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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梧

2024-03-04蓉仙儿

南风 2024年2期

蓉仙儿

萧元梧的双眸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楔子

深夜死寂,只有寒风发出瑟瑟低吟……

我推门而入,月色下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我,隐隐有两汪恨水。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垂挂在横梁上,面色青白,娇细的脖颈之间套着一根绳索。

玉姣自尽了。

红烛旖旎,流光碎影。

我躺在怡王萧元梧身侧,心神起伏。

玉姣是萧元梧幼时乳娘之女,自小便侍奉在他身侧,原本侧妃的位置非她莫属。因此,自我入府后,玉姣处处针锋相对,借我持有沈家军令牌一事为由,谣言我祸藏叛乱之心,欲置我于死地。

若非我揭露她因贪财,勾结母家兄弟盗窃府中珍宝以及私下放贷的数桩丑闻,他日被囚待死之人便是我,甚至是沈家军全军。

“这次是一个玉姣,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我能做到吗?”,我扪心自问,却不禁一阵自嘲。

记得大婚当晚,萧元梧接到谢云棠婢子的一个传告,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

那一刻起,我便知,凭我一个沈氏孤女的身份,即便身持沈家军令牌,想要在实权亲王的怡王府立足,难如登天。

三日后,四月初七,是大皇子萧元梧二十二岁的生辰。

是日,京中王公亲贵皆至。

立于萧元梧身侧的怡王妃谢云棠,出身高门,父亲任当朝首辅,母亲是一品夫人,是名副其实的名门闺秀。

而原本他身侧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我,当朝定远将军沈昭之女沈潆。

天子赐婚于沈氏,本是觊觎父亲手中的二十万大军,对巩固萧家政权多有裨益。孰料,就在父亲带着几百亲卫携我进京成婚,途经雁儿岭时,却遭突袭,举家命丧深渊。唯独我跌落时,大难不死,捡回一命。

待我治好伤病赶回京城时,大皇子萧元梧已于一月前迎娶谢氏女为妃。事后,天子仍慑于我手中的沈家军军牌,履行诺言,举办了我和萧元梧的婚事。只是,我却从原来的正妃变为了侧妃。

不多时,众人纷纷酒酣耳热。怡王妃谢云棠亦不胜酒力,显露醉态。猛然间,却见她脚下一个踉跄,我不及搀扶,惊骇间,却见一双手已稳稳地扶住王妃小臂。

只见面前男子身形淡薄纖细,鬓眉如画。正是名满帝京的二皇子萧元璟。

我正欲言谢,忽见谢云棠广袖中露出妃红色丝帕的一角。那丝帕皱且泛黄,隐有淡淡墨痕,露出八个小字——琴瑟在御,落棠满裳。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唯有当朝睿王萧元璟能写出。他以书法冠绝当世,斐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无不仰慕他自创的这一手“萧体”。

我带着满脑子的惊悸和疑窦,匆匆离去。

彼时三春已过,菡萏正妍。

当朝天子顽疾缠身,决意启程去京城三百里外的西南行宫避暑,并下令怡王萧元梧一同前往,留下二皇子萧元璟代理朝政。

圣令暨出,满朝噤若寒蝉。

群臣皆知这两年京中政局动荡,此前封邑最广的建宁王一直虎视眈眈,伺机叛乱。而萧元梧和萧元璟的太子之争旷日持久。当朝淑贵妃独享圣宠,加之其子萧元璟才情卓绝,天子似乎更倾向于后者。

此时,天子提出带萧元梧离开,似是有意将镇守后方的重任交给了萧元璟,若其表现出色,那么太子之位几无悬念。

离京前,萧元梧终日闭门不出。

那日,我步入其书房,见他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剑眉深蹙,遂轻声问道,“王爷可是为了离京一事忧烦?”

萧元梧瞥我一眼,颔首一笑,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自嘲之意,旋即归于无形。

我拿起案上松墨,一壁研磨,一壁徐徐道,“王爷放心,妾自有良策。”

他不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幽幽变幻。

翌日,我携一幅古画至谢云棠寝殿内,缓缓在她面前展开画卷。只见画面开阔,意境非凡,大雍朝的山河万里尽收眼底。

“素闻姐姐酷爱收藏书画,妹妹觅来此画,不知可合姐姐心意?“我含笑问道。

“好一幅《江山日映图》,多谢妹妹!”谢云棠巧笑嫣然,目中却含有不解之色。

我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只可惜王爷离这锦绣河山本只有一步之遥,此刻却身处危局,唯有王妃你能解此局!”

谢云棠眸色一变,“愿闻其详。”

“听闻皇后近日凤体不豫,神思恍惚,竟有几次错将姐姐认作是早逝的景瑞长公主……妹妹斗胆恳请姐姐留下,助我一臂之力……”我定定看着她,意态坚决。

翌日,怡王妃谢云棠便以侍奉皇后为由,自请留在京中。

一切果然比我预料的还要顺利。

因为我深知谢云棠作为首辅嫡女,身上所肩负的使命。

惠州谢氏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士族首领,与皇室世代缔结婚姻,执掌重权,是为当世第一高门。辅助萧元梧继承帝位,谢氏嫡女称后,是谢氏家族赋予谢云棠唯一的使命。

三日后,天子携萧元梧登舆出宫,钟鼓奏鸣,百官恭送。

临行一刻,萧元梧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深深落在我身上,搭在缰绳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隐隐透白。

我挑眉看他,淡然一笑,道:“成王败寇,再无回头。”

闻言,他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我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如同他也明白我那八个字的寓意。

自那日后,我和谢云棠的职责就是竭力侍候好皇后。而留在宫中的二皇子萧元璟亦每日到乾坤宫中晨昏定省,因此时常与我和谢云棠不期而遇。而每每此时,我便择机退去。

叛军动乱风声愈紧,令我无暇顾及他二人。只知在七夕之夜,为了陪谢云棠去看云台潮汐盛景,萧元璟彻夜未归。

一天天过去,萧元璟望向谢云棠的眼神日渐流连。而我却丝毫不敢松懈宫中防卫,暗中调来沈家军加强城防,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不久,我派去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建宁王的战船已在城外河岸列开阵势。

在一个寻常的雨夜,城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两尺多高的长哨卷着紫流金染过的白气,“呜”一声冲上云霄,划破了京城多年来的惨淡宁静。

叛乱发生了!

我隐隐听闻远处传来齐呼,“杀——”一片杀声如雷……

刻不容缓,我急急赶往谢云棠寝殿。

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涨红的面容,我问道:“我只问你,你想让萧元梧的皇位拱手让人吗?你想让谢氏一族地位荣耀不保吗?”

谢云棠脱口道,“我要如何做?”

我紧悬的心头豁然一松,一壁派出婢子传信给二皇子,一壁在谢云棠耳边轻声低语数句。

顷刻间,萧元璟已匆匆赶来,径直走向称病卧床的谢云棠……

接下来则是对我的考验。顷刻间,我已手持军令,命沈家军即刻穿上萧元梧亲卫军的制服,按计划迅速出击。

混战起,烟火满城。

传说中能以一当百、无坚不摧的沈家军仿佛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将整支叛军的兵马笼压在昏暗之中。风声雨势雷鸣,俱被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两个时辰后,探子飞马传来消息,叛军主帅被杀,敌阵军心大乱,转眼溃不成军。

深夜寅时,当我看着急急从谢云棠寝殿中奔出的萧元璟,心知一切已成定局。

一直以来,我很清楚,对付至情至性的萧元璟,最有效的人就是谢云棠。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

建宁王叛乱虽是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殿台楼阁,却成就了怡王萧元梧远隔千里护驾天宫,运筹帷幄,铁血平叛的卓绝功勋。

十日后,天子闻讯归朝。沿路王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我自大婚后再次换上朝服,乘鸾驾,携仪仗,迎他马踏天阙。而早在事成当晚,我已派人将平叛始末密报给萧元梧,信中自然也不会遗漏萧元璟贻误战机的缘由。

城门开处,萧元梧紫正疾步踏进门来。而当他的目光经过谢云棠时,仅是一扫而过,不再有往日的流连。

我心知,琉璃一旦有了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抬首处,萧元梧向我伸出手,掌心温暖有力。而此时此刻,我以怡王侧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探询、好奇、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一瞬间,我的耳畔响起父亲最后的那句话:“为你取名如斯,意为凤凰于飞,亦傅于天……”

翌日良辰,为替天子接风洗尘,庆祝平叛得胜,宫中举办了蟠龙宴。

依照惯例,宴席上的所有妃嫔均需向皇后奉上亲手制作的佳肴。我为皇后准备的是一道芙蓉糕。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一番融融泄泄的欢乐氛围。却忽闻宫婢一声刺耳的尖叫,“娘娘晕倒了!”

只见前一秒还雍容华贵、谈笑风生的皇后,此刻竟然口吐鲜血,昏厥在地。

众人哗然,一片暗流涌动的骚乱。

萧元梧很快控制住场面,令太医急救,又命羽林卫对席上所有物品进行查验。可时至丑时,一切混乱恐慌甫一消停,羽林卫首领就带兵将我所在的玲珑殿控制起来,并命人在殿内搜查,称我做的芙蓉糕中含有剧毒。

很快,羽林卫又在我殿中查获一瓶砒霜。人赃俱获,容不得半句辩解,我被连夜押入天牢。

是夜,走廊尽头忽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来不及愣神,只听有人唤我,一抬首却正是朝思暮想那人。

我方要喊冤,萧元梧已然开口,“我信你!”。短短一句话,我却从他赤红的双眼中看到了痛苦、怜惜和怨愤。

旋即,他屏退众人,告诉我两日来他彻夜查案,却并无进展。

当晚蟠龙宴的饮食,除了我的那盒芙蓉糕,无一有恙。只是,第一个命人查验糕点和第一个说出有毒的芙蓉糕是我做的,皆为一人,即萧元璟的生母,淑贵妃。

我心内会意,却一时不知对策,只是随口问道:“蟠龙宴上可有何不寻常的吃食?”

萧元梧摇首,回应道,“蟠龙宴的主食便是鳝鱼,将鱼做成……”

一听鳝鱼二字,我脑中灵光乍现,忙打断他,急急道:“快去查皇后赴宴前是否食用过荆芥?”

只因我在北方時曾听闻,鳝鱼乃至阳之物,单食大补,但与荆芥同食则会阴阳相冲,吐血不止,与皇后当日症状一般无二。但我朝不产荆芥,因此仅是坊间流传,药典中并无记载。

萧元梧闻言大喜。临别一刻,他亦如我当日,说出八个字,“胜当同欢,败亦同死”。

很快,萧元梧就查到皇后于宴会前,果真与贵妃一同喝过荆芥茶。与此同时,萧元梧还得知此前荀罗国的贡品中就有荆芥,只因二皇子萧元璟素来喜好各类茶饮,天子便将此茶全数赐予了他。

庭审那日,为在天子面前力证真假,萧元梧以身试毒,当庭口吐鲜血,随即服下泻药将两种食物排出,症状才得以缓解。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淑贵妃正是利用鳝鱼与荆芥相冲的医理,欲杀人于无形。同时得知我曾领取过砒霜治鼠,便暗中派人将砒霜掺进芙蓉糕,既可一举铲除我,将祸水东引至萧元梧,扶持萧元璟,又可一报素日被皇后打压的私怨。正所谓一石二鸟。

当天子将疑怒的目光转向面色苍白的萧元璟时,自知事败的淑贵妃当即下跪,泣称荆芥是其私下从元璟处索得,所有事情皆是其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那个曾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女人已一头撞在柱石之上,血溅皇庭,香消玉殒。唯有赴死一刻看向儿子的眼中,尚存一丝怜爱和不舍。

看着爱妃惨死当场,天子悲郁交加,竟一头栽倒在龙椅上……

不论是母子合谋也好,或是母替子亡也罢,最终这场宫闱阴谋以淑贵妃的自毙而告终。

转眼金风乍起,黄花满地,京城仿佛一夜入秋。经此一案,原本重病的天子早已口不能言,终日缠绵病榻。

萧元梧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

帝京重归安宁。宫中却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一位帝王的辞世。

是夜,司礼监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萧元梧正式继承大位。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一夜间天阙变色,这一出皇位更迭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十月初五,新君登基大典举行。

萧元梧的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墀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

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双眸。

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元梧。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他将征服天下,亦被我所征服。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然而,达成这一愿望的道路向来就是荆棘满地。

萧元梧自登基以来,凡拥戴天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雷霆手段,安定朝堂,却迟迟未册立新后。

很快,朝中众臣力谏新皇立后,扩充后宫,以固国本。

正在萧元梧犹豫不决时,后宫却传来佳讯。

谢云棠有喜了。

然而一日后,宫中竟又传言四起:谢云棠与萧元璟有苟且私情,腹中胎儿即是珠胎暗结。

很快,我便听闻侍卫从萧元璟殿中搜出一幅绣有海棠花的锦帕和数百张写有“云棠”二字的书笺……

萧元梧一气之下,当即将萧元璟锁入天牢。而谢云棠则被软禁在幽萝宫,不得擅出。

落木萧萧,将雨的天气。当最后一痕流霞自天际隐去时,我奉天子之命来到幽萝宫。寒风从殿外直吹进来,瑟瑟低吟,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谢云棠幽幽盯住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我和元璟的流言是你传的吗?”

我缓步走近,只默默望住她。

半晌,谢云棠突然笑了,像花开在黯色的寂静里,有点凄清,但更多的是决然灿烈。

“你知道吗?我与他少年相识,情孽深种,他亦无心皇位。可另一种得失,远比我一人悲欢更深,更重,终此一生我亦逃不开……”

谢云棠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我这一生,五分给了家族,五分给了元璟,却无半分是为自己活着……”

她右手轻抚小腹,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半晌却道,“但时至今日,我亦无悔。沈潆,没有你,我和他同样结局如斯。只因我错生在了谢家……”

我木然踏出幽萝宫,一步步走下玉阶,锦罗悉簌有声。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谢妃薨——”

我知道,在新帝的安排下,很快就会有人供出曾谋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首辅谢岩——罪及九族,曾经的一代名门,就此从史册抹去。

至此,萧元梧终于摆脱了多年来谢氏一族的势力胁迫,与谢家的恩恩怨怨从此烟消云散。

而野心勃勃的謝岩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女儿的宫闱逆案,赔进了身家性命。

一个时辰后,萧元璟在天牢内咬舌自尽。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潇洒自信的皇子,直到死时,手中还攥着一幅发黄的锦帕,那早已刻入骨中的字迹,只有短短十六个字:“不怕念起,唯恐觉迟,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寝殿内,我缓缓行至镜前。镜中人雪肤、云鬓、修眉如旧,只是这双眼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我口中喃喃道:“潆儿姐,我终于替你报了仇。”

是日,内侍传来消息,天子将于端月初七册封我为皇后。

然而,这个漫长的秋天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那日,我推门而出,却见萧元梧贴身内侍大步奔来,“陛下传话,命娘娘速速进殿!”

勤政殿中,只有他和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媪。萧元梧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我走近前,待看清老媪容貌,顿时惊呆在原地。

只听老媪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她说,“你不是……潆儿小姐,你是……孟若凰!”

原来,那日沈将军遇袭时,沈潆的奶娘王嬷嬷因去采买药物,逃过一劫。几年后,她听闻当年的潆儿小姐做了皇妃,这才寻进宫来。

我亦抬首望着萧元梧,心里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惶恐。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一壁是窥探与欺骗,一壁是温情与依恋,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

我叫孟若凰,是沈大将军之女沈潆的义妹。

那年父亲病逝,我辗转来到中原,机缘巧合下救了沈潆一命,并与她一见如故。此后,沈氏一门在赴京途中遇袭。沈潆与我坠崖之际,是她推了我一掌,将我送入岩洞,捡回性命。

那时,情窦初开的沈潆早已听闻当朝大皇子征战四方的赫赫战功,又曾在国宴上见过萧元梧,对其英武不群早已铭记在心。诀别一刻,沈潆让我替她好好辅佐萧元梧成就大业……

而沈氏一门的覆灭,罪魁祸首正是首辅谢岩。腹黑圆滑的谢岩与刚直不阿的沈将军素来不和,若沈氏女成为王妃,日后恐将威胁谢氏一门。

于是,谢岩策划了一场针对沈将军和沈潆的暗杀。同时,借机向地位尚不稳固的萧元梧施压,并让谢云棠讨得皇后欢心,嫁入皇家,离皇权更近一步。

只是谢岩千算万算,没算到“沈潆”竟然没有死。但沈家势力已然消亡大半,于是便对我一介孤女放松了警惕……

勤政殿凭水而立,碧檐金澜倒映流光,恍如琼苑瑶台。

萧元梧的双眸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短短片刻的僵持,于他是爱恨之隔,于我却是生死相悬。

良久,萧元梧终于冷冷开口,“攀诬皇室,扰乱圣堂,将王嬷嬷带入训诫司囚禁,终生不得擅离。”

这一刻,我与他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自那日后,一切风平浪静,离我封后的日子也愈来愈近了。

腊月初八,恰逢“腊八节”。宫中按照惯例在京城各处布施八宝粥,既是护佑平民百姓,也是祈求来年吉祥丰收。

是日,暮光清美,雪后初霁,一如很多年前的某个黄昏。

萧元梧屏退侍卫,携我一同微服出巡,体察民情。我策马跟在他身后。瑟瑟凉风中,蓦然响起萧元梧低沉的声音,“跟上我!”

我抬眸与他目光相触,心头一震,万千纷乱思绪瞬时被照得雪亮。

我虽不知萧元梧究竟会如何处置我,但心知他绝不会对我不利。这些年来历经的一次次风波,早迫使我与他放下猜疑,彼此信任。正如此前京城叛乱,正因为他是萧元梧,我才会大胆冒险,兵行险招也正因我是孟若凰,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诸般恩怨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萧元梧侧首出言,话音却被陡然而来的一声尖利哨响盖过。

就在一刹那,我看到他身后一道寒光掠起。四周影影绰绰地漂浮着许多杀气四溢的人影。刀光乍现,杀气织就天罗地网,罩向萧元梧一人一马。

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

然而,有一队护卫却仿佛预先埋伏好似的,从天而降,很快将一众刺客缠住。只是那刺客领首距离萧元梧最近,亦有其余杀手的掩护,铮然一剑,眼看着便刺到了萧元梧的面门。

我大惊,忽觉常服之下有硬物冷冷咯住腰间,猛然记起,是父亲送我的那柄短剑!

来不及细想,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越过众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眼前一切模糊变暗,人声惊乱都离我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那个似曾相识的怀抱。

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线模糊光明。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我缓缓呼吸,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萧元梧立在床前,负手沉默等待。

我抬眸,直落入一双灼人深邃的眼里——就是这双眼,曾在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稳。

我垂眸,幽幽道,“陛下,你此番出巡轻车从简怕是别有用意吧?”

萧元梧却展颜一笑,“不愧是朕的女人,被你看破了!”

果然,萧元梧早已从眼线处得知,谢氏一族余党一直在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新帝权臣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因此故意利用此次出巡之机,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我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胸中一口怒气涌上。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元梧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挥手一掌掴去。这脆生生的一掌,用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迫住我,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我手掌火辣辣,心中畅快,积压许久的郁愤终于宣泄而出。泪水也不觉滑下脸颊。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傻乎乎落了泪。

他竟不恼,在我耳畔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雪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孟若凰,只有你配当朕的皇后!”

他捧起我的脸,垂眸看我,眼里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那一瞬,我怔怔说不出话来,从耳后熱到脸颊,热到滚烫。

原来,他一切都记得。

我第一次见到萧元梧并非是在纸醉金迷的京城,而是在北州的大雪山中。

那时,我还不是沈潆的义妹,而是彩云寨大当家的掌珠,甩着一根大辫子在大山中过足了追鹰逐鸟,自由自在的日子。

直到十五岁那年的除夕。

那日,山巅雪未消融,银装万顷。我心生畅游之念,于山间徜徉至日暮时分尚未归返。

忽闻寒风中传来瑟瑟低吟,仔细一听,竟然是狼嗥。紧接着,四五匹雪山狼向我欺身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挟着霹雳般的怒吼,又扑,又掀……

我强自镇定,不停挥舞手中皮鞭,很快打伤了其中的三头,却逐渐体力不支。剩下两头狼迅速逼近我,我急急向后闪避。

一不留神,我脚下一滑,竟跌落山崖。所幸我抓住一支树干,尽力向上攀登,可那悬崖本就险峻,兼之凝冰覆雪,滑溜异常,绕是我身手敏捷,却仍在不断下滑……

山风呼啸,林涛有如杀声阵阵。

就在我命悬一线之际,却有一个青色身影闪化作一道闪电,扬起披风将我严严实实的裹住……

当我回过神来,已被放在厚实的白雪之上,身旁躺着狼群的尸体。而救我的青色身影早已在一丈开外……

很多年后,我也还是会常想起他的手掌,他的眉目……他握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或许从他救我那一刻起,我便认定了他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每每雪霁之时,那抹青色便在心中挥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

“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汹涌,你在狼群之中搏斗……”萧元梧骤然闭上眼,缓缓道,“你竟那样耀眼,身边野兽狰狞分毫不损你的容光,命悬万丈雪崖,却没有半分惧色。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如此决绝,如此凛烈!”

当日救我的正是此刻面前的萧元梧!

不曾想,他亦是从那时起就记住了我。当我冒充沈潆入宫时,他亦早早识破了我。此后,他未揭穿我的身份,亦未与我过于亲近,而是一面探求我进宫的动机,一面假装亲近谢云棠,借助谢家势力,周旋于朝堂之上。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和萧元梧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或许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际遇;或许我们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这便是我们一生的夙命。

端月初七,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浓雪妆点着帝京,雪霁后的阳光中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

鼓乐三遍,我着五彩翟纹袆衣,带大绶紫珮加幜,立于天子身侧。

宗正卿宣读册后诏书:“今有孟氏女,秉德安贞,恪娴内则,当隆正位之仪,立为皇后。自此,后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我霍然抬眸,震骇无言。

广袖之下,萧元梧紧紧握住我的手,肃然道,“这一生,只许你站在我的身旁。”

金轮渐升,如日中天。

此刻,我们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与他并肩屹立于高耸的太极殿之巅,望不见风烟茫茫,也望不见尘马南来。唯有那朱红如血的宫墙向前延伸,穿过伏跪脚下的群臣众生,遥遥不见尽头,仿佛直通向天际,通向阳光最灼烈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