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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与小满

2024-03-04王佳薇

读者 2024年5期
关键词:保洁员女儿母亲

王佳薇

2020年,来深圳做保洁前,52岁的春香在老家商南县城找工作时四处碰壁。女儿张小满让她到深圳试试。春香刚开始不想去。她的左腿由于常年打工奔波患上了滑膜炎,她怕找不到工作拖累“深漂”的女儿。张小满一再劝她说“来看看也好”,春香准备了两个月,终于动身。

这是春香第一次去南方,过去她做大锅饭、摘茶叶、“滚球子”(处理矿土的一道工序)、当保姆,始终在陕西省内打转,最远只去过河南洛阳。那年10月,到深圳没多久,春香找到了一份在高级商场做保洁的工作。

做保洁员不久,春香便开始与张小满分享自己的打工经历。那时张小满刚从记者转行进入互联网大厂,面对挫折和压力,倾听和记录母亲做保洁的经历让她可以暂时从工作中脱身,喘一口气。跟她在职场上感受到的优绩主义和被工具化不同的是,从母亲的讲述里,她感受到“每个保洁员都很鲜活”。她最初是用手机的备忘录记,这些文字后来经过她删改、打磨,最终被整理成《我的母亲做保洁》一书。

书写好像一把铁锤,帮张小满砸破了自己与母亲因分离多年、疏于沟通而形成的墙。全书写完,她发现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变亲密了,也更加理解了母亲和自己的来处。

春香(前) 和小满在天台

张小满记忆里的母亲总是留着超短发,露出耳朵和饱满的额头,举止有些粗鲁,讲话很大声。她后来意识到,那其实是经年累月外出打工带给母亲的印记。在漫长的打工生涯里,春香的首要目标是赚钱。在《我的母亲做保洁》的后记中,春香几次写到自己喜欢挣钱。她这么回忆自己的打工经历:“2010年,我在离家10里路的矾矿上当了一整年大锅厨师,给50多个工人做饭,一个月赚1000块;2011年,仍旧在那家矾矿上给工人做饭,一个月赚1100块,后来回家休息了半个月,然后又去蓝田栽树,春节前回来,多劳多得,挣了一万多块;2012年,在韩城下峪口煤矿工地上给老板、会计、货头、修理工们做饭,顺带开了一个小卖部,一个月能赚2000块……”她和丈夫便是如此将张小满姐弟供到大学毕业的。

春香早早辍学,后来吃够了没读书的苦。十几岁时,张小满便感受到母亲强烈地想要他们姐弟走出秦岭大山的愿望。

大概是从张小满读初中开始,春香和丈夫长期外出务工。一年到头,夫妻俩只在春节时回来,无暇照顾子女。现在回忆起来,张小满觉得青春期的自己孤单、无助。“漫长的暑假,我和弟弟都留在村中的老房子里,没什么朋友,只能念书。”

张小满在青春期和母亲关系疏离,甚至对母亲有埋怨——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母亲一直缺席。那是一种裹挟了羞耻、愧疚和愤懑的复杂情感。“当我身处那些家庭条件比我好的同学之间,当我看到别的同学穿名牌运动鞋、漂亮衣服时,我拒绝母亲给我的校服打补丁。尤其是他们的母亲是那么优雅和体面,而我的母亲与她们截然相反,但我又拿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念书。”她在书中写道。

一直到读大学,与人初次见面做自我介绍时,她从不说自己是从商南县来的。“我会说自己来自西安附近某个县城,或者说自己和作家路遥来自同一个省。”用一个更大、更具辨识度的地理坐标来标记自己,这种举动在现在的她看来不够诚实。

“随着慢慢长大,我不再把很多事情的原因归结于我的原生家庭和成长环境,人都是被社会塑造的。”从学会不再贬低自己的童年,到坦然地回答“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这类问题,她花了很长时间。

张小满对母亲的理解是多年后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时萌生的。

两代人生活方式的差异,在家庭单位内展露得巨细靡遗。他们租住的房子有两室一厅,实用面积只有36平方米,母亲和父亲搬来同住后,空间顿显局促。

母亲察觉出自己带来的不便,处处表现得小心翼翼。起初,母亲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冰箱里的食材总是问过女儿才取用,洗完澡后会把用过的毛巾收进自己的房间,沐浴用品也用得少,洗好的衣服永远晾晒在衣架的边角处。种种举动都让张小满觉得母亲不是在跟他们一起生活,而是“寄人篱下”。

但母亲也会时不时地“侵犯”张小满的世界。比如母亲看不惯她“大手大脚浪费钱”,评判她买的衣服和花。她不听,母亲便摆脸色。工作不顺,她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母亲总觉得她在嫌弃自己。母亲爱攒塑料袋,父亲爱存废纸箱,空间不大的家被塞得满满当当。矛盾嵌进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氛围变得十分黏稠”。

有时候,张小满觉得母亲似乎要将她过往拼命逃离的生活方式再次强加给她。争吵一触即发。两个人都理直气壮,吵得很凶。每到这种时刻,父亲和丈夫便会借口买菜或取快递离开。

但张小满是影响春香最深的人。春香读书认字、找到“母亲”身份之外的主体性,都是在张小满的陪伴下完成的。后来张小满发现,自己攒纪念品的癖好与母亲攒塑料袋的习惯一脉相传,“那些印记不是你想摆脱就能摆脱的”。

2021年,张小满的姑姑病危,母亲回商南照顾姑姑。“她走之前包了几百个饺子冻在冰箱里。她以前帮我做早餐,在家里发豆芽、蒸馒头,这些她走之后我就吃不到了。”春香离开后,张小满发现母亲原来帮自己做了好多事,她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强烈的存在”。她打电话给母亲,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也是在这年冬天,春香回到深圳,在深南大道边的写字楼里重新找了一份保洁工作。因为春香有腿疾,张小满和丈夫在周末休息时会去春香工作的写字楼帮她打扫卫生。看见母亲在工作间隙养的富贵竹和绿萝,张小满觉得“母亲这份工作干得挺好的”。

张小满是母亲工作的班组里唯一一个进入保洁员休息室、帮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子女。与母亲一同工作的保洁员都羡慕春香,“女儿女婿不嫌弃我们保洁员”。春香听着高兴。

透过母亲,张小满看到了这座高速运转的繁华城市里一些被遮蔽的现实——一个时刻保持干净的超级城市背后,是一群人的过劳。保洁员用超时劳动换来的收入多被用来供养他们身在老家的子女、孙辈或父母。帮母亲打扫卫生愈久,张小满听到的故事就愈多,最让她揪心的,是保洁员老家某个亲人生病的消息,讲述这些苦难的人的语气却是那么平静。

春香是《我的母亲做保洁》的第一个读者,张小满每写完一篇初稿都会把字号放大,打印好,拿给母亲读。春香40多年没拿起过书,几乎算个文盲。张小满在词句上琢磨,力求写得更通俗,让母亲能读懂。但春香提的建议更多是有关保洁员的,她担心书中一些细节的描写会影响保洁员的工作,所以再三嘱咐女儿修改。

来深圳做保洁员后,在张小满的影响下,春香开始读杨本芬的书,先是《秋园》,然后是《浮木》《我本芬芳》。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拿着书去天台上读,过去她在这里数飞机、打电话、看短视频,现在这些时间被用来读书。看着书里的字句,春香常常想起自己、母亲,以及故乡的亲人。

春香开始把自己写好的、有许多错别字的日记发给张小满看,让张小满帮她修正。有时候,日记的内容是母女俩吵架后母亲的愤愤不平。张小满看后笑了。“母亲很好的一点是,我往前走了一步,她也愿意跟着我向前走一步。”

在深圳的3年,春香把头发留长了,现在长发被她随意地在脑后绾了个发髻。春香身上还有一些别的变化。她逐渐在这个家“找到一点儿主人翁的感觉”:看见冰箱里的食材,她不再问女儿做什么菜、怎么做;与保洁员姐妹相约出去玩,也不再征求女儿的意见,只是知会一声。她开始阅读更多的书,比如路遥的《人生》和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她也喜欢女儿女婿冲的咖啡。2023年,她换了新的工作,照旧是女儿陪她去办理了入职手续。

3年的同居生活让张小满意识到,母亲其实很敏感、很柔软。她开始不只是以女儿的眼光看待春香,而更多地以一个女性看另一个女性的视角去理解春香。“她慢慢地从保洁工作中找到一些自我,这也是一个女性自我觉醒的过程。”过去母女俩吵架,母亲总爱把自己置于家庭牺牲者的位置,以此要挟子女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张小满听了很愤怒:“我难道不是你选择要生的吗?”听到这句话,春香愣住了,一边骂张小满大逆不道,一边若有所思。

《我的母亲做保洁》写完,张小满和春香的重心又回到各自的工作上。她们还是会争吵,母女俩的关系其实一直在变化。

在书的后记里,张小满把对春香的称呼全部从“母亲”改成“妈妈”。她说,伴随着书的完成,自己与妈妈的连接更紧密了,现在她不再担心会与妈妈因矛盾而产生隔阂。“我在日常生活中也称呼她为‘妈妈’,喊出这两个字,让我觉得是一种告白。”

(水云间摘自微信公众号“南方人物周刊”,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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