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在笑
2024-03-04申赋渔
申赋渔
老刘给我送来一袋荞面。
老刘是水电工。六年前,我住的这座房子还是一个空壳子,我请他来给我布置水电。房子在一个荒僻的小村里,往来交通很是不便。老刘和妻子便带着铺盖住在空房子里。
原本空寂的屋子,立即有了生活的气息,甚至有了家的样子。老刘在院子里用竹竿支起一个架子,上面晾着他们刚洗的衣服。客厅里放着一张用木板撑起来的桌子,上面放着老刘称手的工具和一台收音机。收音机从早到晚响着。家里有这个声音,就热闹了。他们把被褥放在最小的一个房间里,既私密又聚气。没有床,只能打地铺,妻子把铺盖下面垫得厚厚的——刚刚霜降,天气已经转冷。
妻子带了一只电炉,给他炒青菜、煎豆腐、做西红柿炒蛋。老刘每顿都要喝两杯。酒是妻子自己酿的,用装矿泉水的大桶装了一桶。老刘不爱吃米饭,妻子每顿都给他做面条。不是买来的挂面,而是自己做的手擀面。她有一根一米长的擀面杖,老刘说那是她的如意金箍棒。妻子笑着说:“专门打你。”
干活的时候,妻子做老刘的助手。老刘的手艺相当好,动作如行云流水。妻子的配合也很默契。老刘在前面忙,头也不回,手向后一伸,盯着他看的妻子就把一件工具或者一个零件递到他的手上。我每次看到他们在忙,心里都十分惊叹:他们根本不像在做水电工的活儿,倒像在无影灯下做一场手术;老刘是医生,妻子是护士。
为了感谢老刘,我请他们到镇上去吃饭。老刘和妻子出门前,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梳洗清爽。虽说是镇上,也还是乡下,但他们就是要讲究一下。
老刘四十多岁,国字脸,不太说话,总是沉默地干活。只有在喝了两杯酒之后,他的话才多些。他说话极有分寸,处处透着一种体面与自尊。我如果对水电安装有什么想法,必须委婉表达——那是他的专业,也是他的骄傲。
妻子跟老刘差不多高,鹅蛋脸,不胖,面容姣好,总是在笑。老刘说她有眩晕病,刚把工厂里的工作辞了。
“她现在就是陪我。”老刘说。
“她对水电工的活儿很熟啊。”我没想到他们是刚刚开始配合干活儿。
“马马虎虎。”老刘的语气很平淡。妻子笑着,不接话,悄悄把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换到老刘面前。老刘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他跟妻子说话也少,开口就是吩咐这吩咐那。妻子呢,很仰慕他,对他言听计从。跟我说起来,就是“我们家老刘可不一般呢”,脸上带着满足又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我想,这样的男人,怕是要被宠坏的。
他们来我家干活的时候,是秋末冬初,正是荞麦成熟的时节。老刘的妻子带来一袋荞面,给老刘做面条、摊煎饼。她做的饼薄,入口顺滑,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去掉了荞面的粗粝感,又留着它质朴的香味。我心悦诚服地夸她做的饼好。老刘对此倒也赞同,点点头:“做饼、擀面,她是行的。”
我去年春天回国时,郊外的这座房子早已破旧不堪。想来想去,我给老刘打了一个电话。六年前他做完我家的水电活儿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老刘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他还记得我。正好有空,第二天他就来了。见面后,他送了一袋荞面给我。“我记得你喜欢吃的。”老刘说。
活儿不多,老刘的动作又快,半天工夫就弄好了。老刘不急着走,阳光很好,我们就坐在屋顶平台上聊天。小河对岸的白玉兰开了,邻居家的红玉兰也开了,我家的紫玉兰已经挂了一冬天的花苞,可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看到村子里的玉兰一家家开放,我心里有些着急。老刘安慰我:“花就是这样,你看着它,它不开;你不在意,它就开了。”
“等花开了,我教你一个方法。”老刘说,“玉兰花摘下来,把花瓣洗干净。你在荞面里加上鸡蛋、盐和水,调成糊。面糊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能挂在筷子上就行。这时候再把玉兰花瓣放到面糊里蘸一蘸,所有地方都蘸到。然后放在油锅里炸。两面煎得金黄,捞出来,脆脆香,好吃。”
紫玉兰大概还要等几天才开,院子里的樱花倒是开了一树。“老刘,这樱花能吃吗?”我问他。
“怎么不能?”老刘说,“把花摘下来,只要花瓣,洗干净,和在荞面里,擀面条。不能只放荞面,要加点儿小麦面,加几个鸡蛋,吃在嘴里滑,又有樱花的香,是不是很简单?”
“还有一种做法。”老刘越发有了兴致,指指院子外面的小河,“沟坎上都是荠菜,你去摘一些,做荞麦荠菜圆子,比糯米汤圆好吃,有嚼劲。”
“这些都蛮好吃,每年春天我老婆都会做。”老刘说。
“她的眩晕病好些了吧?”我记得他老婆身体不好。
“她脑袋里长了个瘤。先是腿脚不行,后来手也不能动,已经躺在床上两年多了。”老刘说,“我活儿现在干得少,远的地方就不去了。一天三顿饭都要喂她。”
“有没有想办法治?”
“长的位置不好,没法儿动手术。医生说,主要靠护理。好好护理,也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老刘忽然掏出手机,“前天她笑了,我抓拍了下来。”
六年前,她在我家给老刘做助手时,洗衣、烧菜、擀面条,忙前忙后,总是笑着,那满足的笑容里还带着一点儿腼腆。手机上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像她的样子。
“她是不是在笑?”老刘抬起头问我,脸上满是欣喜。
一阵风吹过,从屋顶上看过去,小河两岸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样子。老刘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一大半的头发已经变得斑白。他笑着。他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沉着、从容、骄傲的水电工了,他变得简简单单,有点儿像个孩子。
(相 宜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一书,肖 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