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忘不了那一千颗星星
2024-03-04薄世宁
薄世宁
女孩儿梳了个马尾辫,盘腿坐在病床上,两只瘦瘦的脚丫露在病号服外。她的体重又下降了。因为瘦,她的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格外大。她的脑门和脸蛋上还有几颗明显的痘痘。
见查房了,她赶紧把折好的五颜六色的星星捧起来,装进一个透明的大广口瓶,抬头冲我们挤出一丝笑容。“我爸说,等我折够1000颗星星,我的病就好了。”她说。可她住院一个月了,还没确诊是什么病,更别说治好了,而她下腔静脉里的血栓正在快速增大……
“患者15岁,无明显诱因出现呕吐,伴低热,消瘦3个月入院,查体无明显异常,血、尿、便常规正常,肝、肾功能正常,血沉快,33毫米每小时,胃镜检查未见明显异常。”
1999年,我正在一家医院做住院医师,这是我主管的一个病例。我快速地向王主任汇报着这个患者的现病史、既往史、体格检查结果、化验结果……
“现在是入院第4周,患者病情无好转,仍有呕吐、低热,体温最高37.6℃,体重较入院时减轻了2.8公斤。一周前,超声检查发现患者下腔静脉出现血栓。”我提高了声音,“随即给患者皮下注射低分子量肝素,但今天复查,低分子量肝素并没有起效,患者的血栓还在快速增大。我们先后怀疑过肿瘤、肠梗阻、胰腺炎、神经性呕吐、神经性厌食,但已经拿到的检查结果排除了患这些疾病的可能。”
这个女孩儿来自河北省南部某市,父母都在煤矿上班。为了看病,他们在北京待了很久,去过很多医院,也找过很多专家,但前前后后看了两个月,一点儿头绪都没有。王主任是当时著名的疑难病诊治专家,他在门诊见到女孩儿,没犹豫就收住院了。他希望通过入院后详细的检查查清这个孩子的病因。但是,女孩儿的病情并不简单,入院一个月了还无法确诊。
听我汇报完病例,王主任沉思了一会儿,说:“请个专家会诊吧。”
王主任已是这个领域的顶级专家了,诊治过无数疑难危重病例,每次分析疑难病例都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他总能从各种冗杂的线索中抽丝剥茧,发现疾病诊断的证据,然后给出准确的诊断和治疗建议。而对这个病例,从他的嘴里,从一个专家的嘴里,居然说出请其他专家会诊这样的话。
“请谁呢?”他继续说,“在北京医疗界,疑难病领域有一位高手——张树基教授,大家都叫他‘抢救大王’基大夫。明天你跑一趟,去请基大夫,我今天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时间。如果连基大夫也看不出来是什么问题……”他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第二天早上,在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门口,我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疑难病专家——基大夫。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右手提了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白大褂。他朝着我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带着笑。
上了出租车,基大夫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和名声这么大的教授坐在同一辆车里,我顿时感到有些紧张。
“小薄医生的老家是哪儿啊?”基大夫大概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先说话了。
“张老师,我家在河北省邢台市。”我回答。
“哦,”他说,“那咱们俩还是老乡,我是宁晋县人。”
他这么一说,我的紧张情绪马上缓解了一些。他继续问我:“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急救医学。”我回答。
“这个专业好,以后病人的命可就交在你手上了。”基大夫说,“既然你是学急救医学的,那我考考你,甘露醇的分子量是多少?”
我一下子蒙了。在去接他的头一天晚上,我猜到基大夫会考我和这个病例相关的一些知识点,便做了充分的准备。我相信就凭我对这个病例的熟悉程度,怎么也能抵挡三四个回合,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呃……”我说,“我只知道甘露醇具有脱水作用,病人脑水肿了就用甘露醇,但它的分子量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我这么回答,他就不会再追问了,没想到他说:“没事,没事,你记不住没关系。那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甘露醇脱水,这是书上说的,你认为它真能脱水吗?”
他这句话说出来,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蹿。我像个刚学会游泳的人,呛了一口水后终于艰难地从水里冒了个头,结果又被他狠狠地按了下去。
我支支吾吾地说:“书上……书上是这么说的,我的老师也是这么教的。”
那天的出租车开得非常慢,我们还遇上了早高峰。连续两个问题我都没回答上来,我越发紧张了,脑门上冒出汗来。
基大夫不再追问我了,他说:“我给你讲个病例吧。我实习那年,有一次我跟着我的老师做一台脑肿瘤手术,做了几小时。肿瘤的位置很深,要牵拉开两边的脑组织才够得着。病人的脑组织就这么被拉来拉去,等手术快做完的时候,助手就喊,脑组织肿了。
“我一看,可不是嘛。怎么办?病人术后恢复起来也慢啊。我正着急呢,我的老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别急,来一瓶甘露醇’。护士挂上甘露醇,用了半小时就给病人输进去了。
“你猜怎么着?等我们把整个手术区域都检查完,准备缝硬脑膜了,我发现刚才还肿胀着的脑组织,颜色、体积都快恢复正常了。你看,甘露醇脱水的效果就是这么明显。
“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17。甘露醇之所以可以脱水,是因为甘露醇在进入血液后,可以快速提升血浆渗透压。在渗透压的作用下,肿胀组织里的水分能快速进入血管,使水肿的情况得到改善。而且甘露醇还有利尿作用,尿量增加,从组织里脱出来的水又被排出体外。
“咱们做医生的,学到的每个知识点都可能关乎病人的性命,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平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那天出租车司机开了一个多小时。等我和基大夫到达医院时,王主任和其他医生已经在楼下等了。
王主任亲自给基大夫汇报病例,基大夫侧耳倾听,不时微微地点头。听完汇报,基大夫去看患者。大家围着基大夫,看他给女孩儿查体。他按照部位,以视触叩听的顺序慢慢地查。他重点检查了女孩儿的腹部。他搓了搓手,让手掌温度升高后,一点一点地触诊,轻轻按压下去再抬起来,检查每个区域有没有压痛、反跳痛……
“来月经了吗?周期准不准,量大不大?”
“这儿疼吗?这儿呢?”
“我抬起手后疼不疼?大便每天几次,什么样啊?”
“我看看你吐出来的东西。”
对基大夫的查体功力,我自叹不如。现代医学快速发展,在临床工作中,得益于超声、CT、核磁共振等高端检查设备的临床应用,我们能够更清晰、更准确、更快速地对患者做出诊断。但高端检查设备的应用也让很多年轻医生忽视了查体,我们查体的基本功完全比不上前辈了。
等基大夫做完查体,所有人来到示教室。
王主任说:“基老,关于这个病例,我想不通的有两点。一是下腔静脉血栓,年龄这么小的孩子,凝血功能正常,又没发现肿瘤,为什么会长血栓?二是肠梗阻,做消化道造影时,我们隐约感觉患者肠子排空速度慢,但并没有看到结构异常,为什么她会出现顽固性的恶心、呕吐这些肠梗阻的症状?”
基大夫摘下老花镜,放在桌子上。“我看看化验单。”他说。他把病历夹子打开,一张一张地查看化验单。他手里拿着一根铅笔,不停地在手边的白纸上写写画画。半个多小时后,他把老花镜拿起来戴上。房间里更安静了。年轻医生们屏住了呼吸:接下来,这个在江湖上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抢救大王”会说什么?他真能给出正确的诊断吗?他能救这个孩子吗?
“请大家打开《实用内科学》第……页,”基大夫报了一个页码,“这个孩子得的病叫腹膜后纤维化。”
“唰唰唰”,房间里响起年轻医生们翻书的声音。大家快速地翻到他说的那一页,然后都惊呆了。对,这一页上写的果然是这种病。只是和今天最新版的《实用内科学》不同,当年的版本对这个病的描述很简略。这说明当时医学界对这个病的理解并不像今天这么透彻。
基大夫继续说:“我说一下我的诊断思路。首先,你们分析得很对,下腔静脉长血栓,要想到恶性肿瘤和易栓症。但是,下腔静脉长血栓还有一个可能——血管受压。血管受压导致血流改变,影响血流速度和形态,这种异常也会导致血栓形成。”
他指着CT片子上患者下腔静脉周围的位置,说:“这里有一些模糊的软组织影,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当然如果做增强CT,会看得清楚一些。很可能是这些软组织压迫了下腔静脉,所以病人长血栓了。
“大家再想,这些软组织还有可能影响消化系统,所以病人出现了恶心、呕吐这些肠梗阻的症状。再加上低热、血沉增快,说明这个孩子体内是有慢性炎症的。所有这些问题都集中在腹膜后,那么可能性最大的诊断就是腹膜后纤维化了。”
“哇!”房间里沸腾起来。
基大夫继续说:“治疗首选糖皮质激素,但效果因人而异。如果病人对糖皮质激素治疗反应不理想,病情加重,这些增生的纤维组织在未来可能压迫输尿管,那很可能影响这个孩子排尿,导致肾积水,那时候就要请泌尿外科的医生帮忙,通过手术解决了。”
当天下午,我就给女孩儿用上了糖皮质激素。一周后,她的症状减轻了许多。我继续给她用药,两周后,女孩儿的体重开始慢慢增加。还没等到折够1000颗星星,她就出院了。
基大夫居然在一本上千页的《实用内科学》中,精确地指出某种病在哪一页;他对基础知识的把握居然细致到某种药物的分子量;他通过亲身经历的病例去讲解一种药物的作用原理,就可以让这个原理被学生理解并记忆终生;他不说任何类似“奉献”这样宏大的词,却能真真切切地把他对患者的关爱表达出来。
2009年,我已经是一个有一些临床经验的主治医师了。那年我遇到一个疑难病例,久久未能确诊。我又想到了基大夫,他还愿意来帮我吗?
之所以担心他不来,是因为2009年时基大夫已经83岁高龄了,再加上中风过,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来了。他还是戴着老花镜、手里提着白大褂,只是这一次他拄着拐杖,再也不能像10年前我初见他时那样小跑了。
2011年11月,张树基医生去世。他说过一句话,我每次想起来都会感动不已。他说:“我是靠国家给的助学金读完了大学。1954年毕业后,即留在北京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今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内科工作。当时我的思想很单纯,只想报恩。我想,既然人民培养了我,我就要为人民看好病。”
2017年,我们科分来一个年轻医生,她是从北京大学内科学专业毕业的博士,她进行毕业实习的医院正是基大夫工作过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这位年轻的博士天资聪颖,对基础知识倒背如流,对疑难病例也总能找到关键的破局点。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她也绝不放弃、毫不怠惰,她检索文献、教科书,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我看来,在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成为重症监护与治疗领域的顶尖高手。有一次我问她:“你知道基大夫吗?”
“他是我老师的老师。”她回答。
“那你见过他吗?”
“何止见过,基大夫病重的时候满肚子都是腹水,还是我的老师带着我给他抽的腹水。他一边看我给他抽腹水,一边笑呵呵地问我:‘你知道腹水是怎么形成的吗?我给你讲讲腹水吧……’”
(春 江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命悬一线,我不放手:ICU生死录》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