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红二、六军团的长征(一)
2024-03-04戚元德/遗稿
戚元德/遗稿
1949 年3 月在第一次全国妇代会期间参加过长征的妇女代表合影。前排(左起):刘英、陈琮英、戚元德、周越华、危秀英;中排(左起):邓六金、甘棠、吴仲廉、陈真仁(被挡者)、李伯钊;后排(左起):吴朝祥、邱一涵、康克清、李坚真、李贞、廖似光、蔡畅
戚元德(1905—1974),湖北武汉人,吴德峰妻子。1927年参加革命工作,1928年2月经陈潭秋吴德峰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长期协助吴德峰从事党的隐蔽战线工作。1932年到达江西苏区,先后任中央军委机要科科长,湘赣苏维埃主席团秘书,后参加了长征,历任红六军团和红二方面军保卫局特别支部书记等职。长征结束后,在西安协助吴德峰从事情报工作。解放战争时期在晋察冀中央局工作,任中共阜平县委委员兼组织部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共武汉市委委员、武汉市妇联主任,全国妇联执委,全国总工会女工部部长等职。1974年11月在北京逝世。
1934年8月初,我们离开黄冈开始长征,因当时走得仓促,精神上和物质上准备得都很不够,8月12日到湖南的桂东、桂阳才成立“军政委员会”,任弼时任委员会主席,萧克任军团长,王震任政委,德峰以苏维埃国家政治保卫局代表身份任军团保卫局长、并按保卫局工作性质及惯例参加“军政委员会”,张子意任军团政治部主任,李达为军参谋长。红六军团是由第十七师(原湘赣军区红八军)、第十八师(原湘赣军区红十八军)等部队组合构成,有近万人。军团总部领导机构分为党、军、政、保四大块。在弼时、萧克、王震等同志统率领导下,六军团西征突围近三个月,冲破国民党反动派十余万军队的围追堵截,胜利完成了战略转移任务,历经湘、赣、桂、黔等省,行程5000余里,我们称这次西征为“第一次长征”。西征在三伏天,不仅酷热难挡,而且经常下大雨道路泥泞难行,尤其是急行军时困难更大。保卫局的战士背着武器、干粮、收发报机、笨重的炊事用具和石板印刷机等,还要负责管押犯人,所以行走速度慢,经常是最后一批到达宿营地。行军中很多人出现中暑、打摆子、痢疾、发高烧等症状,弄不到药,德峰就叫战士们用土法熬一些中草药治疗。
1934年10月初,我们六军团西征行至黔东瓮安县时,接到中央军委电令,称桂军已南下,贺龙的红三军已占领印江,要我们迅速到江口地区与红三军会合。接电后,我们六军团立即掉头东返向红三军方向开拔,在石阡的甘溪山岭地带,突遭敌军伏击(实际桂军并未南下,而是在石阡的甘溪山岭地带埋伏、张着口袋等待红六军团进入后,一举消灭),敌人数十倍于我军,六军团被截成三段,李达带着六军团仅有重机关枪等枪械率领先遣前卫团探路,因造饭陷入敌包围圈,发现敌情后未通报军总部自顾突围出走,大部队不知情仍盲目前进陷入敌重重包围之中。战斗异常残酷激烈,我军寡不敌众,突围中指战员死伤过半,其中有数百名指战员被围困在牛山,在拼死决战中伤亡过重,最后弹尽粮绝,剩存的指战员不甘当俘虏,宁死不屈集体纵身跳下悬崖,壮烈牺牲。剩下部分未遇难指战员,在当地拥护我们红军的老百姓救助引路下,历经艰险,最终突围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红六军团近万人的大部队突围后伤亡惨重,仅幸存3300余人。
甘溪之战打响的那天,走在后面的我们保卫局和部分队伍,发现前面部队遭敌人伏击包围后,立即停止前进、进行迂回作战,辗转了约半个月才把尾随追击的敌人甩掉。在迂回战斗中,保卫队也牺牲了一些非常好的同志,都是湘赣带出来的子弟兵,德峰要我编制了牺牲同志的花名册,作为烈士上报军团总部相关部门备案。
1934年10月20日红六军团到达黔东木黄镇与贺龙等率领的红三军会师,红三军又恢复了红二军团建制,从此红二、六军团进入并肩战斗的新历程。两个军团汇合后联合作战,成立二、六军团总指挥部,仍由党、军(包括参谋部)、政(包括政治部)、保四大机构组成。主力部队迅速由黔东挺进湘西,1934年11月7日,占领永顺县城,在县城以北的龙家寨十万坪打垮湘西军阀陈渠珍三个旅,俘敌2000余人,缴获大批军用物资,为建立湘鄂川黔根据地创造了有利条件、奠定了坚实基础。随后又占领大庸、桑植等县城,年底在大庸县城宣告成立中共湘鄂川黔边区临时省委,弼时同志任省委书记,同时成立省军区,贺龙同志任省军区总指挥,弼时同志兼任省军区政治委员,德峰任省肃反委员會主席兼任保卫局长。此时的二、六军团与省军区,实际上是一班人马、两块牌子,在省委书记弼时和省军区总指挥贺龙等同志的统一领导、指挥下并肩作战,行动俱是按方面军进行操作的。因此,在我党红军军史排序上,实际已认定为二方面军系列。
1934年10月,红六军团与红三军在木黄会师,开辟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图为位于湖南永顺县塔卧乡的湘鄂川黔省委旧址
1935年8月,红二、红六军团会师后领导人合影。站立者右起:任弼时、关向应、李达、贺龙,前坐者为王震
在长征路上,弼时同志始终作为六军团,二、六军团,二方面军党的核心领导统帅,他善于团结同志,认真思考问题,工作非常审慎周详,经常听取或吸收干部意见,对于任何问题,他不弄明白是绝不放手的。例如在第二方面军第一次突围到达贵州时,弼时同志身患重病,躺在担架上,但每天都一定要把当地的情况弄明白,把第二天行军的计划拟好了才睡觉,每每工作至深更半夜,而天一亮,他不顾惜自己的病体,仍认真负责地又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我们大家极力劝他休息,他都不肯。他工作中对干部的教育,循循善诱,从不疾言厉色,同志们有了错误,他完全是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反复说服;一定要指明错误的根源,使得犯错误的同志,能有了自觉的认识,得到实际上的帮助而后止。
1934年9月在与红二军团会合前,我生过一个男孩,因当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形势十分紧急恶劣,生下来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送给路边讨饭的了,开始讨饭的还不肯收,我倒找给了他十块银圆他才肯将孩子收下,从此下落不明。做母亲的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但是为了革命、为了不影响部队的转移,只能忍痛狠心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舍去,我走出很远后,还时时覺得孩子的哭声仍在耳边回响。我们离开苏区辗转湖南、湖北、贵州,在贵州环境条件更艰苦了,真可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老百姓生活极端贫困,我们红色政权不忍心、也不能再加重贫苦百姓的负担去征粮、征赋税。我们经历了征战、长途跋涉,伤病员不断增加,从苏区带来的物资基本耗尽,部队急需补充给养。因粮食、医药短缺病饿交加,我们无谓牺牲了不少好同志。贵州的秋天阴雨连绵,从苏区穿出来的单衣整天潮湿不干难以耐秋寒,眼看冬天来临很多同志防冷御寒的衣物都还没有着落。我们红军部队纪律严明,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和群众买卖要公平……当时行军打仗经常断粮、断炊,司务长不得不向老百姓去买粮或借粮,借粮打借条,老百姓拿着红军的借条找我们苏维埃政府是一定会兑现的,甚至后续部队见借条有能力也会代还。有一次我们在广西苗族的一座大山上被敌人围困了三天三夜,实在饿得不行,只好将老百姓种在地里未收的玉米掰下来每个人分了几个吃,并按纪律规定给老百姓留条,按市价估算付足大洋放在地里作为赔偿。所以不管国内外反动政府或反动教会如何做宣传,由于我们红军是解放劳苦大众、取信于人民的军队,无论走到哪儿都广泛受到当地老百姓的拥护和爱戴,红色政权很容易建立起来。湘鄂川黔省苏维埃红色政权建立后,立即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组织军民发展经济,积极开展生产自救、自给自足运动,改善了湘鄂川黔省苏区老百姓的生活困苦,解决了红军部队的给养问题。我们保卫局也组织犯人参加了生产自救运动。
1936 年在贵州黔西县政府大礼堂前,吴德峰、王震、张子意(右起)合影
二、六军团会合后,仍由德峰全权主持统一领导二、六军团保卫局工作,保卫局班子基本以六军团保卫局人员组成。保卫局依惯例按各部队首长的职级,派出相应同级别的特派员去执行保卫局特别任务,派出的特派员受二、六军团保卫局领导,有权参加所在部队的各种会议和重大事件、军事行动的处理及决议、决定,而不受该部队首长的管辖与指挥。为了便于部队行进及作战中的随时保卫工作,二、六军团保卫局还专门单独在六军团设立了隶属其垂直领导的非全建制、保卫分支机构—六军团保卫分局(二军团未设下级分局,保卫工作仍由总局直接派特派员操控),调五十一团团长彭栋才(彭林,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同志担任局长,任副局长和继任局长的是余光文(1962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同志。保卫局机关,先后下设特派员(李连贵、俞光文、袁福生、祁云祥、胥治中等)、审讯(科长刘生标等)、侦察(科长马廷士、祁云祥等)、机要(包括技术书记即文书,陈志斌、王恩茂,电台王永俊等)、总务(科长陈宜盛等)、保卫大队(大队长贺振华、政委廖庆萱等)、警卫排(排长余秋里、班长李永福、彭海贵等),党组织为特别支部,我任支部书记,我的任务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天天与人打交道,因年代久远了,加之人员时有变更,有好些人的名字、职务记得可能有差误,但大体不错。
保卫局机构严谨、分工明确。明文规定,审讯犯人时,严格要求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行刑逼供,不准污辱、虐待俘虏,搜缴私人物品要登记,无问题时要如数归还等。保卫局工作人员选择、培养要求都非常严格,必须对党、对革命事业忠诚可靠、不怕死,能吃苦耐劳、严守机密、机智勇敢。就是在那样艰苦的岁月中,只要有条件,保卫局就组织大家学习,学文化、讲时事政策、讲马列主义、讲行军打仗生活常识,练兵出操,还组织战士打篮球、拔河、摔跤、打拳耍刀、唱歌、演活报剧等,开展了内容丰富的文体活动。教员都是局里各级干部根据特长,奋勇自报担任,德峰曾讲过马列主义、行军打仗生活常识以及养、驯马的经验等课。我也讲过文化、时事、政策等课,教唱歌、演活报剧,则是我在湖北女师上学时的拿手好戏,因此文娱活动基本由我负责组织安排。在保卫局严格的要求操练下,保卫大队干部战士和警卫人员几乎个个都精明强干,打枪不但准而且出手快,保卫大队和警卫排的干部、战士不少人会双手使驳壳枪。对于保卫局培养出来的干部、战士,很多领导、老同志都认为忠诚可靠、精明能干,所以经常向保卫局要人调到自己身边工作,如弼时等军团领导同志的警卫员多是从保卫局干部战士中选调去的,长征中余秋里就是弼时同志点名向保卫局要去当警卫员的,国共第二次和谈时跟随过恩来同志的彭海贵、颜泰隆、吴志坚等副官、警卫人员及西安事变时恩来与德峰直接联系的联络员曾广梅都是从德峰长征中的警卫员、勤务员中挑选调去的。长征时,德峰的贴身警卫员有彭海贵、曾广梅(现名曾威)、彭锡庆、曹协礼、颜泰隆(现名颜太龙)、贺传志、谢锡玉、熊传丰,勤务员肖富先(现名肖佛先)、吴志坚,马夫赖传夫等,还有一个年龄较大背着一挺机关枪的警卫员,大家平时都直呼他的
绰号“花机关”,由于年代久了真名反被遗忘,想了很久也未想起来。长征中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大家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建立了深厚的阶级友爱和同志感情。他们当时平均不过十七八岁,再苦再累都保持了朝气蓬勃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不打仗、没有情况队伍行进、休息时他们都爱互相拉拉歌、斗嘴讲笑话,队伍气氛十分活跃。
1936年2月,长征途中在贵州大定,红二方面军保卫局局长吴德峰(前中)与部分工作人员合影
长征途中,我军抓获了不少俘虏,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补给和一些电台设备等战利品物资。抓获、俘虏的间谍特务、敌军连级以上军官和电台技术人员,以及沿途质押的土豪劣绅都送交我们保卫局看押审理,还有一些贵重的收发报机、无线电电讯器材等机要物资,亦交保卫局携带保管。保卫局此前从苏区带着长征的特殊“犯人”释放归队后,看押任务刚刚减轻。随着上述人员的到来,保卫局又热闹起来,且这些人员更难带,行动起来困难之大可想而知,特别是遇敌情、打遭遇战则麻烦更大,因此每次行动前我们都要仔细调查研究,寻找安全捷径路线,做好各种情况的应急措施。在长征路上我们经常根据不同情况变换路线,有时跟着红六军团部队走,有时跟着红二军团部队走,有时自己单独行动。如德峰《第二次长征日记》中记有1935年11月19日,经过三门墩桥头,在教子垭宿营,行程65里,就是跟2K(二军团代号)走的;1935年12月22日经过汤家园,在祖师殿宿营,行程85里,是日露营,6K(六军团代号)与陶纵队遇战,缴获他们枪30余支,就是跟红六军团走的。凡遇打仗,保卫局一方面要看管俘虏、保护机要物资,一方面还要参战,稍有疏忽不是犯人乘机逃跑,就是犯人趁机反水造成腹背两面受敌。面对这类问题,我们保卫局平时就制定了有效应对措施和办法,首先是以政治攻势,做好每个犯人思想转化、教育工作,杜绝他们逃跑反水的念头;第二就是实行奖惩等办法利用犯人监督犯人,并规定在特殊紧急情况下看守警卫人员对逃跑、
反水不听劝阻犯人有权采取严厉处置措施。对特殊犯人则一直派专人监管和保护。敌军连级和连级以下俘虏经过一般审查教育后,无罪恶问题的当场释放,愿回家的发路费,愿参加革命的就收编到红军队伍中。连级以上俘虏和译电技术人员送保卫局看管后,我們按红军的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政策,对其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审查没有问题表现好的,愿意留下参加革命的,就输送到部队,以加强我军的力量,愿走的则予以宽大放行,但中高级将官必须认罪悔过,保证不再参加反共、破坏民族抗日活动,并处以罚金以示支持红军抗日救国决心。如王永浚同志,原是敌电台队长,对敌军的电台、译电码等情况非常熟悉,是1933年被我红军俘虏的,经我们红军说服教育后,思想觉悟提高很快,帮助我们建立电台、培训干部、破译了敌军密电码作战方案、行动命令等机密情报,立过无数次战功,后参加红军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我军当时有数的破译、电台专家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我总参某部负责人。张振汉是湖南人,原国民党王牌四十一师师长,辖管新三旅和湖北保安师,1935年春夏,在我军包围宣恩时,张振汉赶来增援敌军,在忠堡地区被我们俘获,被俘后送到保卫局看押审理,到他家人接他走为止,他一直跟随我们保卫局长征。开始时他对我们仍心怀畏惧和戒心,言谈中也偶露过敌视或不服气情绪,
他怎么也想不通他那个训练有素的精锐王牌师,是如何被他们视为散兵游勇的流寇—红军击败的。后来在我们政治思想工作和宽大为怀的事实教育下,他认识到之所以我们能打败他,在于两个军队本质的区别。我们的军队是代表人民、民族利益的,是正义之师,处处受到广大人民的爱戴、拥护与支持,这就是红军战胜白军所向无敌的根本动力和源泉。长征期间,张振汉以他在国民党的阅历,在军事问题上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有用情况和建议,并任过军事教官。1936年3月22日,我们俘虏的敌四十一团王团长逃跑后,德峰找张振汉等人谈话,他第一个坚决表示,他相信共产党,绝不逃走。张振汉随我们长征关押在保卫局期间,按我党宽大为怀政策,我们曾多次允许张振汉的亲属前来探望,长征到延安后,他夫人从湖南到延安把他接走。张振汉的亲属,每次都带来我们所需的紧缺物资、器材和药品,说是对红军宽大为怀的回报。张振汉临走时一再表示,他这一路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佩服共产党的队伍,回去后绝不再当官参政,不再与反对共产党的任何反动派为伍。据我们后来了解他确实说到做到,从此弃政从商,新中国成立后积极参与支持社会主义建设。1954年我们到北京后,他经常带着夫人邓觉先和儿子来看我们,谈起往事感叹不已,他感谢长征途中我们对他的教育和关照。
(责任编辑 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