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投诉中的教师
2024-03-05澎湃
澎湃
听说自己被学生家长投诉时,夏琳脑袋一阵晕眩。
夏琳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投诉,原因是上课时训斥学生,但她觉得自己只是语气严厉,并没有骂学生。
冷静下来后,夏琳心想,平息事态的唯一方法是主动道歉。但她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却无法自证。
2018年11月,教育部发布了针对高校、中小学、幼儿园教师的违反职业道德行为处理办法,明确表示坚持师德师风第一标准,对师德违规问题“零容忍”并严肃惩处。截至目前,大约有93个典型案例被曝光,涉及的问题包括:体罚学生/幼儿、性骚扰学生、学术不端、有偿补课、收受礼金礼品、发表错误言论等。
通过投诉来遏制老师徇私舞弊、违规收礼、虐待学生、性侵等行为,接受采访的老师都很支持。但他们感觉到,如今投诉界限模糊,在日常的校园生活中,他们遇到的,许多是琐碎的、甚至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的被投诉理由。
夏琳是西北一所市级公立中学的初二班主任,任教数学。当老师三年后,她对老师被投诉已经“习以为常”。
一个月前,她收到一名学生家长发来的律师函,理由是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受到班里另一个孩子的骚扰,那个孩子常对自己孩子说话,有时候言语过激,希望夏琳上报学校处理。夏琳一边向家长道歉,一边调查,最后发现只是一场误会,通过查看视频,她发现女孩可能在自言自语,并没有针对男孩。
学生和家长投诉的对象通常是班主任。夏琳说,办公室里有一个班主任,从10月至今,一直被一个学生家长投诉,家长见了两次校长,打了两次“12345”,警察来了三次,投诉理由是孩子在班里丢失了一块橡皮。办公室的另一个班主任,被投诉的原因是在一次家长会上,要求家长重视中考,“语气比较严厉”。
被投诉的理由五花八门。据夏琳所知,有老师因为作业布置得太少而被投诉;有老师因为拖堂被投诉;还有家长投诉某个老师太年轻没经验,要求学校换一个有经验的。有时候,孩子之间稍微有点肢体冲突,双方家长闹到办公室,处理结果不满意,家长便打“12345”投诉班主任。打卡背诵,在群里发学生听写成绩,批评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甚至在群里表扬学生……都有可能被投诉——因为怕伤害学生自尊心,学生成绩规定不准公布。
接到第四次被投诉的消息后,夏琳失眠了一晚,她回想,甚至开始自我批判,自己哪里做错了?让学生和家长感到不满意,是不是不适合当老师?这次被投诉之后,她向学校申请不再带原先的班级,而是从一年级重新开始。
夏琳有种苦闷感。她说,收到投诉后,学校领导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说家长反映的事情你要注意,要改,最后“变成了班主任和家长之间的矛盾,领导没有站在老师的后面帮忙解决问题”。
夏琳感觉,老师们现在做事小心翼翼,生怕被家长投诉,被领导问责,“反而扰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2023年8月,教育部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教育部教师工作司司长任友群表示,要对教师的不实举报及时澄清,公开正名;对恶意歪曲事实,诽谤诋毁教师的蹭流量行为坚决回击,维护教师的合法权益。
但在学校层面,对投诉的处置仍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家长投诉的对象通常是班主任。
被投诉以后,老师要履行很多流程和手续,随时被校长或者教务主任叫去谈话,如果和家长对峙,最后闹到校长办公室,领导会觉得老师没能力处理好这些情况。
最终,哪怕夏琳认为孩子有一定的问题,她还是会选择道歉。当学校的各级领导都在关注这件事情时,她要接受层层问责,还需要调和各方关系,“就彻底失控了。”
夏琳有一个更大的担忧,围绕各种琐事的投诉常态化后,加剧了学校和家长、甚至师生之间的对立情绪。
当了三年班主任,夏琳明显感觉,现在的孩子和家长“比较有主见”。一个孩子在学校犯了错误,夏琳给家长打电话,家长通常会说,先去跟孩子了解一下情况。有一天早自习,夏琳发现班里的一个学生在看漫画书,她拍照发给家长,但家长不相信。
夏琳觉得,很多情况下的投诉,是由于家长对老师的不信任导致的,而要建立信任,家長也需要多了解老师的工作和想法,而不是“一上来就投诉、质问,甚至发律师函”。
在她看来,面对一些孩子的不良行为,老师应当树立起威严及时纠正——当然老师有人格魅力就更好了。如果老师不敢管,可能造成班级秩序混乱。
家长黄珊觉得,对投诉应该分情况看待,有时,一些好老师可能会被误伤。但有时候,孩子确实遇到了不公正对待,家长想投诉又不敢投诉,“这个时候家长就是弱势群体”。
半年前,黄珊读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告诉她,自己在学校午休时,因为站起来看同学的书被老师罚站了一小时。一开始,黄珊会站在老师的角度想,“管几十个学生不容易。”
但后来,她查看放在孩子背包里的录音笔发现,老师时不时会骂孩子。有次孩子没答出来问题,老师说“你可以去死了”。
黄珊打算先忍,“毕竟是班主任,还有一年多就小学毕业了。”她担心,如果没有投诉成功,孩子怎么办?
她想着先“服个软”,教师节,她准备了一张2000块钱的购物卡,最后被老师退了回来。
那之后,孩子带回来的录音又有一段,老师指责孩子在课堂上讲话,要把孩子换到最后一排。黄珊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孩子是近视眼,身材也很矮小,这等于剥夺他学习的权利了。”当天晚上,孩子回家跟她说,上这个老师的课,他会忍不住紧张地抓自己的手。
黄珊“忍不住了”,她特意去了解了教育部的规定,罚站只能罚一个小时以内。第二天,她带着录音先去教育局,再去学校校长室,投诉了老师。当天,孩子从最后一排换回到原来的座位,那个老师从此被停课。
在社交平台一篇投诉老师的经验帖上,黄珊留言写下自己的经历,她收到几十个家长的私信,大部分是觉得老师辱骂或者体罚孩子,犹豫要不要投诉老师,“如果投诉不成功,会加剧老师跟孩子的对立。”
她能理解這些家长的处境。但也有些家长的投诉事由让她觉得“有些过分”,比如因为自己的孩子没交作业被老师批评,或者老师罚抄单词等。
夏琳想起来,投诉她的一名家长曾提出,最好能让孩子担任班干部做一些事情,但开学事情一忙,家长请托过多,她便忘了,也不想记起。
“我不喜欢所谓会来事的家长,也不喜欢诉求过多的家长。”看着坐在班里齐齐整整的学生,她知道,“一碗水端不平”。她印象里,自己在读书期间,父母几乎没有找老师请托过,幼时父母务工,家境普通,“更遑论投诉什么。”
如今自己站上那方讲台,成为老师,境遇却不同了。
教师动辄被投诉、被举报,不是第一次引发关注。前段时间也有媒体报道,针对老师的举报呈现出扩大化迹象。如有老师一学期被举报十几次,理由包括“开车上班太招摇”“在小孩儿面前吃外卖”等,不一而足。
碰到师德师风问题,家长可以监督、投诉老师,这是常识。但正常的监督、投诉,一旦跨过合理的界限走向极端,让老师动辄得咎,不仅会干扰正常的教育教学秩序,最终也会影响正常的家校关系、师生关系。部分老师被大量琐碎、离谱的投诉所困扰,甚至遭遇不实举报、恶意举报,这样的现象应该引起高度警觉。
对于种种指向老师的投诉和举报,首先还是需要区别情况。对于明显的违法违规行为、师德师风问题,主管部门和学校要及时查处,给家长和社会一个交代。
对于不实投诉,学校和相关部门则要拿出担当,为教师撑腰。去年8月,教育部新闻发布会就指出,要对教师的不实举报及时澄清,公开正名;对恶意歪曲事实,诽谤诋毁教师的蹭流量行为坚决回击,维护教师的合法权益。这既是为老师权益兜底,也是向社会释放明确信号:合理的监督举报应该支持,但歪曲事实、恶意中伤,应当坚决反对。
相对于可以明确定性的不实举报,更多老师面临的还是大量琐碎的、小题大做式的扩大化投诉。如有的抱怨老师太年轻没经验,有的觉得老师太温柔管不住学生,并动辄诉诸举报,对此类情形的处理显然更为复杂。
这类现象的出现,有具体的社会背景。在教育观念多元化的今天,家长和教师之间的教育观念的差异乃至冲突,广泛存在且在扩大;再加上教师的专业性和权威性,也在经历“祛魅”,导致双方容易陷入一种低互信度的紧张关系之中。个别家长习惯投诉、举报教师,正是信任不足的一种表现。
这实际给社会提出了一个新的教育命题,那就是老师、学校与家长之间,需要重建一套互信的、有利于消弭紧张感的互动机制。
比如,很多家长反映,一些频繁的投诉乃至不实举报,最初是因为正常的沟通渠道受阻所致,学校应该反思,是否为家长正常反映问题提供了渠道?此外,也应该重视在家长与学校之间搭建更多的日常沟通机制,包括教育理念和方式的讨论、分享,以及日常教育动态的传递,为彼此互信打下良好基础。
给予学校、教师多一些信任,明白“教育是一件专业的事”,也应该成为家长的必备素养。孩子之间的纠纷怎么处理?教学进度怎么安排?作业该布置多少?正常的教育教学问题,还是要交给老师;越俎代庖、指手画脚,只能加剧学校和家长甚至师生之间的对立,最终伤害的还是孩子。一定程度上说,这也是当前社会教育焦虑的一种体现。
但无论如何,“跪着的老师,教不出站着的学生”,老师困于投诉举报、动辄得咎的状况,必须改变了。让教师和家长都各归其位,建立平等、互信的沟通机制,才是健康教育生态的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