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解读与古典的语境:试析《俄狄浦斯王》的阅读策略
2024-03-04吴晓群
吴 晓 群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俄狄浦斯王》(TheOedipusTyrannus)是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最著名的作品,亚里士多德认为这部悲剧是希腊悲剧的典范,在他的《诗学》中曾8次提及这部作品。该剧结构复杂,布局严谨巧妙,环环相扣,将人的意志与命运的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它通常被认为是悲剧情节步步推进的范例——即一个好人因其骄傲而最终从高处跌落。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及悲剧情节的安排时就曾以该剧为例,他说:
情节的安排,务求人们只听事件的发展,不必看表演,也能因那些事件的结果而惊心动魄,发生怜悯之情;任何人听见《俄狄浦斯王》的情节,都会这样受感动。(1)[古希腊]亚理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0页。
当然,由于经典作品自带跨学科的特点,因此对经典的解读历来有多种方式,阅读者可根据不同的问题意识和想要达成的目标来决定自己的阅读策略。不同的阅读策略和方式会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和感受,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换言之,对待同一个作品,可以有不同的切入角度,不同的理论观照,不同的阅读态度。
而《俄狄浦斯王》作为一部在西方知识界思想界被解读得最多的希腊悲剧,对它的解读,能够生发开去的面向很多,可以从哲学、从文学、从心理学等等各个角度展开。不同的解读视角可能带来不同的阅读和观剧的效果,想要在一篇文章中完全厘清各种不同的解读模式背后所蕴含的不同的问题意识、解读逻辑及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此,我借几位著名哲学家对《俄狄浦斯王》一剧的解读来大体讨论一下,我们是要跟从现代诸思潮还是返回古典的语境之中这个问题。(2)即便是与哲学相关的讨论也是有着多个视角的,我们在此展现的几个例子远不足以涵盖其中之万一。比如,国内就有学者在结合国际学术界讨论的基础上,将俄狄浦斯身上人之为人的悲剧性命运呈现为对真相的发现,并进而将这一思考根植于公元前五世纪的诗歌与哲学之争中。参见颜荻:《〈僭主俄狄浦斯〉中的诗歌与哲学之争》,《外国文学评论》2021年第3期。即在不同的特别是在现代的理论关照下,如何去读一部古希腊悲剧?在哲学家眼中,这部悲剧会带给他怎样的启发?可能产生什么样的问题?那些问题与悲剧本身所要展示的、传递的信息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又是因为什么产生这种不一致?是哲学家的有意而为还是无心之举?假如是故意的,那哲学式的解读又要把读者引向怎样的一种方向?而关注古典语境的阅读立场又能给读者带来怎样的阅读体验?
一、前情回顾与剧情梗概
该剧取材于希腊神话,诗人在剧中运用动机与效果相反的手法,一层层解开了俄狄浦斯(Oidipous)杀父娶母的疑团。他自认为已经逃出了命运的安排,然而实际上命运一直操控着他。
刚出场时,俄狄浦斯是一个受人民爱戴并且富有责任心的国王(3)在此,我将剧中的俄狄浦斯视为一个普通的国王,但有学者根据他的行为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讨论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僭主的问题,参见叶然:《俄狄浦斯是僭主吗——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国王〉中城邦的自然》,《学术月刊》2016年第5期。,当灾难来临时,他秉承正大光明的原则,要求将神示公开,并表现出追查到底的态度和对凶手的仇视,这表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是凶手的事实。当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时,俄狄浦斯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王后自尽而死,而他自己则在百感交集中刺瞎了双眼。然后俄狄浦斯自我放逐,继续等待神谕。
为什么看似无辜的俄狄浦斯身上会发生这么倒霉的事情?读过悲剧的人都明白,在悲剧中,俄狄浦斯并不知道他失手杀死的和为解谜成功而迎娶的竟会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是处在一种无辜、无知的状态下犯下这些罪行的。那为什么他会不知道?神灵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惩罚降予他?
引发这个悲剧的不幸之源,需要追溯到俄狄浦斯之父拉伊俄斯(Laius)那里。早年他落难流亡到伯罗奔尼撒时,当时的斯巴达国王珀罗普斯好心收容了他,但是他不仅不感恩反而诱拐了国王的儿子克律西波斯,最后导致这个年轻人自杀身亡。此事激起了诸神的愤怒。换言之,拉伊俄斯所做的这件事情不仅意味着是对人类价值观的破坏,也是对神灵的冒犯、亵渎,由此事必会引发来自神灵的惩罚。但这种惩罚不是直接针对拉伊俄斯的,神的诅咒落在了他的家族身上,且具体表现在拉伊俄斯之子俄狄浦斯。神谕说他将杀父娶母,以此来报复当年拉伊俄斯所犯下的不义之罪,这便注定了俄狄浦斯家族世代不幸的命运。
实际上,因为“诅咒在希腊文化中是一个常数”,(4)[英]多佛等:《古希腊文学常谈》,陈国强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82页。因此,这种以神的诅咒而施加的报复在古典文献中也时有出现,比如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阿尔克麦翁家族(Alcmeonids)因杀死了请求神殿庇护的库隆(Cylon)被称为“因渎神而受到咒诅的人”(5)[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下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41页。。这表明,对于当时仍具有神话思维方式的希腊人来说,其实所谓神的报复就体现为对人间秩序的维护,是对处事适度的一种提醒。也就是说,这是人借神之口来表达人类社会共同生活所应该遵守的规则,也即所谓的祖制圣规。而悲剧诗人正是充分利用了诅咒以及对诅咒的家族继承等传统观念,从而建构起一条人与神的行动之间的因果链条,由此推动剧情的发展,最终获取观众同情,引发情感共鸣,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
总之,古代希腊人往往会将某个人所遭遇的不幸与其之前做下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认为是受到了神的报复。那么,这个报复是什么呢?很可能就是神下了一个诅咒,这个诅咒并不是对拉伊俄斯犯下不义之罪的现世报,而是施加在他的家族及其后代身上。也就是说,这个惩罚不只是针对一个人的,而是针对整个家族的。在《俄狄浦斯王》一剧中,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要素就是诅咒。这就解释了俄狄浦斯为何会以无辜且无知之身遭受这种惩罚。从根本上讲,或许不是他本人做错了什么,也或者是他虽有错但不至于受此重罚,但是他的父辈做错了事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而他不幸地作为父辈的后代就要去承受这来自神灵的惩罚和报复。(6)E. L. De Kock, “The Sophoclean Oedipus and Its Antecedents”,Acta Classics, 4(1961):7—28.
在这整个故事中有三条线索:一是拉伊俄斯得知自己会被儿子杀死的命运后,他做出送子的行为;二是俄狄浦斯得知身世后,离开养父母,逃往外地;三是瘟疫发生后,俄狄浦斯决心找寻凶手。这三条线索形成了一个以诅咒为核心的因果链条的闭环,最后导致了主人公的必然悲剧结局。更重要的是,希腊悲剧中的故事及其中的诅咒都是当时的观众们所知晓的,这更加重了悲剧演出时观众与台上主人公之间的张力,渲染了戏剧所需要的紧张气氛。(7)Lowel Edmunds &Alan Dunces, Oedipus: A Folklore Casebook,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84).
在此,我们简单介绍了故事的前情与梗概,也提示了故事发生的古典语境,接下来我们再聚焦于悲剧正式展开前俄狄浦斯的两个行为,看看会对后面悲剧的发生可能产生怎样的影响。
二、俄狄浦斯的逃走与解谜
从以上对故事前情的交代中,可见命定与选择是故事得以发生的关键节点,于是,命定的存在与人类的选择之间的平衡也就成了我们解读《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的重点所在。
我们来看看他对自己初次听到神谕时的反应:
俄狄浦斯:他说我命中注定要玷污我母亲的床榻,生出一些使人不忍看的儿女,而且会成为杀死我的生身父亲的凶手。
我听了这些话,就逃到外地去,免得看见那个会实现神示所说的耻辱地方,……(10)[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7页。
俄狄浦斯的这两句话,我们应该怎么理解?
首先是第一句话,这是他对自己可能会杀父娶母(11)国内有学者从俄狄浦斯行为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悖论(身份悖论、伦理悖论等)这一角度来理解该剧,参见吴斯佳:《〈俄狄浦斯王〉的悖论特征及其生成的悖论语境》,《外国文学研究》2018年第6期。所产生后果的看法,可以讨论的有三点:他重点强调的是如果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娶母,那将是一种污染;其次,由此生下来的孩子也是让人不忍正视的;最后,点明他将杀死的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由这三点向我们揭示了那个时代的观念:首先,母子结合并生子已被视为一种乱伦行为,不仅不能明知故犯,哪怕是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发生了,也会被认为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这表明在当时古希腊人的思想观念中,已经发展出了在直系亲属之间不应该出现这种事的观念。而杀父的指控则是一种很严重的罪行,这让我们联想到另一个希腊神话故事,也即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阿伽门农王》中关于雅典娜的出场:阿伽门农之子是为了替父报仇而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由此遭到古老的复仇女神的追杀,在最后的审判中,雅典娜以立法者的身份为阿伽门农之子投下了无罪的关键一票,由此确立了之后希腊社会普遍以父权为主的法律制度。在这种基本律法确定之后,关于俄狄浦斯所犯之罪的判断就更清楚了,因为他不仅会杀父还会娶母,这样的罪行就太过严重了。所以,他才会被吓得逃走了。
第二句话表明俄狄浦斯为避免乱伦和杀父行为的发生,而决定离开他长大的地方。正是因为他决心逃往外地,才有了之后的故事。而逃往别处,这一行为本身也可视作就是一种抗争,是他不希望神谕实现的表现。那么,神谕是什么?它对希腊人意味着什么?简单说来,神谕(oracle,又译作神示或神托)就是神灵对于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的判断和预告。在古希腊,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个人的生活问题,希腊人都喜欢求得神的旨意,以便能在神的名义下行事,并取得成功。神灵对人们所求问之事的回答就是所谓的“神谕”,这有点类似于古代中国人的求签。签抽到后会有多种解释,希腊的神谕也具有模糊性,需要人们根据具体的人和事加以解释和判断。在古代希腊世界,德尔菲的阿波罗神谕是最具有权威性的,希腊人事无巨细都要去祈求他的引导,无论是城邦在遇到重大的政治或军事问题时,还是个人在碰到人生大事时都少不了神谕的指点。
具体到这部悲剧中,落在俄狄浦斯头上的神谕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出现的,在前情回顾中我们提及,拉伊俄斯引发神怒,但神的报复并不是立即出现的,而是在他家族身上降下了一道诅咒,与诅咒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神谕,告诉他王后即将诞下的孩子长大后会杀父娶母。拉伊俄斯为了避免这一悲剧的发生,在妻子生下孩子后立即让仆人把这个孩子丢弃。但仆人心有不忍,遂将孩子交给了一个荒野中的牧羊人,牧羊人也不忍心杀死这个孩子,又将其交给了邻国无子的国王夫妻,最后是他们把这个小孩养大成人。这个孩子就是俄狄浦斯,然而,在他长大后却听闻了这样一个关于他的神谕。他不知道养育他的并非亲生父母,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他为了避免自己处于疯狂的状态下真的会杀父娶母,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逃走。
但这个行为本身却使他来到了那个命运的“三岔路口”,让他迎着命运而去。在一个狭窄的山口,迎面遇到一辆急驰而来的马车。或许是因为驶者和车上长者的态度过于倨傲,也或者是逃亡中的俄狄浦斯心浮气躁,总之,狭路相逢,言语不和,他们发生了冲突。冲动之下,俄狄浦斯失手打死了那位老者,他当然不知道那就是他的亲生父亲。随后,他继续逃亡,来到了忒拜的辖区内,在此,他遭遇了他命中注定且是彻底让其实现命运的事件:他遇到了一个妖怪,就是斯芬克斯(Sphinx)。(12)有关斯芬克斯的神话传说最早来自古代埃及,是一种狮身人面的巨兽,通常为雄性,是法老威权的象征。与埃及的不同,古希腊的斯芬克斯通常表现为雌性,她有着女人的头颅、兽类的身体和鸟类的翅膀。这两个斯芬克斯之间有何关系,至今已无可靠的文献流传下来,或许是文化传播中的一种相互借鉴,也有可能是误传。不过,无论是在古埃及还是古希腊,斯芬克斯都被认为是守卫者:在埃及,它经常与法老的陵墓和宗教庙宇等大型建筑联系在一起;在希腊,这个出现在有关俄狄浦斯的神话和悲剧中的斯芬克斯则是一道千古谜题的守护者。据说此怪盘踞此地,为害多年。不过,它作恶的方式比较奇特,甚至堪称文雅。它总是给过往的行人出一道谜语,并表示如果解开谜题就可放行,而没有解开谜底的人就会被它吃掉。由于该谜语始终无人能够破解,又有多人被吃,因此无人敢来。但没人前来,斯芬克斯便要求忒拜城进献童男童女。总之,这个妖怪就靠这样一个谜语为害一方,使得民不聊生。而刚失去国王的忒拜,在无人主持大局的情况下,由长老会议出面颁布了一个告示,宣布谁能为他们除害就拥戴谁为国王,并且还会把风韵尚存的王后嫁予他为妻。
那么,我们来看看这个妖怪的谜语是什么。它问的是:有一种东西早上的时候是四条腿走路,中午的时候两条腿走路,傍晚的时候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回答说,那就是人,因为人在婴儿期只能四肢着地爬行,之后是两条腿走路,但人到了晚年,行走时又需要依靠拐杖助行。于是,这个之前所有人都解答不了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这是俄狄浦斯成为英雄的决定性胜利,至此,俄狄浦斯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破解了谜题,获得了荣誉、敬仰与爱戴。(13)有关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之间的关系,以及前者对后者的形象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参见刘淳:《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王的“智慧”》,《外国文学》2014年第1期。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进了城,成了国王,并且娶了王后为妻。然而,这些命运的馈赠却暗中标注了价码,那便是让他最终迎娶了生母,实现了预言。
在这一过程中,有两个意象是耐人寻味的。
首先,从神谕得到验证的过程来看,神谕本身具有一定的含糊性,如同命运一般琢磨不定,但它却引发了人的一系列貌似“自主的”行为,俄狄浦斯基于自主的思考,采取了自己认为可行的方案——先是“逃走”,然后是“解谜”。但人性的弱点和有限的理性使得这样的行为制造出一系列的巧合,宛如纷杂的丝线,最终却穿合成了严丝合缝的罗网,身处其中的人越是想要挣脱,却被命运束缚得越紧,正如歌队所唱的:
他像公牛一样凶猛,在荒林中、石穴里流浪,凄凄惨惨地独自前进,想避开大地中央发出的神示,那神示永远灵验,永远在他头上盘旋。(14)[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8页。
其次,俄狄浦斯的解谜者形象也是值得深思的。(15)Charles Seal, Oedipus Tyrannus: Tragic Heroism and the Limits of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24—30; Paul Woodruff,The Oedipus Plays of Sophocles: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1—40.他虽然回答出了谜底——“人”,破解了那富有哲学意味的谜题,可谓人中富有智慧的佼佼者,但他却又未能真正勘破关于“人”的命题,没有真正认识清楚何为凡人,即没有认识到人类作为必朽的生物,是具有有限性的,无法与无限的神灵相抗衡。这似乎在暗示着,因为人类理性的有限性,俄狄浦斯用尽一生去抗争的命运本身也就是一个“谜”,人唯一可知的,便是面对命运时,知道自己是无知的。但人类在命运面前的探寻、挣扎,或许就是意义本身。(16)Feng Lijun, “Resistance or Transcendence: An Analysis of the Destiny in Oedipus the King”, Dramatic Literature,10(2003):27—28.
不过,从表面上看,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俄狄浦斯一路走来似乎都很顺利:他杀死了挡路人,除掉了妖怪,成了国王,并在之后还生下来四个子女。但是,十多年后,忒拜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即瘟疫不断——这是《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正式发生的具体背景。
总之,《俄狄浦斯王》是一个关于命运与人的故事,命运在故事中具有某种必然性和确定性,命定的结局永远无法更改。然而,这种无法改变的结局是通过人自己自主的选择造成的,是人自己的行为造成了命运的被实现,或者说,人的行为、人的自主选择也不过只是既定命运中的一环罢了。(20)David Kovacs, “On Not Misunderstanding Oedipus Tyrannus”,The Classical Quarterly, 1,(2019):107—118.无论结果如何,正如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说的:“悲剧往往是以疑问和探究告终。”(2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张隆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60—261页。俄狄浦斯的言行,正体现了人类对生存意义不停的思考,在这些思考中,人类确立了自我的锚点。
三、从俄狄浦斯形象延伸的哲学性思考
以上展现的是我们阅读《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的出发点和剧中所蕴含的底层逻辑。而希腊的神话故事以及悲剧演绎一直都是西方后世重要的思想资源,不断地被提及,只是不同的学者很可能对同一个角色同样的形象从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逻辑和关键点来。具体到《俄狄浦斯王》一剧,俄狄浦斯在找寻凶手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他发现自己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也是娶了母亲并与之生下四个孩子的乱伦之人。这样的结果如同侦探故事,或是精神分析的案例,因为它强调了自我发现的过程,同样也被思想家们反复引用、改写或借鉴。
众所周知的恐怕要算心理学之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理解和运用了,他从该故事中发掘出了一种普遍而非个别的意义,由此得出“俄狄浦斯情结”的论断,即认为所有的男孩子在幼年时期都有杀父娶母的想法,而这都与性有关。弗洛伊德用悲剧人物来命名一种病理性的心理状态确实很生动,但他却在将其普遍化的过程中犯了一个过于泛化的错误,乱伦的禁忌并不一定适用于所有男性。而且,事实上,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也并不是他本人的有意而为。当然,对这种心理学演绎的尺度问题或许可以留给大家去讨论。(22)参见:Peter L Rudnytsky, “Oedipus and Anti-Oedipus”,World Literature Today 3(1982):462—470; Gilles &Felix Guattari Deleuze,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lation by Robert Hurley, Mark Seem and Helen R. Lan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0);黄文杰:《论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王〉的符码性解读》,《戏剧艺术》2015年第2期,等等。
在此,我们主要来看一看三位西方大哲学家对俄狄浦斯形象的思考: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写道:
必然使我们惊为神奇的,乃是那个希腊的传说,声称狮身女首怪——埃及的伟大的象征——出现在底比斯,讲出下面一个谜:“朝晨四脚走,白天两脚走,夜里三脚走,这是什么东西?”厄狄帕斯解答了,说这便是“人”,于是狮身女首怪狼狈而走。那种“东方精神”在埃及一直进展到成为问题的解答和解放,确实有如下述:“自然”的“内在的东西”就是“思想”,思想只生存在人类意识当中。然而厄狄帕斯一方面提出了那个脍炙千古的解答——显出他自己是有知识的人——在另一方面,他却又蠢然不知道他自己行动的性质。在那皇室旧家里发生的精神的上升,由于无知仍然和大恶相连,所以这个第一个国王统治——为了获得真正的知识和道德的光明起见——首先必须制定政治自由和公民法律,来同“美的精神”相调和。(23)[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19页。
在此,埃及人的斯芬克斯与希腊人的斯芬克斯是否是同一个怪物?它是何时出现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的?它究竟是被俄狄浦斯扔下去摔死的还是自己跳崖而亡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按下不表,不必纠结。但黑格尔所提到的“皇室旧家里发生的精神的上升”“第一个国王统治”“政治自由和公民法律”“美的精神”是什么?与有关俄狄浦斯王的远古传说以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又有什么关系?显然,我们只能说,这些都不过是黑格尔思想的发散,而非神话故事中的逻辑。他是在借俄狄浦斯这个形象来讨论他想要讨论的问题,所以他并不关心俄狄浦斯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结局又是怎样。他想要讨论的是市民法规、政治自由等概念,而这些是与神话故事和悲剧的古典语境无法勾连起来的内容。此处,不是在说黑格尔的理解不对,而是告诉大家,后世的引用者因其借用悲剧人物的目的不同,因此自然会发生兴趣的转移,也会出现不同的论证逻辑。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尼采和海德格尔又是如何引用俄狄浦斯的故事的,他们的改写又是为了表达怎样的诉求。
尼采在《哲学与真理》中,以俄狄浦斯为主人公,为他编写了一段独白:
我称自己为最后的哲学家,因为我是最后的人。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和我说话,而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将死的人的声音。哪怕再让我和你多呆上一小时也行。亲爱的声音,你这全人类幸福生活的记忆的最后的踪迹,和你在一起,我通过自我欺骗,逃脱了孤独。置身在人群和爱之中,我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爱已死亡,他无法忍受高空上孤独的战栗,所以我不得不开口说话,仿佛我是两个人。
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吗?我的声音,你正在低低地诅咒吗?你的诅咒当使这个世界的同情心重新怒放。然而世界像过去一样运行着,只用他那甚至更加闪烁地和寒冷的无情的星星看着我。它一如既往,无声无息,无知无识地运作着。只有一个东西,人死了。
然而,亲爱的声音,我依然听得到你。那些东西而不是我,这个世界最后的人死去了。最后的叹息,你的叹息和我一同死去,响起呜呼之声,为我俄狄浦斯这最后的可怜的人哀叹。(24)[德]尼采:《哲学与真理——尼采1872—1876年笔记选》,田立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第50页。
这段尼采式的俄狄浦斯独白充满了激情,且极富文采,但是他在说什么?似乎有点像俄狄浦斯自刺双眼后对自己的眼珠说的话,“你们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成的罪恶了!你们看够了你们不应当看的人,不认识我想认识的人;你们从此黑暗无光!”(25)[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0页。然而,尼采笔下的俄狄浦斯又与索福克勒斯悲剧中的俄狄浦斯有所不同,与故事本身的关系也不大。不过,这倒是让我们想起了尼采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上帝死了”(26)[德]尼采:《快乐的科学》,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第152页。。再结合对尼采思想的基本了解,我们明白了尼采想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他所有的讨论关注的都是他那个时代西方哲学的问题,也就是哲学的现代化问题。所以,他不过是在借俄狄浦斯的形象讨论他的问题。虽然,尼采也提到了诅咒,但是他所说的“诅咒”与悲剧中推动情节发展的古老诅咒,以及古希腊人思想观念中的诅咒并不是一回事情,这些都不过是他要展开讨论的引子罢了。
海德格尔在《路标》《形而上学是什么?》中为了讨论形而上学的问题,也借用俄狄浦斯的形象,他写道:
早期希腊最后一位诗人的最后一首诗,即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其结尾的诗句不可肆意回转到这个民族的隐蔽的历史上,并且保存这个民族径路内未曾被了解的存在之真理中的路径,放弃吧,绝不再有怨恨唤起,因为万事常驻,保存一个完整的裁决。(27)[德]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64—365页。
在此,我们且不必纠结索福克勒斯所处的时代并不是早期希腊,他不是早期希腊的最后一位诗人,海德格尔提到的这部悲剧也不是索福克勒斯的最后一首诗(或悲剧)。我们明白哲学家要说的是后面的话:“保存这个民族径路内未曾被了解的存在之真理中的路径”,在此,海德格尔提到了存在。我们知道,海德格尔讨论最多的哲学问题就是关于“存在”的问题,由此我们可能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海德格尔的这段话,就像之前尼采所设计的俄狄浦斯的独白一样,只是多出了“存在”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海德格尔始终在面对、在讨论,并要去揭示的问题。他认为在索福克勒斯的诗句中能找到解释的路径,海德格尔是假设可以经由俄狄浦斯这样一个饱经世间磨难的人物形象来比喻重建形而上学的艰辛与必须,而要重建的一个关键词,即“存在”。
综上,可以说,尼采想要应对的是哲学的危机,他想要拯救的并不是俄狄浦斯,而是西方现代哲学。他之所以重新解释希腊悲剧,是为了应对西方哲学的现代性命运问题。而萦绕在海德格尔脑海中的则始终是关于“存在”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俄狄浦斯这个形象上来,虽然他原本只是希腊神话及悲剧中的主人公,但他的确具有十分丰富的解读面向,可以激发不同的思考。由此,他就不仅仅是文学形象,也成为西方思想史上的思想形象。不同的学者和思想家在重新解释希腊的悲剧和悲剧人物时,不同的学科有着不同的逻辑和论证方式,对于俄狄浦斯人物形象的引用只是一个契机,借以引出思想家的问题意识,其最后的答案并不是要回到俄狄浦斯身上,也不是要回到古代希腊。而重新的诠释也会发生很多变形,这既提醒我们有多重解读的路径可以去尝试,也让我们思考我们所持的阅读策略及其目的何在。
总之,对于是跟从现代思潮还是返回古典语境的问题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问题,我们可以有多重角度,了解若干解读思路,在紧扣文本的基础上,兼顾历代学者的不同观点和看法,发现各种不同观点的盲点及不足,最后形成自己的理解。只要逻辑自洽、论证合理,就是可行的。由此,我们看到,这两者并不是一道AB项的选择题,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而要回到古代世界去理解悲剧,也是有其局限性的。古典语境最大的局限就在于,事实上我们是无法真正回到过去进行实证考察的。为了尽可能地规避问题,就需要我们尽可能多地阅读一手的文献,看古代希腊人是如何描述他们自己的生活,是如何讨论他们的问题以及又是如何解决和处理他们面对的难题的。而且,任何解读都必须是紧扣文本的,在文本的基础上展开层层的分析。当然,在此基础上,还需要进行合理的学术想象和推测,而此时便需要借鉴现代思想找寻切入的角度和方法论的帮助。不过,同时,也要警惕现代思潮和方法理论本身的局限性,换言之,就是要注意理论的有效性边界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