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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的小蝴蝶

2024-03-04林希声

南风 2024年2期

林希声

后来好多年,她不再交付真心。直到遇见了李起游,那个每一个字都在说爱的少年。

1.

十月的天气最为尴尬,没完全褪去热气,“秘与”店内还是呼呼吹着冷气。胡羌猛地打开门,明显感觉带起了一阵凉风。

如果胡羌知道今天会碰上这么一辆车,她是绝对不会踏出家门的。

七人本,对方是六人车,只有胡羌一个局外人。

她有些拘谨地打招呼,走到仅剩的座位上。

“不好意思,久……”她抬眼,瞳孔略震,“等了。”

谷弋飞坐着的位置背对着门,本来垂着眼,微靠在古椅上闭目养神。在她开口的瞬间,他才缓缓睁眼,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胡羌,那眼神里可有太多话,令人在意到没法不认出。

他变了很多,唯独那双眼睛,胡羌可能不会忘记。

谷弋飞。

她对上那双漆如点墨的眸,脑海里那点模糊记忆才算重叠。

胡羌和谷弋飞曾经有过一段“十八天爱情”,那是胡羌的第一段恋爱,虽然只交往了短暂的十八天,在他们那个青涩时候也是口口相传,无人不晓。

这段十八天的爱情过于荒唐,以至于让胡羌根本没把她算进自己的恋爱经历中。

彼时两人还是少年,胡羌周围的人都多少有了萌动。

她没有。本就自卑的她像一个异类,迫切地也想探秘,让人百转千回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

谷弋飞的出现很突然,他是转校生。刚来的时候,他打扮土气,不爱与人说话,没人注意到他。

但很快,一场朗诵比赛让他崭露头角。

南方小城市,大家的普通话多少带些乡音,可这个看起来土拉八几的男生张口便惊艳了所有人。比赛之后,他在年级里迅速引起了轰动,大家才发现,他厚重的刘海之下,其实有张俊朗面容。

是个帅而不自知,不爱打扮也不张扬的笨蛋帅哥。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找上了胡羌,对她说:“我跟他们说,你是我女朋友。”然后每天放学都会走到胡羌桌前等她一起放学回家。

他们在一起的随便,连分手也极其随便。

那时的胡羌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谷弋飞的行为让不受关注的她多了很多不该有的关注。她试图从谷弋飞身上找到体谅,但他就像块木头。他不懂,敏感的胡羌会体谅到他人的痛苦,自然也就发现不了她隐藏起来的苦楚。

他的不懂,对于胡羌来说是最难启齿的难题。

于是胡羌找到谷弋飞,她说,你不要再让大家误会了,拜托你。

她话说得隐晦,这块木头竟破天荒听懂了,再也没等过她。

2.

這一车全是谷弋飞的朋友,胡羌本来不想问好,没想到他先开了口:“好久不见,老同学。”

此话一出,另外五个人的眼神都齐刷刷看向她。

“唷?认识啊?”

这口气她熟,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年少时自己也是这样,仅他一句话便受到众人瞩目。

时欢拿着剧本进来时,似乎刻意回避开了胡羌想杀了她的眼神。

这是一个阵营本,胡羌拿到的人物是孤立无援的正派。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绝对反派,一个隐藏在反派中的卧底,以及两个中立。

胡羌的任务是找出反派中的卧底,以及找到中立者并劝说他支持自己,这样她才能获得最终胜利。

第一个环节是在互不知道身份的情况下,两人自由组队,通过游戏相互试探对方底细,找到可以信任的盟友。

谷弋飞的六人车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主动提出想要和谷弋飞一组,然而谷弋飞却说:“我还是跟我老同学一组吧,她脸皮薄,带着她熟悉点。”

胡羌能拒绝吗?当然不能。她但凡是个能拒绝的人,也不至于一次又一次陷入这种尴尬的处境。

两人双人任务时,安静地能听见蜡烛摇曳的声音。胡羌是受不了这种场面的,只能开口破冰:“你为什么要告诉你朋友我们以前是同学啊?”

“?”谷弋飞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她,理所当然道:“我们本来就是同学啊。”

胡羌哑口,无法反驳。越过他,嘀咕道:“算了……”

好久后头都没有脚步跟上来的动静,良久,就听见他说:“我们明明就认识,我不想跟你装作不认识。”

胡羌喜欢打剧本杀,对于打本,她是认真的。

她总是在打本的时候找到写剧本的灵感,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被时欢骗过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时欢打着什么主意……

无论如何,跳车是不可能的。

谷弋飞把她带进了一个没人的小房间私聊,房间里的灯坏了,他便留了一个门。

房间昏暗,她依靠着外面射进来的微弱灯光辨他所在之处,突然,他毫无预兆弯腰凑到胡羌耳边低语:“我是你的人。”

胡羌浑身抖了个激灵,显然是被吓得不清,下意识出声:“不是。”

要不是没灯……好在没灯,不然她现在的模样一定会遭人嘲笑。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分不清玩笑,不懂应对突如其来的亲昵。

“误会了。”谷弋飞嘴角藏着笑意,“我是说,我是你这边的人。”

胡羌强装镇定,往黑暗处又走了走,害怕与他对视:“我不信。”

谷弋飞两手一摊:“你只能信我。”

“星稀河影转。”他又往下压了压声音。

“霜重月华孤!” 胡羌眼睛一亮,“你是月华!”

自从重逢起,她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好不容易,他终于是看见她弯弯的眼睛,和那个记忆里小女孩的模样重合上了。他也忍不住温柔,大方地笑着点头。

还是敌不过两人熟悉感,胡羌不别扭了,沉浸于游戏之中:“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星河大人,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谷弋飞好像已经完全将自己代入进了人物之中,偏偏他的声音与这个角色的适配度极高。初识起就是如此,他就算不长这张脸,一张口就能让人集中所有注意,“你要做的,相信我就好。”

胡羌该庆幸自己在一个六人车里拿到这么一个“孤儿”角色还能有个老同学亲信,要不然这游戏体验感该有多差啊。

谷弋飞是对的,他不仅准确找到了那两个隐藏的中立派,还劝说成功了他们。并且直到最后,都没有让胡羌暴露自己的身份。

在所有人都以为游戏要结束的时候,时欢端着几根蜡烛进来,毫无预告地关了灯。

沉浸在胜利喜悦里的胡羌瞬间清醒过来,老玩家的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好了。

这氛围分明是要开始情感沉浸了。

作为一个沉迷推理和机制的铁菠萝头,她从来不玩情感本。

本能让她想要逃。

谷弋飞用手拉住了她:“你去哪?”

她轻轻一甩,他便愣住放开,想起她怕黑,关切问道:“你是不是害怕了?”

那倒也不是,胡羌不想到最后破坏了他们的体验感。

她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忽闪忽闪蜡烛生出的光晃得她眼睛难受,她索性闭上了双眼,只听见时欢用轻柔地声音开始给大家复盘整个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开始听见旁边小姑娘小声啜泣。时欢突然叫了一声谷弋飞:“月华。”

谷弋飞坐直了身体,轻轻回应了一声。

又叫了她:“星河。”

胡羌这才缓缓睁眼。

时欢把两张纸条交给他们,这是游戏开始中间,他们写下的纸条。纸条上的内容是,他们无法说出口的真话。

胡羌是以自己的身份写给谷弋飞的,纸条上写着:好久不见。

而谷弋飞却是以月华的身份写给了星河,上面写着:我很想愛你,可我不能。

在看到这句话的瞬间,胡羌手抖落了纸条,脑子里是那个人的声音,重复着说:“可我不能啊,小羌。”

一时间,胡羌的心脏猛烈伸缩,一阵绞痛袭来,她用手抓住心脏处,泪腺不受控制。

谷弋飞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胡羌,见她这样,想伸手,又怕被她推开。

胡羌哭得脑子嗡嗡作响,感觉耳朵被堵住了一般,他一出声,明明咫尺距离,她却恍如隔世。

他当机立断:“我送你回家。”

3.

胡羌又做梦了。

梦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周围繁花似锦,枝头也冒出大片新绿,俨然是一幅春日景象。有个男人朝她走来,向她伸开了双手,她手上多了一瓶装满柚子酱的金黄罐子,她低头看了一眼,扬起笑,朝他走去……

再然后,连连响起的微信提示音就把她吵醒了。

胡羌醒来的时候额间还有渗出的汗珠,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平息过后,再想回到梦里看看那人的长相,却怎么也睡不着、见不到了。

聊天软件里,因昨晚添加的某个人又变得吵闹起来。

往常除了时欢和工作群聊,她没有任何多余的社交。

她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谷弋飞连发了十几条消息和表情包过来,一大早上吵死人了,胡羌只好把软件的消息提示给关掉了。

没想到他仿佛实时监控般,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胡羌无奈接起,就听见他说:“打本吗?”

“你是时欢新找来的托?给她冲业绩啊?”她拒绝的也很干脆,“不打。”

“胡羌。”谷弋飞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正经了起来,“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胡羌愣了一瞬,想起昨晚。他们从“秘与”出来,天已经黑了大半,晚上气温直降,与来时仿佛两个季节。

谷弋飞很自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胡羌披上,没多说一句废话,没做任何多余动作。她有些恍惚,她很明白,从前的谷弋飞可不是这样的人。

时间还是让他们都长大了。

一路上他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直到胡羌先出了声,他才打开了话匣子。

胡羌变了,不变的是她的敏感。在谷弋飞喋喋不休的时候,她才是意识到,这个男生的善意。给予了她所需的余地,怕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给她额外增加负担。

“你变化很大。”

谷弋飞操控方向盘的手微颤,眉间露出喜色:“帅?”

胡羌笑了,她没有那个意思,但确是事实。

“现在在做什么?”

“配音演员。”

胡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料之中。”

“你呢?”

胡羌没及时回答,良久答道:“偶尔写点东西。”

“不出所料。”谷弋飞暗暗试探,“听说写东西的人都靠恋爱和酒精。”

胡羌看向窗外,按下了车窗。凌冽的风吹散了她的发,五光十色,万家灯火,却都与她无关:“没有恋爱靠,没有酒精熬。”

“我现在准备做一个有关线上沉浸式剧本杀的项目,我今天其实是去踩点的。去之前店家说会跟我拼一个大神……”他停了会儿,“我没想到会是你。”

“那我今天表现如何?足够成为你踩点的一部分吗?”

“意外惊喜罢了。”谷弋飞低头浅笑。

夜色已然降临,他们看着天从深蓝渐变成黑。胡羌的头脑被吹得清醒了许多,她关上了车窗。车内归于寂静之时,谷弋飞悄然说道:“胡羌,跟我在一起吧。”

在傍晚六点五十三分,肆意潜入。

这话真的很荒唐,但从谷弋飞嘴里说出了,又好像没那么荒唐。

胡羌只当这是他的玩笑,就像当初那样。

“谷弋飞,你有做过MBTI的测试吗?”夜色遮住了她半边脸,他分不清她此刻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却还是应接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很了解这个,但我好像有记录。”谷弋飞掏出手机搜索着。

“你以前很像是ENTP,但现在好像完全不同了。”

“那你呢?”谷弋飞反问道,“ISFJ,我是。”

他直接把截图怼到胡羌面前。

胡羌有些意外,但似乎不管他是什么,她都准备好了回答:“所以,我们不合适。”

“ISFJ不适合和我谈恋爱。”

谷弋飞设想过很多她不答应,只是没有想到理由会这么离谱。他想要一步一步来,心里早已铺满了计划,第一步就是——

“那适合一起工作吗?”谷弋飞详细对她说了关于自己项目的内容,向她发出邀请,“我了解你的文字功底和构建故事的能力,刚才也证明了你有很好的共情力。只要你能写出好的内容,我可以给你百分百的决定权。”

末了,他强调了句:“胡羌,没人比你更适合。”

胡羌很久没有写自己的故事了。自从休学以后她总是像个没有感情的码字机器人,不停填充别人的故事,不带入任何感情,试图麻痹自己。

胡羌想起今天时欢对自己说的话。

“小羌。”时欢的表情变得严肃,“六年了,该走出来了。”

胡羌怔住,她不敢去计算时间。

原来已经六年了。

4.

胡羌以前总是一个人埋头写,谷弋飞虽然给予了她决定权,但作为甲方,他时不时还是会来插一脚。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碰上什么问题就和他商量。

两人总是因为一些很奇怪的点吵起来,她这才相信,谷弋飞其实还是没变。

比如,胡羌大晚上写稿饿了,想让旁边监工玩手机的谷弋飞去楼下买点夜宵。谷弋飞会用晚上吃夜宵对身体不好拒绝,然后开始报菜名,她让他别说了,他就真的不讲话继续玩手机了。

再比如,胡羌会因为写不出来有意思的人设,而谷弋飞研究生是跨专业学了数学,她就把这点加进了剧本里。但她是个实打实的文科生,很多逻辑细节她根本圆不回来。于是她就会问谷弋飞有关于他上学时的趣事。

谷弋飞从不回答她,只是说,你要不百度一下,看不懂的再问我?

类似很多这样的问题,本来写不出有意思故事的胡羌就已经够郁闷了,谷弋飞还总是一句话让她堵上添堵。

当胡羌接到老教授电话时,她刚和谷弋飞争吵一番后,把他扫地出门。

教授这次给她来电是带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那部电影要作为优秀毕业作品,在学校的试映厅里重映。

那部电影,胡羌六年以来唯一的作品,她最不愿意触碰的,那部李起游的遗作。

“一转眼六年就过去了,如果你还有继续学业的想法,我和其他教授会非常欢迎的。”教授欲言又止,“我们都觉得你,真的太可惜了。”

谷弋飞带着两碗猪脚饭上门道歉,并作为甲方来到胡羌家查进度时,打开门的瞬间就被吓到了。

胡羌头发乱糟糟半遮住脸,在那之下,她那张不大的脸上分明是哭过的痕迹。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开,她开了门又转身走到阴暗处蜷缩成一团。

谷弋飞意识到不对劲,把猪脚饭放在一旁,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发出一点动静,轻到连呼吸都难以分辨。他也不说话,只是不停作抚摸的动作,静静陪在她身边。

好久,黑暗中她才开口:“谷弋飞,你找别人吧,这活我干不了了。”

谷弋飞以为她还在生早上的气,好脾气道:“对不起嘛,是我没情商,是我不懂,是我给你造成压力了……”

“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已经失去了写故事的能力。”她埋着脑袋,声音听上去闷闷地含糊不清。

“你不用有那么大的负担。”谷弋飞更内疚了,“胡羌,如果连你都没有写故事的能力,这世界上就没有能写好故事的人了。”

谷弋飞偷偷看过胡羌的那些废稿,在那之中,他拼凑出了胡羌和另一个人的故事。说心中没有酸涩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是心疼,也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坚定站在胡羌身边。

明明,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胡羌是第一个拉起他的手,坚定选择站在他身边的人。

胡羌自嘲一笑:“你找我,真的是因為我写故事的能力嘛?还是愧疚又或是怀念过去?”

她不给反应时间:“谷弋飞都那么多年,你还没意识到嘛?我是个薄情的人,我们不合适。”

“是因为他吗?”谷弋飞暗暗揣摩,“薄情的人,怎么会守着一个不在了的人整整六年。”

“胡羌,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这对我不公平。”

5.

胡羌逃了。

到达故乡时已是凌晨,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停在家门口,刚找出地毯下的钥匙准备开门,刚好撞见爷爷搀扶着奶奶走出了房门。

爷爷解释道:“你奶奶心脏咚咚跳,睡不着觉。”

再看一旁奶奶面露难色,老人家明显在隐忍。胡羌立刻神经绷紧起来,父母早已搬离了小城,半夜三更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胡羌搀扶着奶奶说:“您别去了,我带奶奶去医院。”

爷爷比她还着急:“我不放心,你刚回家留下来休息。”

两人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一左一右扶着奶奶走去了医院。

胡羌把两个老人安顿在急症病床后,爷爷留下来带奶奶做检查,她则一个人开启了在医院的疾跑模式。

收费处的值班护士竟然是她的老同学,一眼认出了她,但两人也没有那么熟,只是半带寒暄地聊着,护士仅凭短暂的校园记忆问道:“诶,胡羌,大晚上你怎么一个人?谷弋飞呢?”

谷弋飞。

胡羌,谷弋飞。原来他们的名字,在某一群人的记忆里是连在一起的。

“提到胡羌就喋喋不休的谷弋飞,竟然会让你大半夜一个人。”

凌晨三点五十二分,胡羌终于跑完了所有流程,本就疲惫的她一下子像是被抽了所有力气,她额头渗出的汗珠还没擦去,失魂走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最后在一个角落慢慢蹲下,崩溃大哭。

她在遇见李起游之前,从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遇见李起游之后,她觉得两个人原来这么好。

李起游离开之后,她一个人走了六年,也没觉得有什么难熬。

这匆忙的一天,让她时隔六年生出了“要是两个人就好了”的念头。

“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啊?”

胡羌猛地一抬头,竟然看见了谷弋飞,她瞪大眼睛,心脏在此时剧烈跳动了起来。

她记得那年,她因为孤僻经常受人欺负。为了避免冲突,她会寻找学校里各种没人的地方独处。后来她开始经常换地方,因为她的秘密基地总能被谷弋飞找到。再后来,她每一次躲起来哭,谷弋飞都能找到她。记忆里的谷弋飞,总是在满含泪水时出现,以至于他出现时永远带着一层朦胧的光环。

就像是现在这样。

她是真切喜欢过谷弋飞的,只是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相爱过,现在依旧如此。

他们在一起那几年,胡羌从来都是听别人说谷弋飞有多喜欢她。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连对话都很少,他永远不会说情话,永远不会表达爱意。她怀疑谷弋飞的喜欢是一时兴起,而自己会越陷越深,于是她便收起了自己的感情。

后来好多年,她不再交付真心。直到遇见了李起游,那个每一个字都在说爱的少年。

这次重逢,她好像能感觉谷弋飞的变化,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谷弋飞见状,缓缓蹲在她面前,用手来回在她哭花的脸上蹭啊蹭的,他听见了胡羌的心跳声,递给她一瓶水:“喏,喝点水,哭成这样,还熬夜,你看你就是缺水心跳才那么快。”

胡羌哽住了,他像神明般从天而降出现时的悸动,一下被打回原形。

要是李起游,他估计就会说:“还好在医院,不用担心因为我心跳过速。”

胡羌这么一想,乍一看两人作风完全不同,但从某方面来说——又好像是一样的。

他不是李起游,但他们身上都具有同样能吸引她的某种特质。

胡羌红着眼推开他的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谷弋飞先是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把微信对话框怼在她眼前:“廖雨说的。”

胡羌想起刚刚遇到的老同学,许久嘟着嘴憋了一个“哦”字。

谷弋飞还不依不饶,拧开水,直接凑到她的嘴边,胡羌才不情不愿接过来两只手托住瓶底仰头喝水。

谷弋飞叹气道:“你这样,怎么追得上我啊?”

胡羌差点没被这句话呛死,连咳几声,还在装傻:“什么啊?”

“我都看见了。”他知道,她明明是动摇了。

“大晚上脑子缺氧,不做数的。”胡羌回避了他的眼神。

谷弋飞却扳过她的肩,直视道:“胡羌,你以为我还会干追你三次这种傻事吗?”

“我真的会。”

6.

再回到病房就看见奶奶已经入睡,爷爷坐在一旁,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

胡羌打趣道:“奶奶都睡了,您也去睡吧,都看了一辈子了。”

爷爷勾勾嘴角,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得守着啊,都守了一辈子了。”

胡羌动容,她从小就知道,爷爷爱奶奶,很爱很爱。奶奶却看上去没那么爱他,早些年爷爷生了场大病,当时奶奶却在担心如果爷爷熬不过这关,就没人照顾自己了。连爷爷做手术那天都在闹腾,整个家里不得安宁。

想到这,她就愤愤不平:“您生病的时候,奶奶可没这么守过您。”

爷爷好久不语,最后只说:“两个人,不是这么算的。一辈子,一个人可就过不成这样咯。”

胡羌独自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李起游了。

她不敢去想那个在她生命里一闪而过却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

身在医院,倒好像是个合适想起他的地方,漫漫长夜,她也有足够的时间。

许久不见的故人,再也没有怀念的途径,她找出她与李起游第一次合作的那部作品,手指停在播放键上好久,终于摁下。

屏幕那头的李起游还是年轻模样,她也终于跨越了时间,长到了和他一般大的年纪。她从前总是想,她和李起游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想来想去好像除了年龄再无其他,所以她很努力的长大,只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二十八岁的胡羌了。

“呐…李起游。”时隔六年,她再次从自己的口中叫出这个名字,“他的再次出现很奇妙,我身边没有过这样的人。”

镜头里的李起游说着一成不变的台词,却好像能接上她的话:“怎么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她撑着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老实,木讷,和你完全不同。”

“具体说说?”

“我说我饿了他会给我报菜名,我说你别说了我更饿了,他就真的不再跟我讲一句话了。”

“我说我写不出新剧本了,你给我讲讲你们专业的故事吧。他真的很认真让我等一下让他好好想想。”说到这,胡羌想起谷弋飞说这话时的神情,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他说,我的专业并不有趣,你自己百度看看吧。”

李起游笑了。

她继续说道:“我当然不想百度啊,我就各种找借口说我怎么找啊,而且也看不懂,我以为他至少会反问我一下,比如那你想听什么之类的……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李起游一副等待聆听的安静模样,她在期待下缓缓说道:“他说,你先去看看,有什么不懂的,我再给你解释。”

李起游笑了,胡羌也笑了,可眼角还是渗出晶亮的泪水,边擦眼泪边笑着说:“我有点生气,但我还是去百度了,碰到感兴趣的我就发给他看,他也真的会花很长时间发来一连串释义。我其实看不太懂,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可能写到能让我明白的地步了,是我太笨了吧。”

画面一转,屏幕上李起游已经消失不见,一组深长黑暗的蒙太奇,房间也归于黑暗。随着屏幕上的光亮消失,胡羌眼神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李起游。”良久,薄唇轻启,“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在春天看见过下雪。”

春雪散尽,连同你一起消失在了我的季节里。

胡羌对李起游说过,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偏爱。从前和谷弋飞看似荒唐的恋爱时,他们年龄都太小了,一个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不懂什么是爱。李起游是她第一个感受到被偏爱的人,可他們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一起过。

周圍的人都不懂,一段没头没尾的感情,怎么就让她六年再没爱过其他人。

连她自己都不懂。

她二十八岁了,终于是懂了二十八岁李起游当时的心情。

害怕。

怕啊。

因为再也不相信会有人偏爱自己,再也不相信自己会遇见幻想中期待憧憬着的那微乎其微的春雪。

“我说害怕,他会回不怕。他不会说好听的话,看上去没有任何意义的两个字,却被赋予属于谷弋飞专属的认真,所以……”胡羌停顿,一束白光划破,画面终于重新有了色彩,“好像还蛮可爱的。”

胡羌不敢说和谷弋飞在一起那短短十八天的恋爱时间能称得上是爱情,但她却明确知道,自己真切爱过,那个从没对自己说过爱,两人之间也没有过任何承诺的李起游。

恍惚间,她好像能听见,那句被封印在自己心底六年的,那句李起游留给她最后的台词:“坏掉的是我,可我不能啊,小羌。”

胡羌是个逃避可耻但有用的胆小鬼,在李起游走后,她放弃了学业,逃回了国,再也写不出满意的剧本。她不是没有一个人过,所以做好了一辈子只身准备。

谷弋飞的出现,不断提醒着她,该往前走了,要往前走了。

“但那对他不公平,你说呢?”

7.

胡羌决定继续学业,在离开前,她留下了一本完稿的剧本杀,并向谷弋飞道别。

她要出国,就不能在这种时候回应他,更需要时间确定自己没来由的喜欢不是为了填补李起游的缺口。

她知道若是开了口,谷弋飞一定会迁就她,但她不想这样。

这对他不公平。

在给谷弋飞的完稿里,她学李起游,在满满私心的文本中晦涩表达着爱意。

“我知道自己时常活在情怀与梦想中作茧自缚,放大所有想象中的不幸当做真实,沉溺在顾影自怜中,所以我有意避开混沌世界,沿着外圈飞行下坠。”

“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依偎在你耳边。”

谷弋飞的APP很快上线,线上也能通过配音达到完全沉浸这一点,吸引了很多剧本杀玩家。胡羌的剧本加上谷弋飞的配音,一经推出就成为了线上剧本杀中好评最高的剧本。

谷弋飞知道,他们俩合作,不可能会失败。

谷弋飞转学那年家中巨变,他想尽办法赚钱。他知道自己拥有天生好优势,奈何他却写不出一个字。

他们还不相识的时候,他在天台撞见正蜷缩在墙角写日记的胡羌,问她愿不愿意帮她写篇稿子。

“我可以给你钱。”谷弋飞不占任何人便宜。

胡羌却像是受惊小鹿,惊恐摇了摇头:“不要钱,你要写什么,我给你写就是了。”

没有任何条件,她给素不相识的他,写出了最好的演讲稿。

一次又一次。

谷弋飞隔着网路,得知她的近况,知道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获得国外的电影节奖项。后来他在电视上见到她,她作为《春雪散尽》的编剧替已故男主角的李起游去领奖,她端着奖杯用国语说:“这是我第一部作品,也是此生再也写不出比这更好的作品。”

他的小蝴蝶飞得越来越高了,也越来越远了,两人也会这样,隔着距离,最后再没消息吧。

但她一切都好,就够了。

8.

“你好,我的VVVIP,我最近开了一家线下剧本杀店,有空来玩的店里免费测本吗?

“什么本?”

“老板我亲自写的,名字叫……”

“阿飞的小蝴蝶。”

“就不要再飞走了吧,我的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