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畔,跨过1600步去爱你
2024-03-06萨苏
萨苏
1950年9月26日,鸭绿江边,中国人民志愿军公路工程大队教导员姜士民被未婚妻堵在江边,逼婚。这个女人明明知道,一日之隔,一江之隔,男人有可能永远回不到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抗美援朝”故事,确切地说,是我朋友安然家的故事——他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他父母的结婚照上有两行清晰的题字——“新婚纪念”和“1950.9.26”。
他们就是在那一天,在鸭绿江边的安东(今辽宁丹东)举行了婚礼。
这一切称为故事其实不够贴切,真实的历史抚摸起来会有滚烫的感觉,不是“故事”两个字可以轻松挑起的。
如果故事有女主角,那就是这位清秀中带一丝英气的志愿军医院的护士长了。两个人可算青梅竹马,连战友们都知道姜大队长和护士长早就是一对,但此前戎马倥偬中,他们一直没说过婚嫁,这次,她却坚定地对他说:“结婚,不结婚就不让你去!”
被这样一个女孩子“逼婚”,不知道今天的导演和编剧们可以演绎出怎样浪漫的情节,但是,在真实的那一刻,却没有浪漫两个字的空间,因为那是在鸭绿江畔。
鴨绿江,对岸就是血火,姜士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姜士民大约是最早入朝的我军人员之一——这也很正常,作为工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总得比大部队先行一步。所以,为大军打前站的姜士民从鸭绿江那边返回,带着一身硝烟的他,奉命向总部首长汇报江对岸的道路情况,而后,便被她捉了个正着。
姜士民犹豫了。
漫天喷吐火舌的美军战机、没有一座建筑完好的朝鲜城市、被炸毁的列车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姜士民也没想到鸭绿江东岸的战场是如此惨烈。而他,停留一夜,就要再次投入这个战场。
他问自己的爱人:“我要是死在那边呢?”
她说:“你要是死在那边,我给你守寡。”
医院就设在鸭绿江畔,她同样知道对岸是怎样的战场,这也是她说“结婚”的原因。
他说:“好吧。”
就这样,在对岸的炮声中,他成了一个有家的男人。
她说:“那我们去照张结婚照吧。”
他说:“穿了这么多年的军装,结婚换件便装吧,结婚,就是过日子嘛。”
她说:“好。”
照了一张,不一会儿,她说:“我们再照一张吧。”于是,又有了第二张,新娘的脸上满是幸福,新郎的目光中却多了一丝凝重。
安然告诉我,父亲尽管换了便装,枪依然挂在右肩上,因为他是军人,枪不离身。
1950年的仲秋之夜,也正是9月26日,老兵姜士民在这一天,踏着那夜的月光跨过鸭绿江重返朝鲜战场,他和新婚的妻子,只有一天相聚的时光。
我注意到了两张照片之间一个最大的区别。我问安然:“你妈妈的头发呢?”
是的,同一天的照片,第一张,她有一对那个时代中国女性视为骄傲的乌黑辫子,而第二张,她已是齐耳短发。
“马上要上战场了,我母亲剪下了辫子,对父亲说:‘长发为君留,短发为君剪,多保重。’我父亲就这样带着母亲的头发转身踏上了鸭绿江大桥。他告诉我,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步一数,整整数了1600步,再回头,已是朝鲜战场。这是我父亲永生难忘的1600步!”
得到了答案,再看这两张照片,一瞬间我忽然有些失神。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古人的一个词语——“结发夫妻”。夫妻成婚时,各取一发,合而作一结,此中国成婚之古礼。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所以,妻子让丈夫带着自己的发辫走进战场,便是跨过这1600步去爱你,便是跨过这千山万水与你同生共死。
从此,妻子在鸭绿江畔的医院里每天第一个去看伤员的名单,在其中寻找丈夫的名字,既想有姜士民的消息,又怕看到他的名字。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3年。
3年中,姜士民出生入死,每一天的惨烈,都刻在他的心里。
一天,他的车队在山坡下的松林中隐蔽,山上,炮兵在挖掘工事。姜士民忽然看到其中一名指挥修筑工事的军官很眼熟,很像自己刚刚进入炮校学习的四弟,便上去相认,果然是他。姜士民便问弟弟:“你不是刚入学吗?怎么就上战场了呢?”弟弟回答说:“炮兵伤亡太大,在战场上一边实习一边学习,进步更快。”
弟弟是刚上战场的新兵,绑腿打得不好,姜士民看在眼里,便把自己的绑腿解下来,给弟弟扎好。这时,集合的哨声响了,姜士民便让弟弟小心些。弟弟说:“我们是炮兵,在后方,你们在前方,更该小心。”两个人挥手而别。
弟弟,就牺牲在了两个小时之后。为了掩护步兵部队,这支志愿军炮兵部队奋勇与占据绝对优势的美军炮兵对射,激战中全连无一生还。
弟弟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他牺牲后找到了部分遗体——他的一条腿被炸飞,挂在了树上,还系着一条带有“姜士民”名字的绑腿。姜士民在最后时刻给他系的绑腿,成了辨认遗体的唯一证据。
安然说:“我父亲兄弟四人,只有我四叔永远年轻、英俊,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在那一刻献给了自己的国家。”
尽管能够猜到答案,常常还是有朋友会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老兵终于从沙场归来,和他的妻子团聚,他们生了几个孩子。
我想,这可能是那个时代中国军人所能憧憬的最美好的人生。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