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之母”
—— 阿尔贝蒂的视觉化文学形象与文化建构
2024-03-05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刘 艳(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人文之母”与相关视觉化形象及内涵
阿尔贝蒂在写给其教廷上级莱昂纳多·布鲁尼(Leonardo Bruni)的书信中描述了包括“人文之母”在内的十幅拟人化美德像,并在作品《餐间集》里一则名为“画作”(Picturae)(作于1430 年至1440 年之间)的艺格敷词作品中呈现了二十幅有关善恶绘画的完整面貌:
在裸体苦行者的土地上,古老的哲学家们以追求美德和拥有智慧而著称,他们说那里曾有一座关于吉与凶的神庙,其中遍布丰富的装饰。柱间、柱头、楣柱、山墙和水池采用帕罗斯大理石和源自印度及阿拉伯最远山脉的石头雕刻而成,其数量、规模和工艺都令人赞叹……[1]54
首先,(墙上)画有一个非凡的女人形象,她的脖颈汇聚着许多不同的脸孔:年老、年轻、悲伤、幸福、欢乐、严肃、幽默等。她还有很多手从肩膀伸出,一些拿着笔,一些拿着里拉琴,一些拿着形状对称的宝石,一些拿着绘制或雕刻的标志,另一些拿着数学家使用的工具,还有一些拿着书本。她的上方写着“人文之母”(图1)。[1]56
图1 “人文之母”示意图
印度神庙左右两面墙上画有二十幅对称排列的人格化善恶像。左边是愤怒、敌意、嫉妒等,右边是平和、幸福、仁慈和人文等。其中“人文之母”的多手臂持不同象征性物品,体现出人类生活诸多属性的融合与连接:执笔代表作家,宝石代表无畏的普罗米修斯式光明使者,①至十四世纪时,用神圣光辉使人活跃的普罗米修斯形象已屡见不鲜,戒指和宝石成为尤为重要的象征图像工具,在解读普罗米修斯主题时,阿尔贝蒂将其古典神话意义转变为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光明使者内涵。Olga Raggio. The Myth of Prometheus[J].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1958, 21: 44-55.精心描绘的作品代表美的创造者,数学工具代表人类活动的组织者,竖琴代表音乐家,手稿代表文本传播者。
自古典古代至文艺复兴早期,多面多臂的“人文之母”形象在西方实属罕见。西方神像传统存在双面和三面形象,如古典古代异教神像、基督教三位一体基督像等,类似形象还有双面或单面六臂命运女神,东方的三头六臂甚至多面的印度教梵天[2]等。由于阿尔贝蒂对上述部分西方神像时有提及,说明他熟悉这一传统,而他将“人文之母”安排在印度神庙中,也存在应用印度神像的可能性。上述神像样本中双面至多面的多元集合主要代表的是统一的时间和空间观念①三元的时间或普鲁登斯形象让人想起柏拉图的理论《蒂迈欧斯》(Timaeus)37D-38B,即时间的三个部分“模仿永恒”,它们提供了一个有关时间的“流动的形象”。Wind E. Pagan Mysteries in the Renaissance[M]. Lond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8:45, n1.,包含过去、现在、将来时间,或者四方位、三重世界等概念。
阿尔贝蒂的“人文之母”多面形象在上述西方古典古代范本有关时间集合的永恒概念之上,增加了以印度为代表的东方神像中的人性特征集合内涵。不同脸孔汇聚于一身,年轻与年老,不同情绪与性格融汇了生命的宽度,不同生命历程的平行叠加跨越了生命的长度,代表了人性特征达到和谐与永恒的理想。其面孔数量超过七,则数字七应无特殊含义而指代众多,②正如学者在研究三面三位一体的希腊神话和宗教神像时所证,其中的数量“三” 并无意义,而是用“三” 来表示数量多,代表最多。Wind E. Pagan Mysteries in the Renaissance[M]. Lond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8:45, n4.代表整体生命历程。“人文之母”具有“多臂”,持六种器物,根据先知和古代奥秘,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数字六、六面体代表世界的创造,正如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Clement of Alexandria)所设想的那样。③毕达哥拉斯学派称六面体所有部分达到完美,被称为是形式的形式,宇宙的表达和灵魂的创造者,因希腊人认为所有灵魂都是和谐的,则和谐与灵魂在本质上相似。见Hall M P. The Secret Teachings of All Ages[M]. San Francisco: Crocker H S, 1928:72.“人文之母”的“多臂”不仅包含传统文科知识中的数学、音乐、三艺(trivium)形成的写作等,还增添了绘画代表的视觉艺术,数字六也应代表众多,象征着创造形式与知识,进行连接融合,最终形成和谐。
自中世纪至17 世纪时期,西方的多臂神像更为少见。多臂的印度人形象只见于欧洲旅行者故事中模糊的印象描绘,且经常被视为怪物的代表。[3]5怪物(monster)一词的意思是一个怪诞的或不寻常的幽灵,在文艺复兴时期,它常被用作原始异教徒偶像的同义词。[4]罗马帝国的衰落及随之而来的混乱使得西方与印度的联系中断,此外伊斯兰在近东和中东的重要位置形成了这种障碍,使得印度只留存在中世纪的神话和传说中,其最初源头是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克雷西亚斯(Cresias)和麦加斯梯尼(Megasthenes)的记录,由普林尼(Pliny)和索利努斯(Solinus)通过引文形式保存下来。[3]6-7虽然马可·波罗(Marco Polo)时期西方又恢复了与印度的往来,但其现实观察混杂着捏造的传统,使得这种印象并未显著改变。此外,这种刻板印象还出自将异教神视为怪物的中世纪基督教传统。
唐朝有和尚,号圆泽,与朋友李源善(一称李源)外出,见一孕妇在河边汲水,圆泽对李说:这妇人怀孕已三年,只待我去投胎,我一直避着,现在遇见没有办法了。三天之后,你到她家去看,如婴孩对你笑一笑,就是我了;再过13年(一称12年)中秋月夜,我将在杭州天竺寺等你。说罢那夜国泽圆寂,孕妇生一男孩,第三天李去探看,婴儿果然对地笑了一笑。13年后中秋夜,李源善到天竺寺,见一牧童坐在牛背上唱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听了叹道国泽与这牧童真是有三生的缘分啊。
尽管自中世纪以来,西方有着将多臂形象视为怪物(如印度神像)或邪恶女神(如命运女神)的传统,但阿尔贝蒂还是根据自己的独特用意继承了多面多臂形象的古典内涵,以应对命运的变幻无常。除了形式相像,“人文之母”还在内涵上与印度教神像遥相呼应,包括多面代表的时间与情绪特征集合,以及多臂的文化创造属性合一(包括知识、智力、推理、想象、创造力等)。例如,通常表现为四面四臂的梵天(Brahma),④梵天与创造、知识和吠陀相关。见The Vayu Purana part[M].Tagare G V., trans.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 Publishers, 1960:174.Morgan K. The Religion of the Hindus[M].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 1996:74.手持代表知识和创造的器具⑤四只手分别拿着吠陀经,象征时间的念珠,象征祭祀火的工具,象征所有创造来源的盛水器具。Dalal R. The Religions of India:A Concise Guide to Nine Major Faiths[M].London:Penguin Books,2010:66-67. Donaldson T E. Iconography of the Buddhist Sculpture of Orissa[M]. New Delhi: Abhinav, 2001: 99.,梵天的四个头同时看向四面八方,代表四种神圣情绪:慈、悲、喜、舍。他的妻子萨拉斯瓦蒂(Saraswati)是印度教的知识、音乐、艺术、语言、智慧和学习女神,她通常被刻画为四只或两只手臂。⑥萨拉斯瓦蒂代表梵天的创造力以及他拥有的知识,二者联合创造宇宙中所有的形式,而非宇宙本身。见David K. Hindu Goddesses:Vision of the divine feminine in the Hindu religious traditions[M].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1988:55-64.Bryant E.F.Krishna: a sourcebook[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18. Griselda P, Sauron T V. The Sacred and the Feminine: Imagination and sexual difference[M]. London: I.B.Tauris, 2008: 144-147.
虽然“人文之母”与上述印度神像的直接联系尚无从考证,但从阿尔贝蒂对印度思想、人文地理等情况的了解程度,及其对该画作的印度背景设置可以推断,经由古希腊智者们的继承,印度思想与古希腊罗马及中世纪哲学一样是阿尔贝蒂人文主义思想的重要来源。首先,阿尔贝蒂在“印度神庙”的描述中提到其中的建筑石材也来自印度,说明了他对印度建筑材料的了解。⑦柱间、柱头、楣柱、山墙和水池采用帕罗斯大理石和源自印度及阿拉伯最远山脉的石头雕刻而成,其数量、规模和工艺都令人赞叹。Alberti L B. Dinner Pieces[M]. Marsh D.,trans.Binghamton: ACMRS Publications, 1987:54.此外,其《建筑论》中有十五处提及印度,包括印度植物、建筑、社会等级制度、环境、城市规模、建立印度神庙等诸多方面内容,援引了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斯特拉波(Strabo)、希罗多德、麦加斯梯尼、普林尼等的记录,其中既有对印度奇异种族和植物种类的描述,也有以采用非凡的印度号角来装饰印度神庙为典范的说明。[5]同时,上述古希腊历史学家中也有对印度文化包括宗教的记录,例如麦加斯梯尼,他是塞琉古一世的印度大使,曾到访印度,是西方世界第一个对印度进行文字描述的人,但其文字真实性也受到了斯特拉波等历史学家的质疑。麦加斯梯尼在作品《印度》(Indika)中记载了印度人及其文化的历史,现已失传,只留下后人的引文片段,其中提到史前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和赫拉克勒斯(Herakles)来到印度,还描述了印度人崇拜的众神,[6]例如湿婆(Siva)、米纳克什(Meenakshi)、黑天神(Krishna)、印度教普密女神(通常为两臂或四臂)等。历史学家阿里安(Arrian)在同名作品《印度》(Indica)中引用了上述麦加斯梯尼早期作品,该作品声称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来到印度,并被当地人尊为“本土”印度神灵,被理解为黑天神,①麦加斯梯尼可能将“黑天神” 误读为“赫拉克勒斯”。参见Bryant E.F.Krishna: a sourcebook[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5-6.有时也被刻画为多面多臂形象。
“人文之母”的多臂形式除了最为相像的印度样本,还有可能源自西方的命运女神福尔图娜(Fortuna)(图2),艺术家有时用多手臂象征她本性中的模糊不清与变幻不定。命运女神常常被描绘成身穿点缀着金线和华丽装饰的红裙,或是正在推动命运之轮的形象,她任意推动命运之轮,主宰人类命运。中世纪时期,人们将命运想象成一个异想天开的女神,她的干预是人类一切事物的缘由,包括充满偶然性的命运到无法存在的有序社会,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名士范例》(De casibus virorum illustrium)即为一典型示例。②其中命运造成了“国王、王子和其他名人显著而惊人的耻辱、悲惨的毁灭和死亡”。Howard R. Patch. The Goddess Fortuna in Medieval Literature [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 Pickering. Literature and Art in the Middle Ages[M]. Coral Gables: University of Miami Press,1970:197.阿尔贝蒂20 岁时创作了戏剧《热爱光荣者》(Philodoxeus),其中他对命运(Fortunius)的看法与传统观点不同,他赋予福尔图尼乌斯(Fortunius)与恶名相关的险恶特征,通常诽谤善良并支持邪恶,福尔图尼乌斯是命运(Fortune)和恶行(Infamy)的结合,他的行为并不像他的“母亲”希腊命运女神蒂基亚(Tychia)那样专断,而是蓄谋恶意,他企图误导主人公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7]阿尔贝蒂认为命运在提供机遇的同时带给所有人注定需要应对的风险,虽然针对对抗命运的结果,其态度模棱两可,但他专门提到即使是在命运掌控下的世界,人们的自制力依然占有位置,在其作品《论家庭》中,人物詹诺佐叔叔(Giannozzo)曾提到,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属于任何人,除了确定的意志力与理性的力量,一个人的身体和精神,还有时间,人们可以在时间这种普遍的、中立的媒介中利用自己的性格力量来对抗反复无常的命运。[8]“人文之母”象征着这种性格力量、意志力与理性力量,成为对抗命运女神的终极战士,是其对立形象,她连接起被命运女神拆散的事物。阿尔贝蒂的文学作品中大量涉及命运女神的寓言故事及对“命运”的探讨,旨在关注文人的精神生活及与“命运”的不断抗争,如何保持精神独立性等,成为其人文主义思想中探究文化和社会生活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图2 15世纪绘画中多臂的命运女神
二、“人文之母”文学母题与以融合为特征的文化建构
除了在西方神像形式上的创新,阿尔贝蒂构思出的集人文与艺术知识于一身的“人文之母”这一母题自西方古典古代至文艺复兴早期也极为罕见。相关的拟人化“学科知识”主题由来已久,是由多人各自执取一些物品,分别代表具体科目而集合成七艺。如12 世纪兰茨贝格的赫拉德(Herrad of Landsberg)的作品《欢乐花园》(Hortus Deliciarum),③这是一本彩图百科全书,其中最著名的部分是手稿中数百幅插图。见Green R.,ed. The Hortus Deliciarum of Herrad of Hohenbourg (Landsberg, 1176-96): A Reconstruction[M]. London: Warburg Institute,1979.内容主要是当时所有学科研究的汇编,它以生动的视觉形象深入探讨了美德与罪恶的斗争,其中一幅插图表现了代表不同学科门类的七个独立人像,以及主导七艺的哲学女王,她头戴代表伦理学、逻辑、自然哲学三科的三头人形金冠。此外,我们可以从佛罗伦萨新圣母玛利亚教堂(S.Maria Novella)的西班牙礼拜堂壁画《圣托马斯·阿奎纳的胜利》看到与上述“学科知识”主题以及“人文之母”单个元素的相似之处。壁画作者为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神学概论”中的思想提供了视觉寓言。其中,代表七艺的年轻女性坐在一系列带有哥特式拱门的座位内,拱门的尖端包含象征性人物的奖章,共十四个门类,七个神圣和七个世俗,每一门由一位手持相应物品的女性代表。
“人文之母”的单个元素并不新颖,然而该形象集合了象征科学和人文知识的七艺于一身,并加入了绘画艺术,代表知识、智力和创造力等的统一,集中表现阿尔贝蒂融汇文化中不同属性的各种力量的愿望,形成了代表融合原则的奇怪形象——连接分散之物。虽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特别谴责这种怪异,但他允许为了善意或高贵的目的而进行集合,例如对“伟人”的定义。①“伟人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像美丽的人与平凡的人的区别一样,或者就像巧妙绘制的物体与真实物体的区别一样,也就是说,分散的东西被聚合为一体。” Aristotle. Politics[G]//Barnes J.,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4: 4365.该原则同样被用作一种文学的传统主题,②见于文绍夫的杰弗里(Geoffrey)对教皇英诺森一世(Innocent I)的描述和德莱尔(de Lille)的《安克劳迪姆》(Anticlaudianus)。Curtius E R.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M]. Trask W R.,trans.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63: 70-71、154-66.圣徒传记写作的基本原则就是集合不同人的优点和天赋于一部作品中,早在4 世纪,就有一位圣徒传记作者表达这样的观点。③人们不应感到触怒,如果这些行动是其他圣人们所为,零散的奇迹集合成一个神圣使徒的传记,通过与真实的个人相比,我们要使这些综合起来的零散行为协调起来……因此,如果我们写下了一些行为不属于某个使徒……无论如何我们应相信这属于同样伟大的一个人。圣人自己教导我们,在所有的生物中,总应存在将源自其它个体的发现归于一身之事。Jones C W. Bebe as Early Medieval Historian[J].Medievalia et Humanistica,1946, 4: 30.阿尔贝蒂不仅将使徒传记的综合性主题创作作为艺术创作理论的指导原则,也将其作为综合性文学本体论的指导原则。他在《论绘画》中提到,考虑到所有部分的组合,我们就不仅要关注对象的形似,更要关注其美和协调,因为在绘画中美是至关重要的,他提到如宙克西斯(Zeuxis)挑选全城最漂亮的五个女孩作为参照来创作卢西娜(Lucina,生育女神)一样,优秀的部分是应该从最美的人体中提取出来的,所有事情中最困难的是将分散于各个地方的美结合起来。[9]因此,我们不能把他笔下神圣作家形象理解为象征一种完人,而应将其解释为应对社会离散力的一种艰难对抗。世界是分散而割裂的,阿尔贝蒂及其神圣作家如同“人文之母”一般进行联合与拯救。
阿尔贝蒂的“人文之母”女神形象在内涵上与最初的古典人文主义概念有关,这种理想受到阿尔贝蒂和知识分子同行们的青睐,并为他们赢得了人文主义者的称号。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从古典文化中发现人可以生为人而不是人,而人的人性程度与受教育程度直接相关。在“人文之母”形象中,阿尔贝蒂扩展了人文学习(humanitas)的范围,包括绘画、雕塑、数学,以及书本中蕴含的一切智慧。该理想也有政治层面内涵,人们认为,“拥有”人文精神会促使一个人过上为社会服务的生活。在另一个场合,阿尔贝蒂实际上将人文学习定义为一种爱自己同胞的责任,因为其与自己共同享有生命。④“人类廉洁奉公的良好本性所要求的职责是爱生活中与你同在的任何人。” 见Alberti. I libri della famiglia, Book Four[M]// Opera Volgari 3 vols. Grayson C. Bari: Gius, Laterza and Figli,1960, 1: 312.阿尔贝蒂用裸形修道者的神庙计划,通过从人文到仁慈的进程说明了这一社会内涵。在同样的愿景中,人文学习的最终产物是平和与幸福,阿尔贝蒂提倡智力培养,并适当地加以利用,将之作为治疗尘世疾病的灵丹妙药。因此,人文主义是一种理想,它把智力培养作为一种达到更高存在状态和复兴社会的手段。由于人文被视为仅有赖于运用理性而独立于信仰的美德,因此人文是一个潜在的普遍适用标准。
“人文之母”这一奇异形象的产生代表了阿尔贝蒂文化体系与认识论思想中的融合原则,用以连接分散之物。通过多脸孔汇聚,阿尔贝蒂表现了对人性本质中矛盾对立的协调统一,以及对生命本质的多维度融合与超越。这种追求可以从其文学作品所展现的个人人格不同侧面的特征中看到。其文学创作中独特的半自传式写作是其对自身个性、经历和思想进行加工从而赋予不同角色以身份和话语,并形成对立冲突,以探讨对自我与世界的认识,从而通过“作者自我”这一媒介形成对神话寓言的永恒世界和现实世俗世界的连接,成为其对与真实分离的世界进行辩证统一的方案。他通过作品中阿尔贝蒂式的理想人文主义者,将主观性和客观性,理性和非理性,自我认识的理想性和现实性,个人宇宙观、社会观和文化宇宙观联系起来。
“人文之母”形象与阿尔贝蒂在作品中塑造的自我形象及自我认识的概念有关。他的个性与其文学作品一样看似扑朔迷离,布克哈特(Burckhardt)将其刻画为一种程式化的完人典型,[10]而加林(Garin)等学者则将其概括为非理性作家。⑤加林把阿尔贝蒂的作品分为“理性作品” 与“非理性作品”。Garin E. Il pensiero di L. B. Alberti nella cultura del Rinascimento[J].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1974,209: 21- 23.加林的观点最终导致学者们认为阿尔贝蒂的写作具有人格分裂特征,即“分裂的意识”。Franco Borsi.Leon Battista Alberti[M]. Milan: Electa Editrice, 1975: 7.作品呈现出的阿尔贝蒂神圣又世俗、隐逸又活跃、理想又现实、理性又感性、悲观又乐观,这些特性在他身上共同形成了对立与统一的整体,如同他的“人文之母”。在现实生活中饱受磨难,阿尔贝蒂在文学作品中对自己关于人性和社会环境的思想进行了审问、辩论和检验,通过否定大多数角色人物,展示了他们虚幻的、短暂的和不稳定的本质,并通过提倡神圣作家这一基本的自我概念,将作品角色的各个方面联系起来进化真正的自我,作为一种人文主义者典范,拥有年轻、年老、快乐、悲伤、快乐、严肃等多种面孔,即实现真正的自我认识,强化核心自我(真实、合理和神圣的)并通过在一个人的不同角色或任意自我间的人性平衡,被赋予最终的平和、智慧和美德,以作为人的暂时存在的辩证选择。在阿尔贝蒂的思维模式里,一个真正和谐的自我是通过承认多方面的短暂自我而建立。阿尔贝蒂擅长“中庸”之道与调和,根据极端之间的中间值,或结合相反品质提出道德标准和审美标准,既把握整体,又关注细节,将普遍观点的广泛拓展与列举各种具体情况结合起来,构成了人性本质、文化批评和美学中极端的平衡。
阿尔贝蒂文学作品和个人哲学表面上的矛盾与分裂,是由于他在应对狂暴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的人性过程中,痛苦地发现了环境与个人存在诸多既定的内在与外在矛盾冲突,而采用各种文学作品形式进行探索,试图寻求改善人性与社会弊端的解决方法,设计出结合文学与艺术等手段所形成的文化合力以改造社会。阿尔贝蒂是协调人们身心的导师,正如他认为人文主义圣人和哲学家是或应该是“人类心灵的管理者和灵魂的调节者”一样。[11]119他通过对这些问题始终如一的理论探索和艺术实践,尝试把纷繁芜杂、千变万化的外在社会环境和人的内心世界与统一有序、充满美和崇高的理想世界相连。这一充满自觉和自律的过程最终也成就了他本人的内在平衡与外在卓越。
三、“人文之母”神庙背景及其认识论思想
阿尔贝蒂将绘画范例“人文之母”系列形象设定在印度苦行修道者的神庙背景中,称那里“古老的哲学家们以追求美德和拥有智慧而著称”。[1]54希腊和罗马作家通常认为印度裸体苦行者即印度苦行修道者属于婆罗门,他们大多认为自己的族群是希腊人从中衍生出哲学的古老思想者种族之一。[12]69在基督教拉丁文学传统中,苦行修道者被描绘成一个古代印度部落的裸体苦行者,他们在森林里过着简单的生活,思考着哲学,吃着野生浆果,[13]87他们被认为是裸形的哲学家。①“裸体naked” 一词不仅仅是指身体上的赤裸,而且意味着穿着轻便并放弃个人物品。这个词通常表示穿着轻便,例如,当一个人被称为“裸体” 时,他只穿着一件衣服,这从裸形修道者的衣服与雅典炎热天气中人们着装的对比上来看非常明显;这些苦行者中的一员在讲述自己生平时偶然说出了一句话,为我们提供了了解该词真正含义的线索。他告诉阿波罗尼乌斯,“在十四岁时,我把我(继承)的遗产让给了那些想要这种东西的人,我赤裸着寻找裸形者”。Mead G R S. Apollonius of Tyana[M]. London and Benares:Theosophical Publishing Society, 1901:99.阿尔贝蒂在作品中将印度苦行修道者刻画为人文主义的理想典范。其教廷上级莱昂纳多·布鲁尼和波焦·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在作品中将人文主义运动描绘成光荣行动,而阿尔贝蒂的态度显然与之不同,其作品《提奥根尼乌斯》(Theogenius)表现出人文主义运动危机四伏且处于防御状态,并且效果可疑,原因是其人文主义支撑理想是节俭、谦虚和坚持,而这些在城市范围内却是无效的。因此,阿尔贝蒂怀着某种渴望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印度,在那里“那些优秀且博学的人统治着共和国并维护着它的法律”,[11]104而阿尔贝蒂式人文主义者在城市中并未被赋予这样的中心位置,城市已被“野蛮人”篡夺,他们不是生活在城市之外而是生活在城市内部,就像“笼中的危险动物”。[11]79在对话作品《论家庭》中,阿尔贝蒂也提到了印度苦行修道者,他们受人尊敬,并为人们提供养育孩子的建议。②据记载,那些裸形修道者们在东方族群印度人中因其智慧而受人尊敬。人们抚养子女不是根据孩子父亲的意愿,而是依照面向民众的智者的决定和判断,智者的工作是观察每个人的出身和面相从而判断出才能高低和性格情况,而父母们则根据这些睿智老人的建议进行培养。Alberti. The Family in Renaissance Florence: I Libri Della Famiglia[M]. Watkins R N., trans.Long Grove: Waveland Press.1994:58-59.此外,在作品《教皇》(Pontifex)中,阿尔贝蒂也提到了印度苦行修道者的睿智、温和与节制,用来类比基督教神职人员。[12]195在关于自律、自察与内省上,阿尔贝蒂的苦行主义同时体现在对内和对外两方面,在自我控制以及宗教、经济、政治等社会生活范畴中,裸形修道者成为其心目中人文主义者的最佳典范。
阿尔贝蒂对婆罗门的思考比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晚了约八十年,二者作品见证了人们对印度及整个已知世界代表的古代愿景产生一系列反应的差异。彼特拉克回顾古典资料和早期记录者,形成据说更具“历史”性的印度圣人代表,对当时承袭的中世纪基督教传统进行了批评和改进。彼特拉克对待有关印度的记述既饶有兴趣又态度谨慎,而下一代人文主义者开始更加信任当代旅行者的证词,其中有些人愿意接受马可·波罗等中世纪晚期旅行者的叙述并视其为权威。随着对古代地理学家托勒密(Ptolemy)和斯特拉波作品的了解增多,人文主义圈子似乎更加意识到人们对古代世界知识的不足以及第一手观察的必要性,从而将古典遗产的权威位置保留下来。与此同时,更广泛的古典研究也刺激了对印度人的新幻想,如同阿尔贝蒂对裸形修道者的描述。
阿尔贝蒂无论在伦理主题的文学作品还是在《论建筑》这样技术主题的作品中,都多次提到裸形修道者等印度相关信息。③当时印度艺术的图像学含义未被西方理解,人们视其为神秘智慧的宝库或恶魔宗教的产物,早期的旅行者对印度教寺庙的宏伟建筑和表面雕塑的精湛工艺进行了直接的反思。Mitter P. Much Maligned Monsters: History of European Reactions to India Art[M].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7:31.无论是仅仅作为经典的古典文化的一种象征性符号,抑或是兼顾引入异国元素带来的距离感与神秘性,还是切切实实对印度思想文化的认同与推崇,我们不难看出他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印度思想文化所代表的古典文化的向往。这可以从其作品《餐间集》中有关麦克若罗格斯(Micrologus)的故事中找到线索。[1]166其中阿尔贝蒂应用了古罗马时期的希腊作家菲洛斯特拉图斯(Flavius Philostratus)的作品《阿波罗尼乌斯传》(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中的一些程式进行再加工,该书在《论建筑》中也被引用过。阿尔贝蒂简要介绍了麦克若罗格斯为了寻访裸形修道者学习美德而得到赫拉克勒斯帮助的经历,然后敦促文人们通过共同研究文学和美德,以神圣的、兄弟般的纽带摒弃诽谤,热忱地彼此相爱。作者借此表达对印度思想的推崇,然而该思想如同裸形修道者的形象一般朦胧神秘,无法直接学习,最终他向继承该思想的古希腊哲学寻求智慧。其中,如同上文所述阿波罗尼乌斯是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其思想对阿尔贝蒂有着重要影响,阿尔贝蒂曾在作品中模仿毕达哥拉斯式隐晦的谚语,并发现以这种隐晦的形式传达哲学寓言的教育意义比直白的论述更有效。[12]102-103这一特征在阿尔贝蒂诸多文学作品的独特语言形式和视觉形象表达上得到体现。
麦克若罗格斯向裸体哲学家学习美德,从无知到知识,从田园生活到知识和智慧的培养,这是一次改变的旅程,由个人的决心、心灵的锻炼和对个人成就的追求组成,而且一开始他是独自一人。在自传匿名的《生活》中,阿尔贝蒂应用了诸多古希腊哲学家的程式进行有关个人文学形象及哲学思想模式的塑造。①阿尔贝蒂在自传中创造性地使用了古代颜料,使自己的人生轨迹与古希腊智者们的相关路径吻合起来,这样做使他提出了关于自己身份的强有力的主张。Grafton A. Leon Battista Alberti: Master Builder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23.他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坚强而独立的人:一个不仅能够解决问题,而且能够以轻蔑的轻松和笃定的方式,用神秘、机智的话语令同侪们惊叹的思想家。自传中他的个人性格得到了全面发展,他自觉自愿赋予自己道德建设的任务,印证了麦克若罗格斯旅程的意图。阿尔贝蒂的文学比喻或写作项目正如其自传所描绘的那样,他拥有脆弱的防御心理,同时也有面向自身和读者的双重自我超越的目标。他的文本是对概念的哲学分析,其创作计划可能从自我反省开始,其工作与生活中的独创性在于适应挑战的速度和机敏程度,以及掌握并应用正确工具应对每项智力工作的非凡能力。他在自传中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情感和道德的杂技演员,一个在极端之间找到平衡的大师,[12]26-27如同多手多面的“人文之母”。
印度文化思想通过古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记录流传下来,并传播到包括但丁、②但丁在《神曲》中也提到了印度河,用于为他的诗意和思想目的服务。他称印度人为有德行的人,在罗马-基督教世界之外的救赎探索中,几乎将印度河、恒河奉为神圣的地位。但丁在诗中有四个具体的地方提到了印度河环境或人:Purgatorio XXVI, 20-21;Purgatorio XXXII, 40-42; Paradiso, XIX, 70-78; and Paradiso XXIX, 97-102. 见Schildgen B D. Dante and the Indus[J]. Dante Studies vol,1993,111: 178.彼特拉克、③在作品《隐居生活》De vita solitaria(1346-1356 年)中,彼特拉克将裸体智者描述为其他种族的一个例子,这些人试图在忍受饥饿过程中获取智慧。Petrarch F. De vita solitaria,ed. Noce[M].Milan: Arnoldo Mondadori Editore,1992: 262.阿尔贝蒂等同时代人文主义者那里。通过将人文精神置于苦行修道者的神庙中(其中他们对艺术的精通体现在其建造工艺里),阿尔贝蒂肯定了这种理想的普遍性,同时暗示这些古代印度哲学家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先驱。[13]87-88因为印度和古希腊思想是阿尔贝蒂推崇的古典精神,他在其他方言作品中也提到了作为这种思想的代表“神庙”这一比喻:
几个世纪以来,亚洲,尤其是希腊的天才们发明了艺术和科学,并在他们的著作中建造“神庙”,作为雅典娜和斯多葛学派女神普罗维登斯(Providence)的住所。他们用调查真伪的方法筑墙,通过辨别和关注自然的影响和力量来放置立柱,为了保护这项伟大的工程不受逆境的打击,他们添加了一个屋顶,那就是关于避恶、求善、嫉恶、追求并热爱美德的知识。[11]161
“神庙”是阿尔贝蒂的创作源泉与精神指引,这里他用“神庙”的三重结构:墙、立柱和屋顶分别比喻辨别真假的方法、源自自然的知识和追求美德,象征真正的古典精神,而谴责当时文人对古典文献的简单重复和任意拼贴,并提供了这种困境的解决方案,阐述了他对文字组织和古典文献的使用原则,并同时描画出理想方案,反映在古典精神的“神庙”中: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古代典籍筑造的伦理与智慧“神庙”。在用印度“神庙”阐述视觉艺术理想的同时,阿尔贝蒂在对文字理想进行阐释时也反复提到亚洲神庙。根据学者贾左贝克(Jarzombek)的分析,神庙隐喻背后的三重结构是基于整个中世纪在神学、科学和医学等学科中使用的分类原型,分类起源可追溯至将哲学划分为物理学、伦理学和逻辑学的柏拉图和提出知识分类替代体系的亚里士多德。④其中具体分析了以《论绘画》结构为例的阿尔贝蒂哲学思想三重结构的来源。Jarzombek M. The Structural Problematic of Alberti’ s De pictura[J]. Renaissance Studies,1990(4): 276.
阿尔贝蒂的“神庙”是包含艺术与科学的古典文化精髓,它的三重结构体现出他人文主义思想和认识论的结构模式,包括辨别真伪的辩证法、知识论及道德伦理,这种结构深刻地体现在其艺术理论作品、其他文学作品和各种实践活动中,且贯穿一生。他建立的文字“神庙”三重结构也应用到了《画作》中“印度神庙”和“人文之母”系列形象中,这些画是各种恶习和美德的化身,一方面是为了展示通往苦难和灾难的道路,另一方面是通往永生和幸福的道路。根据裸体智者的神庙方案,仁爱是最终通过仁慈、善行与和平带来幸福的美德,展现出一系列美德的关系。“人文之母”除了结合艺术人文与科学等各方面文化力量,还创造了女儿“善行”,“善行”带来女儿“仁慈”,“仁慈”产生女儿“平和”,形成系列美德,最终达到“幸福”。他用“人文之母”系列形象阐明了集合求真、知识与美德三重结构而重塑古典精神,以应对当时的社会困境,引导人们明智地生活。
结语
“人文之母”展示出文化属性的无缝结合,以及阿尔贝蒂关于新组织秩序下的文化世界图景。它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理想涵盖了人的精神和体格力量,融合了人类共有的各种情绪、有关心灵的各种精神属性以及文化创造的物质属性,连接了物质与精神世界。他的文字作品还容纳了法学等诸多人文科学以及各种自然科学成果。阿尔贝蒂在《论建筑》中描述了理想中的神庙和装饰物,他认为象征智慧的神庙需要非凡的艺术品装饰,其“人文之母”系列画作成为一种实践典范。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为了应对古今思想的断裂与碎片化,以及现实社会的分裂,他们收集古典古代文明精华进行精心衔接与融合,形成一种适合当代社会的新文化力量,就像多面多手的“人文之母”,将求真判断、人文、艺术和科学知识结合,形成文化合力进行引导与规范,最终促进美德,成就人们的理想生活。在该图景中,阿尔贝蒂采用了最擅长的文字与视觉艺术方法,继承了东西方哲学文化思想,在异教神话、寓言和基督教原型基础上,塑造出象征其知识论体系的典范形象,融合了视觉艺术与科学的人文知识、辨别善恶与真伪的认识论辩证方法、有关培养美德的个体与世界塑造伦理观,成为其整体哲学思想的写照。
图片来源:
图1 作者根据阿尔贝蒂文字及相关插图自绘,插图见Mark Jarzombek.On Leon Baptista Alberti:his literary and aesthetic theories[M].Cambridge:MIT Press,1989:138.
图2 作者自摄于瓦尔堡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