照,那一派冰晶玉洁,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字眼形容她。

坐筵时,胡二小姐挨着新娘,我被安排在她的下首,那意思就是胡二小姐的地位比我高,她是主宾。这时,我心里已经很不自在,倒不是忌妒胡二小姐,而是觉得自己这一身衣着和一脸的黑皮肤,实在没资格参加这豪华的典礼。我又不时偷眼望胡二小姐襟前扣的一大朵珠花和新娘领子下的钻石别针。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陪新娘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一手牵一个姑娘,走到我面前,眯起近视眼看着我说:“你是胡二小姐的陪伴小姑娘吧?你跟我来,另外专有一席给你们的。”伴嫁连连摇手说:“不是不是,她是潘宅大小姐呀!”胡二小姐却低下头抿嘴儿一笑。我真恨透了那一笑,那里面包含了讥讽、得意与轻蔑。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但我咬着嘴唇忍住了。那时,我的脸一定是青一阵、紫一阵,难看极了。菜一道道地上,我终席不曾举一下筷子。连新娘都忍不住招呼我说:“小妹妹,你吃一点儿呀!”我摇摇头,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快点儿死掉吧!”

胡二小姐就在两个月后结婚,胡宅派了三次轿子来接,我死也不去。母亲只好自己去了。胡二小姐嫁到同村王宅。王宅请我坐筵,我也不去。我流着眼泪央求母亲道:“妈,您为什么不做件五彩闪花缎旗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一朵珠花戴呢?”母亲笑笑说:“你还小,等你十五岁一定给你。”

幸得没等到十五岁,父亲就从北平回来了。我一五一十向父亲诉了委屈。父親马上带我进城,在一家最有名的裁缝铺里,给我定做了一件旗袍。白软缎绣上整株的紫红梅花,再配上一双绽红亮片的白缎高跟鞋,这一身富丽的“锦袍”,顿时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塌鼻梁和斗鸡眼儿,自以为可以和凤冠霞帔的新娘比美了。

十二岁那年的一次坐筵,给我赢来了无比的光荣。从那以后,在人们心目中,我才真正是一位有“大家风范”的“千金小姐”了。

那是地方上一家大户娶儿媳妇,父亲也被邀请做特等贵宾。我们父女二人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往大门长驱直入,好不威风。坐筵时,父亲坐在新娘左首一席,另请四位年高德劭的客人陪他。

我坐在正中一席陪新娘,右首是新郎的父母与长亲。他们为了款待我父亲,那晚这三桌酒席特由八盘五增为八盘八(这是我乡酒席的特点,就是八个冷盘,当中上八道热菜,最后一道是莲子红枣汤,讨早生贵子的彩头)。八个冷盘可说样样精彩。我乡吃酒的惯例是四角的冷盘,都可以分成一份份,给客人包了带回家。那是橘子、未剥开的蛤子、山楂糕、油炸各式点心。这些都是我平日最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教养、派头,那晚我一样也不拿,全送给同桌姑娘的陪妈了(我因随父亲同去,所以不需陪妈)。

我在拿东西给人时,故意把右手中指高高翘起,让人家看到我的翡翠戒指。连新娘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我心中真是得意,又远远望一下高踞上座的父亲,他只是衔着烟斗向我微笑,仿佛是说:“现在你该满意了吧,这么时髦的服装,这么贵重的首饰。”我不禁伸手摸摸胸前的大珠花,想起白兰花似的胡二小姐的姿容,心中仍不免埋怨母亲,为何不早点儿把我打扮起来呢!

在坐筵席上,新娘是不能动筷子的,陪新娘的姑娘们也不能多吃,尤其是两三个月后就要做新娘的,更得做出斯文样子,以免婆家亲友见了笑话。我是桌上唯一未曾订婚的小姐,但我也兴奋得吃不下。那晚上,我是满堂宾客注目的对象,主要的当然因为我父亲,还有就是我的衣饰实在太吸引人了。

在新郎新娘拜堂以后,照例要拜谒宾客亲友,主人第一个请的就是我父亲。司仪一声高唱:“潘宅大老爷请上座。”我的精神亦为之一抖擞,知道不久就将轮到我了。果然在拜见平辈客人时,我就是第一个被唱名上前的。“潘宅大小姐请。”我就不像其他姑娘的扭扭捏捏,我踏着绽红亮片的高跟鞋,以最雍容大方的步子走上大堂,接受了新人的三鞠躬礼,也回了三鞠躬礼。礼堂上雪亮如白昼的煤气灯光,照耀着我白缎绣紫红梅花长及足背的旗袍,自觉摇曳生姿。管乐声中,我从容地走上去又走下来,两目平视,尽管手心冒着汗,却绝不露一丝慌张之色。我心里想:“你们看看我该比旁的姑娘不同吧!”

回到新娘房里,我就听到有人在低声细语:“真奇怪,她怎么会变得漂亮起来,皮肤给白缎一映都白了,眼睛好像也不斗了。”“究竟是官家小姐,你看她答礼时不慌不忙多大方。”我心里可真乐死了,可不是吗?女大十八变,更何况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呢!

可是尽管我对坐筵产生浓厚的兴趣,母亲却总不赞成父亲给我极力打扮。她认为女孩子家从小养成睥睨一切的虚荣心,长大后只有害了她。所以除了那一身豪华的“礼服”,她就没允许再给我做第二身。

不久,我家搬到了杭州,从此我就没机会再坐筵了。十年后回到故乡,一切都变了,坐筵的典礼也没有了。直到如今,我仍不胜怀念我的白软缎绣梅花旗袍。但我更怀念那件由母亲新嫁衣改做的紫红铁机缎夹袍和那顶法兰西帽子。因为那一套行头正象征我又憨又傻的童年,尤足以纪念我节俭简朴的母亲。

春 酒

农村时代的新年是非常长的,过了元宵灯节,年景尚未完全落幕,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觉里,其气氛之热闹,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的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时,注重在迎神拜佛,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厨房里,撞来撞去,生怕碰碎碗盏。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时,脚都不许搁在灶孔边,吃东西不许随便抓,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说话尤其要小心,要多讨吉利,因此觉得很受拘束。过了元宵,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没闯什么祸,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地邀喝春酒,我是母亲的代表,总是一马当先,不请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说实在的,我家吃的东西多,连北平寄回来的金丝蜜枣、巧克力糖都吃过,对于花生、桂圆、松糖等等,已经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到了喝春酒时,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补气、健脾、明目的哟!”母亲总是得意地说。她又转向我说:“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缝,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太补了。”其实我没等她说完,早已偷偷把手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

八宝酒,顾名思义是八样东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枣(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粒橄榄。要泡一个月,打开来,酒香加药香,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我端着、闻着,走来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杯子捏在手里,酒却全洒在衣襟上了。抱着小花猫时,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覺,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来,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问我喝了几杯酒,我总是说:“只喝一杯,因为里面没有八宝,不甜呀。”母亲听了很高兴,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一定每人给他们斟一杯八宝酒。我呢,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用筷子点一下酒,舔一舔,才过瘾。

春酒以外,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就是喝会酒。凡是村子里有人需钱急用,要起个会,凑齐十二个人。正月里,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八盘八不同(就是八个冷盘,当中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城里酒席称之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盘、四热炒、四大碗煨炖大菜),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的口头话,就是说“我请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供给大家请客,可以添点新春喜气。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点燃了,挂在花厅正中,让大家吃酒时发拳吆喝,格外兴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得吃得喝。这时,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

席散时,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我就等于有了两条,开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两颊红红的,跟喝过酒似的。其实母亲是滴酒不沾唇的。

不仅是酒,母亲终年勤勤快快地,做这做那,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总是分给别人吃,自己都很少吃的。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可见她做什么事,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说:“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宝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给儿子,告诉他是“分岁酒”,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他挑剔地说:“你用的是美国货的葡萄酒,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毛 衣

天冷了,我从箱子里又翻出那件藏青色毛衣,看看扣子已经掉了两粒,扣眼也豁裂了好几个。我把手指头套在破窟窿里,转来转去,想穿根线缝一下却打不起兴致,这件毛衣实在太旧,式样也太老了,又长又大地挂在身上,看去年纪都要老上十岁。想拆了却又万分舍不得,因为这是二十六年前,我给母亲织的,母亲只穿过一年就去世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珍惜地保藏着这件毛衣,每年都穿着它过冬。为了它,我不知多少次背了老古董的名字。看看百货商店里挂着那么多的新式毛衣,也曾几次想买,而且还在店里试穿过,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可是一想起还有这件藏青毛衣,就觉得不该再买新的了。

记起从前母亲常说的话:“要节省啊!要记得你读这几年书不容易,心思放在学问上,不要把时间金钱浪费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妈是把你当个男孩子看的哟。”这几句话一直记在我心里,母亲已经不在了,我更不忍心不听她的教诲。

况且手头也确是没有余钱,所以还是决心不买,而且往后连眼睛也不再往橱窗里多望了。可是套上这件旧毛衣,对着镜子一照,心里又不免有点矛盾。看,多老气呀!还是把它拆了织个新样子吧。即使母亲在世,也不见得会不赞成吧。这是道地蜜蜂牌细毛线呢!现在买起来可不便宜,不好好利用它不可惜了吗!

说起蜜蜂牌细毛线,我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去上海读书,母亲送我上船时说的话:“小春,天太冷了,你戴孝又不能穿丝绵背心,到上海就买一磅蜜蜂牌细毛线——要真正蜜蜂牌的,这个牌子的毛线最软和。花几个钱,请人给你织一件毛衣穿在里面就暖和了。”母亲说话时紧紧捏着我冻得冰冷的手,可是我觉得母亲的手也不暖,被风吹得干枯的手背上隆起了青筋。那天母亲的脸显得特别苍白清瘦,也许是灰布罩袍和发边那朵白花的缘故吧!我心里想:母亲不该瘦得这么多,老得这样快啊!我眼圈儿一红,赶紧举手摸摸头发,把白绒花摘下来重新又别上去。母亲的眼光呆呆地看着我,舱门外来来往往的送行人和乘客,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穿灰布袍子戴白绒花的母女。父亲去世才两个月,为了继续学业,不得不在兵荒马乱之时,远离母亲去人地生疏的上海读书。如果交通突然受阻的话,一年半载之内,还不知是否能回來探望母亲呢!

我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母亲也只是用手帕擦着眼睛,却低声劝慰我说:“不要哭,出门要好好儿的,到了马上写信来。”母亲没说太多的话,只是帮我打开铺盖,把枕头拍得松松的,“你晕船要睡得高一点”。又把被子叠成一个小小的被筒,让我睡在里面裹得紧紧的。在家里,天气寒冷时,我每晚上床,都得由母亲这里那里地给我按紧被子,脚底下还压上一条毛毯。到了上海,我总觉得自己所叠的床被赶不上母亲那样的熨帖。

现在想想,我当时何必非要到上海去读书呢?母亲逐年衰弱的身体,她的心脏病,她的劳累和忧伤,都已告诉我,她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我真不该离开她太远太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会把别离看得那么轻易,以致把母女相依的最后两年宝贵时光,都等闲误却了。

我捧着毛衣,把脸埋在里面,毛衣暖烘烘的似尚留有母亲身体的余温,我用手轻轻地揉弄着它,想起自己是怎么把它织起来的。记得那年到了上海,就请同学陪同在大新公司地下室买廉价毛线。蜜蜂牌要十块钱一磅,太贵了,同学介绍我一种六块钱一磅的三羊牌也很好。还记得招牌纸上印的两只小羊,偎在母羊的身边,是那么的逗人喜欢,我就买了一磅墨绿的。也没有找人,自己抽空织了。刚起一个头就想起母亲在船上送行时那只冰冷的手,我马上又改变主意,织成两件背心,母女一人一件,一磅绒线就刚好。可是给母亲的一件,足足从第一年冬天织到第二年的端午节前才完工——这样慢工又不能出细活的毛病,我自己想来就好笑。寒假里,我把毛背心带回家,双手捧给母亲说:“妈,我们一人一件,三羊牌的毛线也不错,您穿穿看合适不?”母亲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说:“倒是织得挺好,只是你何必给我织呢?我又不怕冷,也穿不惯这种打头上钻的新式样子。”母亲不喜欢套头的式样,我心里真失望。想把它拆了重织成对襟的,母亲却又把它收起来了。过阴历年,母亲天天蒸糕做饼的忙个不停,我也就没再提起毛衣的事。到我去上海的那一天早上,起床时,却见一件墨绿色的长袖套头毛衣熨得平平地放在被头上,我诧异地拿在手里,母亲却走过来笑着说:“我把你给我的背心拆了,赶着两个通宵,把你的接上两只袖子,免得你两只胳膊冷。还剩下一支多线,你带回上海再织一双毛袜穿吧!”我心里明明是感激母亲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嘴里却偏偏使性地说:“您为什么要拆掉那件背心呢?您不喜欢,我知道。我也不要穿,背心接出的袖子,绷得胳膊不舒服。”这话该是伤了母亲的心的,可是母亲只是唠叨地说:“穿穿看,好歹对付一个冬,明年你有兴致就自己拆了重织。”

“拆来拆去,把绒线都拆坏了。”不知为什么我越说越止不住掉眼泪,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脸轻声地问:“你怎么了?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个样儿。”

“妈,您太疼我,我心里难过。”我只说了这一句,就索性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伏在母亲怀里哭,最后一次由母亲给我梳好头发,别好白绒花,从那一次别离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母亲了。

回到上海,我马上买了一磅道地的蜜蜂牌藏青毛线,一半是由于感激,一半是由于好胜地想给母亲一个惊奇,我开了几个夜车,一口气就织起一件前面钉扣子套在袄子外面的毛衣,赶着邮寄回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样快完成的一样工作。据姨妈告诉我,母亲收到毛衣真是兴奋。她穿在身上摸着、照着,让所有的亲戚朋友看她女儿的杰作。可是她并没有穿多少次,她舍不得穿,下厨房怕上灰,晒太阳怕掉色,只有早晚才套一下。难怪那时姨妈把毛衣交给我时,看看还是崭新的,这些年来,倒是我自己把它穿旧了。我没有了母亲,只保留了这件纪念品。以后每年冬天,我总穿着它,母亲的爱,好像仍旧围绕着我,我不能不怨姨妈和叔叔为什么不把母亲病危的消息告诉我。他们说那是母亲的意思,她不让我在毕业考试的时候分心。况且那时交通阻隔,单身女孩子绕路回家太危险了。她不愿她唯一的女儿冒这样大的险。可是她心里是多么想我回家见最后的一面,她朝着女儿的毕业照片,含着眼泪:“若不是打仗,她考完就好回来了。”

记得我那时伏在母亲的灵前,痴痴呆呆地听姨妈说了许许多多母亲临终前的情形。我没有怎么哭,只是在想着两年前寒假回家匆匆度过二十几天的情景。我从未丝毫预感到那是我在母亲身边最后的二十多天。母亲那么忙,我不曾陪她说说话,或是替她做做事甚至倒一杯茶。寒冷的夜晚,我吃完饭老早钻进被窝,双脚伸过去,一个暖烘烘的热水袋已经给放好了,我满意地捧起小说,看一阵子就呼呼睡去了。在梦里我没有知觉到母亲一双冻僵的手在为一家忙来忙去,更没知觉到最后两个夜,母亲在为我赶织毛衣袖子。现在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母亲丢下她忙不完的事,咽下了她吩咐不完的话去了。我抬头望着母亲的照片,母亲在对我微笑着。一对烛光在灵前摇晃着,香烟袅袅上升,棺木盖了一条红绸幛,原来母亲的灵柩已经移放在橘园一角的小祠堂里,看守橘园忠心耿耿的老头儿就住在后面,老头儿说:“太太爱这座橘园,就让她在这儿,我也好早晚打扫上香。”

之后,我天天徘徊在这橘园里,橘子大了,我和老头儿摘下最大最红的供母亲,那一对红红的蜡烛照着红红的橘子,还有渐呈灰旧的棺木,然而仍旧刺目的大红绸幛,却衬得那间屋子红得寂寞而荒凉,使我直到现在看到大红的颜色,都会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我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地几乎入了梦境,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枕头上又湿透了一大片泪水了。我爬起来了,觉得背脊冷飕飕的,就把毛衣穿在身上,从镜子里面模模糊糊地仿佛望见自己七八年前在山城里穿着这件毛衣,给学生们上课的神态。那是一个隆冬的早晨,西北风卷着大朵的雪花。我套上毛衣,撑着一把沉甸甸的大伞,腋下夹着书,迎着扑面的风雪,困难地走过长长一段山路去上课。我紧紧地抓着毛衣的前襟,可是毛衣在大风雪中显得如此地单薄,母亲也似离我更远。雪花飘在脸颊上,凉冰冰,我感觉到睫毛上凝着水珠,却匀不出手去抹它。“让学生看见我眼睛鼻子红红的多不好,我得做出像个经得起风雪的样子哩!”我想。

走近课室,隔着雾气弥漫的玻璃窗,我似乎看见每一张脸都在冲着我望,我不由得一阵羞惭,连忙收起伞,挺直了腰肢走进课室。“对不起,我迟到了几分钟,下雪,路太滑不好走。”我抱歉地解释着,那个班长就站起来说道:“您再不来,我们就要来看您了。因为我们想您也许又受凉了。”我感激地向她点点头,心里却越加抱歉自己时常因病缺课。我是太容易感冒发烧了。在简陋的山城里,发起烧来就只有喝姜茶蒙着被子闷汗,这还是母亲在我幼年时给我治病的老法子。可是那时候有母亲,什么都不必害怕。想着这些,站在讲台上讲书真有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拉了下毛衣,毛衣被风雪飘得潮潮的,显得特别长大,额前的短发也不时掉下来,我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下课铃一响,就赶紧回到宿舍,丟下书,躺在床上哭了。

“我那时为什么那么爱哭呢?”我对着镜子自问,“现在,我就不会这么脆弱多感了。”我这样对自己说,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经历的忧患多了,不会再为人们一句话、一个眼色而引起连绵不断的感触了。

还记得后来在另一个县立中学教书,寂寞的秋夜,矮墙下虫鸣唧唧,夜风吹着窗外的芭蕉,也吹卷起窗帘。在电力不足的昏黄灯光下,赶着批改学生的作业。我非常爱惜这份辛劳和宁静,有时眼皮困倦思睡,就站起来在屋里踱几圈,泡一盏清茶提提神,再继续工作。我身上就披着这件毛衣。我打开学生的日记,发现有一页写着:“我们的语文老师,年轻轻地,却穿着一件藏青大毛衣,真像是我们一位慈爱的小保姆。”看到這里,我笑了。

这一件毛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品。我穿起一根绒线,慢慢儿缝着破了的扣子眼。忽然想起用紫红绒线,沿着边缀上一道细花。这样不但别致,而且可以使它焕然一新,我就这样兴冲冲地做起绒花来了。

桂花雨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岛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广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唯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时候,我对无论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它不与繁花斗艳。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

故乡是近海县份,八月正是台风季节。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就是台风来的意思)啊!”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原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雨吹落,那就湿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合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

桂花摇落以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收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陇,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陇赏桂花。“赏花”是借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因满觉陇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

我們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

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

月光饼

月光饼也许是我故乡特有的一种月饼,每到中秋,家家户户及各商店,都用红丝带穿了一个比脸盆还大的月光饼,挂在屋檐下。廊前摆上糖果,点起香烛,和天空的一轮明月,相映成趣。月光饼做得很薄,当中夹一层稀少的红糖,面上撒着密密的芝麻。供过月亮以后,拿下来在平底锅里一烤,掰开来吃,真是又香又脆。月光饼面积虽大,分量并不多,所以一个人可以吃一个,我总是首先抢到大半个,坐在门槛上慢慢儿地掰闻嚼,家里亲友们送来的月饼很多,每个上面都有一张五彩画纸,印的是“嫦娥奔月”“刘备招亲”“西施拜月”等等的图画。旁边还印有说明。我把这些五彩画纸抽下来,要大人们给我讲上面的故事。几年的收藏积蓄,我有了一大沓。长大以后,我还舍不得丢掉,时常拿出来看看,还把它钉成一本,留作纪念。

我有一个比我只大两岁的表姑,她时常在我家度中秋节,她也喜欢吃月光饼。有一次,她拿了三张五彩画纸要跟我换一个饼,我要她五张,她不肯。两个人就吵起来。她的脸很大很扁,面颊上还长了不少雀斑。我指着她的脸说:“你还吃月光饼!再吃,脸长得更大更扁,雀斑就跟饼上的芝麻那么多了。”这句话真伤了她的心,就掩面哭泣起来。把一叠画纸撕成片片地扔掉,我也把月光饼扔在地上,用脚一踩,踩得粉碎。心里不免又心疼又后悔,也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走来狠狠地训我一顿,又捧了个刚烤好的月光饼给表姑,表姑抹去眼泪,看看饼,抬眼望着母亲问道:“表嫂,您说我脸上的雀斑长大以后会好吗?”母亲抚着她的肩说:“你放心吧!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面。你越长大,雀斑就越隐下去了。”母亲又笑笑说:“你多拜拜月亮菩萨,保佑你长得美丽。月光饼供过月亮,吃了也会使你长漂亮的。”表姑半信半疑地摸着月光饼面上的芝麻,和我两个人呆愣愣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掰下半个饼递给我说:“我们分吧!我跟你要好。”我看看地上撕碎了的画纸与踩烂的饼屑,感谢万分地接过饼,跟表姑手牵手悄悄地去后院里,恭恭敬敬地向天上的月亮拜三拜,我们都希望自己长大了有一张观音面。

表姑长大以后,脸上的雀斑不但没有隐去,反而更多了。可是婚后夫妻极为恩爱,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出落得玫瑰花儿似的。我们见面时谈起幼年抢吃月光饼和拜月亮的事情,她笑笑说:

“月亮菩萨还是听我的祷告的。我自己脸上的雀斑虽然是越来越多,而她却保佑我有一对美丽的女孩子。”

台湾岛是产糖的地方,各种馅儿的月饼,做得比大陆上的更腻口,想起家乡的月光饼,那又香又脆的味儿好像还在嘴边呢!

中秋节,一年又一年的,来了又过去,什么时候回家乡去吃月光饼呢?

水是故乡甜

此次经欧洲来美,一路上喝得最多的是矿泉水。因为其他各种五颜六色的饮料,价钱既贵又不解渴。只有矿泉水,喝起来清清淡淡中略带苦涩,倒似乎别有滋味。欧洲人都喜欢喝矿泉水,据说对健康有益。尤其是意大利的矿泉水是出名的。看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体魄壮健,是否矿泉水之功呢?

旅馆卧房小冰箱里,也摆有矿泉水,以便旅客随时取饮,价钱就不便宜了。我灵机一动,从行囊中取出钢精杯、锡兰红茶和一把电匙;插上电,将矿泉水倾入杯中煮开,冲一杯锡兰红茶来喝,香香热热的,可说是旅途中最悠闲舒适的享受了。

外子说矿泉水其实就是山泉,如果泡的是冻顶乌龙,那就更有味道了。我一向不懂得品茶,在旅途疲劳中,能有一杯自己现泡的热红茶,已觉如仙品般的清香隽永了。

他啜着茶,就想起故乡四川的山泉来。那种山泉,随处都有,行路之人渴了就俯身双手从溪涧中捧起来喝个足,哪里像现在文明时代,一瓶瓶装起来卖钱呢!俗语说得好,“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这话我最听得进。因为我故乡家中的水就有三种,河水、井水、山水。山水是长工每天清早去溪边一桶桶挑来,倾在大水池中备饮食之用,洗涤多用河水。母亲因为长工挑水辛苦,叫聪明灵巧的小帮工,用一根根长竹竿,连接起来,从最靠近屋子的山边,引来极细小的一缕清泉,从厨房窗外把竹竿伸入,滴在一只小缸中。这才是涓涓滴滴的源头活水,一天接不了多少。母亲只舀来做供佛的净水,然后泡茶给父亲喝。“喝这样清的山水,又是供过佛的,保佑你长生不老。”母亲总是这么说的。那时泡的茶叶,除了家乡的明前茶、雨前茶之外,还有从杭州带回的龙井。父亲品着茶,常常说:“龙井茶,一定要虎跑水来泡才香、才道地。”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是哪里生长的人,就该喝哪里的水。要知道,水是故乡的甜哟。”母亲还说:“孩子们多喝点家乡的水,底子厚了,以后出门在外,才会承受得住异乡的水土。”

事实上,母亲也是非常爱喝虎跑水泡的龙井茶的。不过她居住杭州的时日不多,平时又很少外出,我们出去游玩,她常捧个大玻璃瓶给我说:“舀点虎跑水回来。”我马上接一句:“供佛后喝了长命百岁。”母亲高兴地笑了。

现在想起来,虎跑水才是真正的矿泉水。那时曾做过试验,装一碗满满的水,把铜元一个个慢慢丢进去,丢到十个铜元,碗口水面涨得圆鼓鼓的,水都不会溢出来。因为它含的矿物质多,比重很大。所以喝虎跑水一定是有益健康的。

父亲旅居杭州日久,非常喜欢喝虎跑水烹龙井茶,但喝着喝着,却又念念不忘故乡的明前、雨前茶和清冽的山泉。他也思念邻县雁荡山的茶、龙湫的水,真是“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父亲晚年避乱返故乡,又得饮自己屋子后山直接引来的源头活水,原该是心满意足的,但他居魏阙而思江河,倒又怀念起杭州的龙井茶与虎跑水来。实在是因为当时第二故乡的杭州正陷于日寇之故吧。

我们这回在欧洲,一路饮着异乡异土的矿泉水。行旅匆匆,连心情都变得麻木了。到了德国的不莱梅,特地去探望数十年未晤面的亲戚。他兴奋地取出最上品的龙井茶款待我们,问他是台湾岛产品吗?他说是真正从杭州带出来的茶叶,是一位亲人离开大陆时带给他以慰他多年乡愁的。我本来不辨茶味,但那一盏龙井的清香,却是永远难忘。我们说起欧洲人喜欢喝矿泉水,他笑笑说,阿里山、日月潭、苏澳的冷泉,不就是最好的天然矿泉水吗?

他这话,倒使我想起,早期台湾岛有一种小小玻璃瓶装的“弹子汽水”。瓶口有一粒弹珠,用力一压,弹珠落下去,汽水就喷出来。味道淡淡的,不像后来的汽水那么甜得不解渴。我因为爱“弹子汽水”这个名称,以及开瓶时把弹珠一压的那点儿情趣,所以很喜欢买来喝,他常笑我犯幼稚病。后来时代进步了,黑松汽水和各种饮料充斥市面,哪还找得到“弹子汽水”的影儿呢?但我脑海中总时常盘旋着弹子汽水瓶那副短短脖子的笨拙样子。尤其是早年在苏澳游玩时,喝的那一瓶。

台湾岛这许多年来,制茶技术越来越精进,无论是清茶、香片、龙井等,都是名闻遐迩,尤其是南投溪头的冻顶乌龙,更是无与伦比。旅居海外多年的侨胞,总不忘源源自台湾岛帶出来各种名茶,自饮之外,更以分飨友好。尽管用以沏茶的水不是从故乡来的,但只要是故乡的茶叶,喝起来也会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吧。

有一次我们在友人家,她细心地问我们要喝哪一种茶,香片、龙井、乌龙都有,她是什么茶都喜欢。我想了半天,却问她:“你有没有矿泉水?”她大笑说:“你怎么这么特别?大家都喝热茶,你要喝什么矿泉水。”我只好说因为胃酸过多,不相宜喝茶。其实我是想起了在欧洲时喝的矿泉水,多少还有点故乡山泉的味道,不知美国的矿泉水是不是差不多的。而且我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母亲当年说的,喝过本乡本土的水,有了深厚的底子,就能承受异乡的水土了。

美国人爱喝各种果汁,大概是减肥或特别注意健康的人才喝矿泉水吧?但不知超级市场那样大瓶大瓶的矿泉水,究竟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如果是天然的,却又取自何处深山溪涧呢?实在令人怀疑。

说实在的,即使是真正天然矿泉水,饮啜起来,在感觉上,在心情上,比起大陆故乡的水,和安居了三十多年第二故乡台湾岛的水,能一样的清冽甘美吗?

灯景旧情怀

春节已近尾声,而几天来,清晨与傍晚,左右前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仍然此起彼落的,不绝于耳。新年的气氛还是这般浓厚。我望着长桌上一对红蜡烛。那是“分岁烛”,也是“风水烛”,大除夕祭祖时点过两个钟头。按当年母亲的规矩,五天新年中每晚都得点燃一下。点过正月初五,才谨慎小心地,用金纸包了收在抽屉里,十五元宵节再取出来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风水烛,风水足哪!”可是如今年兴已淡的我,竟一直忘了再点。前儿忽然停电,才又把它们再点起来。红红的光影,顿时照得心头温暖生春。那么索性等点过元宵灯节再收起来吧。

故乡的新年,从十二月廿三送灶神开始,一直要热闹到十五,滚过龙灯,吃过汤团,才算落幕。这样长的年景,对我这个只想逃学,不肯背“诗云”“子曰”的顽皮童子来说,实在是太棒太棒了。每回地方上举行什么大典,或是左邻右舍办喜事,我就会蹦得半天高地喊:“我真‘爽险爽’,我‘爽’得都要爆裂开来了!”“爽”是我家乡话“快乐”的意思,“爽险爽”就是“快乐得不得了”啦。过新年是大典中的大典,我怎么能不“爽得爆裂开来”呢?

择日“解冬”(送冬祭祖),大部分在十二月廿七八深夜。我是女孩子,没有资格在那样的大典中拜祖宗,而且早已困得东倒西歪,抱着小猫咪趴在灶下的柴堆里睡着了。可是大年夜的“点喜灯”工作,却是我的专利。吃完晚饭以后,阿荣伯就把山薯平均地切成一块块,把香梗也平均地折成一段段,插在上面。再打开一大包细细的红蜡烛,叫我帮忙,一根根套在香梗上,装在大竹篮里,由我拎着。他一手提灯笼,一手牵我到各处点喜灯。前后院的大树下,大门的门神脚旁边、走廊里、谷仓门前、厨房水缸边……统统都点了摆好。整个大宅院都红红亮亮、喜气洋洋起来。可惜蜡烛太小,风又太大,等我们兜一圈儿回来,有的蜡烛已经点完了。阿荣伯又打开一包来补上。这样补到东边又补到西边,我就说:“好累啊!站起蹲下的,头都晕了。”阿荣伯用红灯笼照照我的脸,摇摇头说:“吃了分岁酒,拿了压岁包儿,才做这么点事就累啦?不行,做什么事都要有头有尾。”

我在红红的烛光里,看见阿荣伯的鬓边有好多白发,我捧住他的手膀关心地说:“阿荣伯,你也长大一岁了。”他笑笑说:“我不是长大一岁,我是老了一岁。你才是长大一岁。”我说:“长大有什么好?长大了就会老,老了就会长白头发。”阿荣伯连忙阻止我说:“过年过节的,不要说这种话。等下子在你妈妈面前尤其不能这样讲。”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说:“我不会讲的。我知道妈妈也老了一岁了。”阿荣伯叹息似的说:“大人总是要老的,只要小的长大,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了。”我听得心里酸酸的,回到厨房里,看见母亲正取下头上的银针剔菜油灯,剔得高高亮亮的。阿荣伯说:“太太,再加三根灯芯,五子登科呀。”母亲笑眯眯地说:“两根也一样好。两根是一双嘛。”我知道母亲舍不得菜油,向阿荣伯做个鬼脸,跑过去指着灯花大声地说:“一双就是文武占魁二状元啊。”母亲高兴地问:“你是哪儿学来的?”我得意地说:“阿荣伯教我的,是‘花会传’里的句子呀。”(“花会”是农村的一种赌博,包含三十二个人名,押对了人名就赢钱。)我逗得妈妈高兴,又捧了阿荣伯,不由得又快乐起来,刚才那种愁老的心事早已丢开了。

点喜灯的有趣节目以后,五天新年当然是没头没脑的玩乐,然后眼巴巴盼望初七、八的迎灯庙戏。我故乡瞿溪分“上下河乡”,各有一座庙,称为上、下殿。上殿坐的是颜真卿,下殿坐的是弟弟颜杲卿。其实他们不是兄弟,只因都是奋勇锄奸的大忠臣,就把他们算成兄弟了。哥哥坐了上殿,觉得上河乡地理形势比下河乡好,心里很过意不去,就說定每年正月初七先去下殿拜弟弟的年,初八弟弟再到上殿回拜哥哥。所以乡里有句话说:“瞿溪没情理,阿哥拜阿弟。”其实他们才算是手足情深,礼让得很呢。

“迎灯”就是“迎佛”,迎着上下殿佛相互拜年,也是庆祝丰年、歌舞升平的意思。父亲对于迎灯是非常重视的。他认为大除夕祭拜祖先,是子孙们对先人慎终追远的孝思。典礼要隆重肃穆,祭品要简洁精致,却不是讲究排场。迎灯是一年之首,地方全体百姓,对神祇的佑护表示感谢,典礼不但隆重,还要愈热闹愈有排场愈好。所以大户人家都是慷慨捐款,出钱又出力,把迎灯庙会办得体面非凡。

初七一大早,母亲就提高嗓门喊:“阿标叔,晚上的风烛都买好了吗?百子炮(鞭炮)都齐全了吗?要越多越好啊!”母亲平时说话低声细气,一到过年,嗓门儿就大了。尤其是那个“好”字,尾音拉得长长的,表示样样都好。阿标叔也提高嗓门回答:“都齐全啰,丰足得很啰!”

阿标叔是我家的老工友,是父亲部队里退下来的。他和种田的长工身份不太一样,总是显出很有肚才的样子,常常出口成文,说话成语很多。他告诉我“风烛”就是“丰足”的意思。他掌管的是父亲心爱的花木,以及家中所有的煤油灯和大厅里那盏威风八面的煤气灯。至于菜油灯和蜡烛灯,那就是阿荣伯的事了。他和阿荣伯很要好,不过他觉得阿荣伯脑筋没有他新式,文明的灯不会照顾。他每天早上戴起父亲送他的银丝边老花眼镜,镜框滑行到鼻尖子上,用软软的棉布蘸了洋油,抿起嘴唇擦玻璃灯罩,对着太阳光照了又照,要擦得晶亮才算数,神情是非常专注的。阿荣伯笑他说:“你看他咬紧牙根,给煤气灯打气时的神气,好像谁走上前去都会一拳打过来似的。”阿标叔认真地说:“煤气灯够不够亮,全在打气的功夫上。还有中间那个‘胆’,又脆又软,除了我谁也碰不得。”

跟大除夕一样,初七晚上,他老早就把煤气灯点上了。呼呼呼的声音,听起来气派硬是不一样。(瞿溪全村所有大户人家,除了我们潘宅,是很少点煤气灯的。所以潘宅的煤气灯很有名,阿标也跟着它有名。有什么人家办喜事要多用几盏煤气灯,阿标就自告奋勇提了煤气灯去帮忙。)

阿标叔仔细地把好几尺长的风烛,用硬纸在捏手的芦苇柄上包成一个斗形,免得蜡油滴下来烫到手。风烛的队伍是愈长愈好,所以家家都有壮丁参加,背大灯笼,举风烛,提火把,还有沿路的“弹红”(即一堆堆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各家的路祭,几丈长的鞭炮,丝竹悠扬,锣鼓喧天,那热烈的气氛,把新年带上了最高潮。

我家前门深藏在一条长长的幽径里,后门临着大路,所以迎灯队是从后门经过的。我连晚饭都没心吃,老早就站在矮墙头上等。远远看见灯笼火把像一条火蛇似的从稻田中游来,我就合掌朝着那方向拜。队伍渐渐近了,高大的开路先锋摇晃着双臂过去后,就是乐队、香案、马盗,菩萨的銮驾在最后,晴天就坐明銮,可让大家一睹风采。马盗是七匹马为一队,村里的青少年画了脸谱,穿了短打武生的装束,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好不令人羡慕。马盗有时一队,有时两队,愈多表示地方上愈富足,也有点和其他村庄比赛的意思。当时有瞿溪、郭溪、云溪三个紧邻的村庄,“三条溪”的迎灯盛会比赛是有名的。

迎灯队一过去,我和小朋友们马上就赶到上殿去看戏。这时前面的三出已演过,开始上正本了。阿标叔说:“内行人看正本,外行人老早坐着等。”三出也好,正本也好,我都不懂,我赶的是“爽得爆裂开来”的热闹。

初八是下殿佛迎到上殿来回拜,看前面三出戏。所以我又老早赶到庙里,看菩萨兄弟行见面礼。他们相对一鞠躬,相对坐在大殿上,春风满面的样子。崭新的头盔,崭新的蟒袍,金光闪闪,好不威风。我被阿荣伯扶着站在长凳上,一会儿望戏台上演的戏,一会儿望两位菩萨兄弟,脖子都摇酸了。三出戏演完,下殿佛銮驾起身告别,上殿佛送到大门口,鞭炮震天价响起。大家都说:“菩萨好灵啊,百子炮蹦落在他膝盖上,蟒袍都不会烧起来。”我们一群孩子都紧紧跟在上殿佛銮驾边上。我的手偷偷地摸摸他的蟒袍,也摸摸他放在椅靠上的手,再抬头看看他的慈眉善目,想起老师曾教我临颜真卿的字,忽然觉得菩萨原来就是人变的,好像很接近似的。

下殿佛回銮以后,高潮已过,我就没心思再看戏了。阿荣伯一向最爱看有情有义、有头有尾的正本戏。如果外公已经来我家,这个时候,他就会来接我回去。他起先总喜欢在家里跟阿标叔下棋,讲《三国演义》,所以我又想回家听他们讲。

最最盛大的迎灯庙戏已经结束,只剩下十五元宵节最后一场热闹场面了。十五一过,我又得关回屋子里读书了。于是我反倒希望灯节慢点到,越慢越好。

灯节还是转眼就到了。长工们忙着打扫前院,准备祭品迎龙。大龙要在我们家大院子里滚。所有的孩子们都会提着各种各样的灯来看热闹。我嚷着要从城里买来的漂亮灯,跟小朋友们比一比。母亲说:“家里前前后后全是灯,还不够多的?”她就是舍不得花钱买。阿标叔又戴起老花眼镜,给我糊一盏在地上慢慢爬,不像兔子也不像狗的,不知什么灯。四只脚是用洋线团木心子做的。红纸不透明,哪有城里那种五光十色透明玻璃纸的灯好看呢?外公老是吹自己会糊各种各样的灯——关刀灯、轮船灯、莲花灯……可是事实上,他只会给我糊直统统的鼓子灯。他说年轻时行,现在手发抖,糊不起来了。我做出很喜欢的样子说鼓子灯最好,不小心烧个大窟窿,马上可以再用红纸补上。外公笑呵呵地说:“鼓子笔直通到底,表示正直,无忧无虑。”外公对什么东西都会说出一番道理来。

十五晚上,前院早已摆好祭桌,几丈长的百子炮高高挑起,人潮一波一波地涌来。我把鼓子灯挂在树上,在人丛里挤来挤去找小朋友玩。可是一听锣鼓响起,鞭炮齐鸣,我又躲到大人身后面,从人缝里看大龙。大龙昂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张牙舞爪地来了。我有点害怕。主祭者念完一段词儿,锣鼓又响起,大龙就开始滚舞了。每个舞龙者手举一段龙身,穿花似的美妙滚舞。他们平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夫,但这时都变成了龙的一部分,那样神奇的契合,看得我目瞪口呆,心里总是在盼望着,“再多舞一下、再多舞一下”。可是还有好几处有祭典,大龙终于摇头摆尾从大门出去了。人潮也随着散去,最后的热闹高潮也结束了。

我呆呆地站在地上,外公取下鼓子灯递给我说:“快回到厨房帮你妈妈搓汤团,在汤团里许个心愿。”

“许个什么心愿呢?”我茫茫然地问。

“你想想看。”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天天像过年这样的热闹,外公不要回山里去,爸爸也不要常常出远门。大家都在一起,还有阿荣伯、阿标叔都要统统在一起。”

外公笑了下说:“那容易,只要你用功把书念好。”

“这跟念书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大明白。

“只要是读书人,无论是男是女,长大后都会有一番事业,有了事业,你就可以接了大家相守在一起,不是天天跟这过年一样的热闹吗?”

我还是想不大通。走进厨房,看母亲已经搓好一大木盘的汤团准备要下了。我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妈妈,代我许个心愿,随便你怎么说。”母亲笑笑,没有作声,只把菜油灯芯剔得高高亮亮的。又在碗橱抽屉里取出那对红蜡烛,就着菜油灯点着了,套在灶上的两个烛台里。“风水烛,一年到头都顺风顺水。”她喃喃地说。

吃汤团的时候,我问:“妈妈,您刚才许了什么心愿呢?”母亲笑嘻嘻地说:“我不用许什么心愿了。一家团团圆圆的,已经再好没有了。外公,您说是吗?”

外公摸着白胡须连连点头。

外面的鞭炮声又响起来。我擦根火柴,把长桌上的一对风水烛点燃,给屋子里添点温暖和喜气。可是家里人口简单,儿子已远行在外。外子只顾看书报,默不作声,我总觉得有点冷清清的,索性披上大衣,出去看看街景。在街角上看到好多可愛的花灯,我一口气买了四盏,一盏狗灯和一盏鱼灯送好友菱子的一对小外孙,也过过做奶奶的瘾。剩下的两盏,我把它们高高挂起。圆圆的那盏,就想象是外公给我的鼓子灯,希望它照得我无忧无虑。另外一盏嘛,算是代早已成人、远在海外的儿子买的,默祝他客中平安快乐。但不知他在异乡异土,还记不记得幼年时,由妈妈陪着他在巷子里和小朋友们提灯的情景。

悠悠岁月,虽然逝去,也不必惆怅感怀。阿荣伯说得对,大人们总是要老去的,只要小辈长大,能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

我没有搓汤团,也不必许什么心愿了。

粽子里的乡愁

异乡客地,愈是没有年节的气氛,愈是怀念旧时代的年节情景。

端阳是个大节,也是母亲大忙特忙、大显身手的好时光。想起她灵活的双手,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子粽香了。

母亲包的粽子,种类很多。莲子红枣粽只包少许几个,是专为供佛的素粽。荤的豆沙粽、猪肉粽、火腿粽可以供祖先,供过以后称之为“子孙粽”,吃了将会保佑后代儿孙绵延。包得最多的是红豆粽、白米粽和灰汤粽。一家人享受以外,还要布施乞丐。母亲总是大量地为乞丐准备一批,美其名曰“富贵粽”。

我最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那是用早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晚吧),提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碱味的灰汤粽。那股子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因为灰汤粽不但不碍胃,反而有帮助消化之功。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疗法。母亲常说我是在灰汤粽里长大的。几十年来,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就神往童年与故乡的快乐时光。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早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

端午节那天,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真个是门庭若市。我帮着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一个个地分,忙得不亦乐乎。乞丐常高声地喊:“太太,高升点(意谓多给点)。明里去了暗里来,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连声说:“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问母亲:“他们讨饭吃,有什么福呢?”母亲正色道:“不要这样讲。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谁又能保证下一世有福还是没福?福是要靠自己修的。时时刻刻要存好心、要惜福最要紧。他们做乞丐的,并不是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败了家业;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害了他们。你看那些孩子,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他们做错了什么,有什么罪过呢?”

母亲的话,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因而每回看到乞丐们背上背的婴儿,小脑袋晃来晃去,在太阳里晒着,雨里淋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你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身的新衣服。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我就会想,他们为什么当乞丐,我为什么住这样的大房子,有好东西吃,有书读?想想妈妈说的,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心里就害怕起来。

有一回,一个小女孩悄声对我说:“再给我一个粽子吧。我阿婆有病走不动,我带回去给她吃。”我连忙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她又说:“灰汤粽是咬食的(帮助消化),我们没有什么肉吃呀!”我听了很难过,就去厨房里拿一个肉粽给她,她没有等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我说:“你有阿婆,我没有阿婆了。”她看了我半晌说:“我也没有阿婆,是我后娘叫我这样说的。”我吃惊地问:“你后娘?”她说:“是啊!她常常打我,用手指甲掐我,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

听了她的话,我眼泪马上流出来了,我再也不嫌她脏,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讨饭了,我求妈妈收留你,你帮我们做事,我们一同玩,我教你认字。”她静静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没这个福分。”

她甩开我的手,很快地跑了。

我回来呆呆地想了好久,告诉母亲。母亲也呆呆地想了好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

日月飞逝,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她一脸悲苦的神情,她一双吃惊的眼睛和她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时常浮现在我脑海。她小小年纪,是真的认命,还是更喜欢过乞讨的流浪生活?如果她仍在人间的话,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样,活在哪里呢?

每年的端午节来临时,我很少吃粽子,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母亲细致的手艺和琐琐屑屑的事,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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