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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村诗社和一场县域诗歌热潮

2024-03-04柳湄东

诗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莒县诗社山地

柳湄东

如果给新时期以来山东莒县的诗歌发展找一个时间坐标的话,那就是1985年。这年4月,二十二岁的张荣山(笔名雾明)发起创建了第一个群众性诗歌社团——山地诗社,同年8月4日,《山地》创刊,这也是莒县第一家诗歌民刊。自此,一个千年古县的新诗写作发轫,从而引燃了诗歌发展的燎原之势。

而这一年,在中国新诗史上,也有着重要的纪年意义,据《中国现当代文学》第六编的概述:“以1985年为界,80年代诗坛大致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主要包括‘归来诗人’和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后期以‘朦胧诗’为过渡,以‘第三代’诗人为主体。”

从1985年和山东莒县这个时空交叉点上,我们可以观照和考察新时期以来,朦胧诗和“第三代’’在偏远地区的辐射,可以看到新诗发展历程的一个侧面。

1985年8月初,暑热正酣,在鲁东南的山沟里,在莒县里庄乡东宅科村的一间石屋里,夜晚的灯光下,张荣山正与几个诗友用自费买来的第一台油印机,挥汗如雨地赶印一份诗歌纸刊。他们先用蜡纸在钢板上刻字,然后在油印机上用辊筒手动单张印制。一切都是手动,并且丝毫不能马虎,否则就会前功尽弃。8月4日晚,当第一期《山地》装订完成的时候,已是深夜。这在油纸上刻下的一行行带有泥土气息与生命热忱的诗句,无比的圣洁与真诚。当带着油墨味的《山地》装订而成时,莒县这片土地上忽然迸发了诗性的光亮,而这光亮很快就成了璀璨的霓虹。

如今翻开当年的《山地》,扉页上强大的顾问团令人振奋:王辽生、苗得雨、阿红、宗鄂、柳士同等一众名家,名誉社长是著名诗人桑恒昌。可见当年的《山地》起点颇高,并与外界保持了良好的交流与沟通。

1986年5月,《北京晚报》副刊以整版篇幅发表了山地诗社作品《来自沂蒙山的歌》,甫一发表,就受到了顾城、北岛、孙静轩、王辽生、苗得雨、桑恒昌等著名诗人的好评,他们的评论又陆续在晚报副刊及《文汇报》上发了出来,顾城在评论中称“这是来自沂蒙山的一缕清风”。这缕清风从偏远的山沟吹到了京华,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吹到了泱泱诗国的首都,其中的意义非比寻常。

顾城、北岛们的关注与评论,是朦胧诗派代表性诗人对山地诗社代表性诗人的一次诗性交集,这是一次直面深度的评判,是一种褒奖与鼓励,也是朦胧诗与山地诗社的一次时代交集。其后张荣山与这些著名诗人的书信交流就有了一种对话的关系,著名诗人、《绿风》诗刊原副主编王辽生,1986年5月5日给张荣山的信中写道:“山地是整个地球的挺拔骨络/它不利于耕作/却有益于思考/活着而又进行艰苦卓绝的奋斗/这生命的本身/就是诗歌。”

同年9月,《来自沂蒙山的歌》又被《新华文摘》转载,接着引发了众多报纸媒体的关注与持续的报道,山东电视台、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际频道等先后进行了专题报道,《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等一百余家报刊,也先后对《山地》的作品和山地诗社的事迹进行了报道。

1987年2月,山地诗社获得了山东省青年诗人大奖赛集体佳作奖;8月,又获得临沂地区“沂蒙长青奖”年度文学奖。

到1990年代,山地诗社由初创时的七人,发展到后来的五百多人,成员遍布全国,油印《山地》诗刊十一期,刊发作品八百余篇,有一百五十三人在地市级以上三百六十九次获奖。创始人张荣山先后有两百余篇诗作刊发在各种诗歌或文学期刊上,作品先后获得省级以上奖项十一次。

一个僻远贫瘠的山村办起来的诗社,就这样引燃了莒县及周围文学青年的青春与激情,就这样成了我们考察20世纪八九十年代诗歌发展的一个样本。

山地诗社发起人张荣山的诗歌之路并不平坦。1977年,十四岁的张荣山读到了第一本借来的课外书《三国演义》,他在被窝里,凭着晚上小小的煤油灯用了七个夜晚读完了它;第二本是《西游记》,第三本是《毛主席语录》,第四本是《封神榜》。他跟着奶奶睡觉的小屋被他称作“山地记作室”,这是他读书最早的记忆,这些书给他埋下了写诗的种子。

那时山村的生活清苦,他只得外出谋生。而读到他人生第五本书的时候已是1983年了,这年他在辽宁鞍钢打工谋生,认识了鞍钢文联的编辑、诗人苗树渤与周以纯,读到了他们手抄的一个197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的《埃利蒂斯诗选》,他边读边抄,埃利蒂斯从自然中找到的那种精神的神秘性的探求与抒写,催发了张荣山的诗性慧根,成了其写诗的真正启蒙。从张荣山当时的诗中,也能看出受埃利蒂斯影响的痕迹。

同样,受埃利蒂斯喜爱大自然的影响,张荣山也钟情于家乡的山水。其村东有一山脉,在地图上叫迎吉山,五指山形,东西走向八华里。村子就坐落在大山西尾处,村西有一条河叫袁公河。村后边是清代管氏一门五进士的小窑村,也是作家莫言族谱上的本家。就这样,1985年,张荣山在父亲盖起来的三间石头房子里办起了山地诗社。张荣山至今还住在这座山下,喝着袁公河的水,种着几亩山地,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

当年办诗社,出诗刊,诗名远播,山地诗社收到了全国雪花般的来信。

当年的石头屋里,经常有全国各地的诗人慕名而来,谈诗论道,激情洋溢,当时的山地诗社成了一个诗人们的聚集之地。诗友的造访与逗留对生活清贫的张荣山一家,困扰不言而喻,那年冬天为了给诗友们取暖,几乎烧光了家里全部的柴火。而为了维持诗人们的开支,他不得不去附近的砖厂打零工。

因为写诗而取得的瞩目成就,曾有一些单位向张荣山抛去了橄榄枝,这意味着他能借此脱离农耕,进入体制拿工资了。而张荣山却不为所动,觉得离开了家乡,就离开了这片山地,离开了内心的坚守,他认为山地的诗魂与精神在这里。但生活的现实是他除了种几亩地外别无其他收入。最终,因为他的诗歌成就受到了县文化部门的关注,1987年2月,张荣山被招进县文化局办第三產业,算是有了正式的工作。

山地诗社之后,莒县的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般纷然而起,形成了较为可观的阵容与规模。

1986年10月,十六岁的许家强在莒县二十里乡创办鸿雪文学社,出刊有《鸿雪》以及个人作品集《弱冠学词录》等;1991年与柳树营创办《新古典诗报》,倡导“新古典主义”,一度在全国小有名气,并集结了一批全国各地的诗人同道。

后来,年轻的诗人蓝野在大海边的军营与诗友创办了第一家军地合办的海潮文学社;十九岁的赵子英创办了高地文学社,后来又主持创办了莒州文学社;小草诗社也在莒县寨里河创办。

1987年3月,十七岁的于贞志在莒县二中创办了中学生黑鸟诗歌联社,主编油印诗刊《黑鸟》;徐战葆在莒县安庄中学创办莒北草文学社,申延爱主持沭风诗社等;王世龙、篮野、山妹(李林芳)在莒县大石头乡创办山泉文学社,出刊《山泉》,先后举办了两届山泉笔会,1992年山泉文学社的诗歌合集《土地的花冠》得以出版,冰心题写了书名;20世纪80年代末,莒县一中的同学们在语文老师夏立君(后成为散文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的指导下,创办了绿洲文学社,出版油印刊物《绿洲》,窦凤晓、徐现军等参与办刊。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学校、企业单位也纷纷成立文学社团,一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

1985年以来,在莒县集结了一批新诗写作的中坚力量,当年那些才思飞扬的文学青年,韶华吟哦,诗酒放浪。莒县诗歌一度震响于新时期诗坛,成为独秀的一枝,持续了十多年的活跃期。作为一个县,拥有如此之多且不乏实力的文学团社,这在周围几个地区是极为罕见的。文学青年的创作与交流,引起了县文化部门的重视,也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与指导。1989年上半年,莒县文联特地举办了“莒县首届《浮来杯》诗歌大奖赛”,参赛诗人达到数百人,从而展示了几年来莒县诗歌创作的风采。这作为县级范围内举办的诗歌大奖赛,当时在省内尚属首次。和全国各地同步,在一个县域,诗歌热度达到了新诗诞生以来的巅峰时期。

20世纪80年代,诗人们对诗歌有一种精神上的执着与狂热,一种带有宗教般的虔诚与真挚,诗歌也成为那个时代文化精神追求的主旋律。莒县诗坛的宏阔气象和亮丽的人文景观,在时代的文学潮流中得以形成。

进入1990年代后,当初青春年少的诗人们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因为工作与生活的原因,诗歌社团的发展也进入了转折期。有些社团渐渐沉寂,有些诗人则走出了莒县,走出了鲁东南那片连绵的山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于贞志在黑鸟诗社之后,到莒县造纸厂参加工作,在那期间又将黑鸟诗社改组为中国铎诗社,创办《转折》诗报,第一期为《山东省先锋诗人12家作品展》,集结了山东省内活跃的先锋诗人,引发了青年诗歌圈不小的震动。他将主编的民刊,从邮局寄往全国各地,在当时热闹的民间诗界产生了一定影响,也联系了一批有共同诗歌理想的朋友,参与了199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运动。

20世纪90年代初,于贞志离开莒县,开始了文化北漂,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诗歌圈子,与袁始人等主持创办蓝色老虎现代诗歌沙龙,提出灵性诗歌写作主张。因此,他的诗歌写作由古典主义向灵性诗歌写作拓展。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的诗歌追求自在开放的个性化创作,包含着诗歌写作本质的普遍意义,成为一个诗歌乌托邦主义的践行者。

1998年5月,于贞志撰写了蓝色老虎现代诗歌沙龙宣言:“蓝色老虎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在这里,我们乐于用它来命名我们的沙龙……希望老虎作为一个象征,象征任何一个时代中不为物欲所淫的高贵精神。”沙龙聚集了西川、王家新、黑大春、苇岸、树才、西渡、周云鹏等一大批活跃诗人,出刊了《蓝色老虎》现代诗民刊,在校园、酒吧、饭店和书店定期举办朗诵研讨活动。蓝色老虎成了北京具有影响力的民间诗歌组织。

2006年,于贞志入住宋庄画家村,开始了诗歌与艺术的探索性跨界实验,策划了许多现代艺术展。2018年,他参与创建了山东诸城蔡家沟艺术试验场,开始将诗歌与绘画、装置、行为、摄影、视频等艺术形式展开对话与研究,多次策划主持当代艺术展览和诗歌活动。2019年,于贞志又与几位诗友发起创办了《莒风》诗歌公众号;同年9月6日,他不幸病逝,诗魂归天国,令人痛惜!

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诗人北塔曾这样追怀于贞志:“为了信仰和理想,于贞志抛弃了很多现实的杂事杂物,牺牲了许多生活的享受和物质的利益,有一种为诗歌和艺术献身的精神。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诗歌,他以无限的热情,孜孜不倦地写诗、编诗、谈诗、读诗。他是缪斯的粉丝、诗歌的烈士。其为人朴实、仗义、忠厚、实诚,为诗高蹈、充盈、硬朗而玄幻。”

20世纪90年代末,山泉文学社的王世龙,也去了北京,进入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中学生》杂志工作。后来成为编委,创办了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投身于校园文学教育。蓝野也北上京华,成为一名为他人作嫁衣的诗歌编辑。

虽然活跃于20世纪80年代的诗人们大多离开了莒县,但诗人们的影响与诗歌写作的风尚犹存,光芒犹在。到了90年代末,又有庞立军、肖雨等更为年轻的一代成长起来,肖雨于1997年3月创办了文心诗社,同年夏天出版《自由鸟》第一期,自由鸟在世纪之交的时期里活跃而有生机,在莒县延续着80年代以来的诗歌荣耀与高蹈的姿态。

莒县位于山东省东南部,古为东夷之地,殷商前为部落方国,周分封为莒国,汉为城阳国,其名一直沿用至今。莒地有树龄三千多年的天下第一银杏树,有刘勰的校经楼,一部<文心雕龙》名垂史册。大树煌煌,巨著煌煌,历史人文,根脉绵长。

一方水土涵养一方文化,呈现一种精神。

“辉煌圣宇垂百世,斯文俎豆足千秋。”乃“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莒州知州任上所作的诗句,也是对莒地人文兴盛的延誉。

莒县历来诗家层出,这片文化的胜地,秉承悠远莒文明和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1980年代与时代同步,迎来了新诗的崛起与繁兴。

20世纪80年代的这批莒地诗人们,有许多青春往事与诗歌联结在了一起,是诗抚慰着少年们的感伤与悸动、自由与叛逆、理想与爱情,诗歌的光芒在这里熠熠闪耀着。

放在今天来看,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写作,和那时文学的热闹景象,有着特定的历史意义与价值。当时的诗人们有着向上的力量,有着崇高的詩歌抱负与野心,他们的思想、精神、行动与诗歌是同步的。

20世纪80年代的莒县诗人们很忙。他们为了诗歌开图书出租屋、卖茶叶、卖书刊等。张荣山办山地诗社,也搬过砖、卖过茶,开过炉包店;于贞志办过铎风书社,也租书、售书;许家强、柳树营办过新古典书社;赵子英做过小生意……诗人们努力赚钱来出油印刊物,办诗歌活动,努力让诗歌得以传播、交流,用诗歌填满自己。

今天来看,大部分诗人因为诗歌改变了人生前行的轨迹,改变了个人的命运。尽管有些人已远离了诗歌,在生活更广阔的天地里寻觅着自己的位置,但某种程度上说,诗歌曾是其生命的精神依靠。

回望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鲁东南古国莒县的诗歌大潮,往事如烟,思绪难平。当张荣山的山地诗社及其会员的诗歌作品,得到顾城、北岛、孙静轩、王辽生、苗得雨、桑恒昌等人的好评;当于贞志在1998年组织蓝色老虎诗歌沙龙能够集结西川、王家新、黑大春、苇岸、树才等一批当代诗坛大家;当王世龙、蓝野、李林芳、窦凤晓、白雪锋、董克霞、黄离等在新诗、诗词、散文诗等诗歌写作中,成长为国内较为重要的诗人,当莒县文化、文学在今天蓬勃发展时……我想躬身向诗歌的1980年代致敬,向一个文化与经济萌动、成长、茁壮的时代致敬,那里有我们忘不掉的火热青春,那里有我们执拗前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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