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柚子

[加拿大] 艾丽丝·门罗 邓若虚

露丝通过了升学考试，走过桥，上高中。

教室里，墙上有四面大大的干净的窗户，头顶是崭新的日光灯。这堂课是卫生指南，老师沿着一排座位走过来又走过去，反复多次，让每个人都讲讲自己早饭吃了些什么。

城镇和乡村间的差异很快就显现出来了。

“油炸土豆。”

“面包，还有玉米糖浆。”

“茶和面包。”

“茶、煎鸡蛋，还有农家肉卷。”

有人在笑，老师板起脸，但没什么用。她开始走向城里的同学。教室里，同学们自行划成两派，坐在两个方位。这边的人说自己吃了吐司加果脯、培根和鸡蛋、玉米片，甚至还有华夫饼就糖浆。

露丝挤进了城里人的最后一排。她实在太想跟城里同学一道，与自己原来的地方对立起来，跟那些吃华夫饼、喝咖啡的人扯上关系。

“半个柚子。”她大胆地说。没人想过这个。

事实上，弗洛（露丝的继母）觉得早餐吃柚子跟喝香槟一样糟糕。跟很多村里的人一样，弗洛觉得所有没有认真煮过的东西对胃都是不好的，早餐她们也喝茶和粥。

露丝很高兴自己能想到柚子这件事，而且以自信又自然的语调说了出来。在学校她的声音几近干涸，她的心脏滚动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堵住喉咙，汗水像石膏一样将外套紧紧粘住手臂。

几天之后，她走上那座桥回家，路上听见有人在喊她。喊的并不是她的名字，不过她知道是在叫她，所以她在桥上放慢了脚步。那声音似乎是从底下发出来的，一定有人躲在了桥桩旁边。

“半个柚子！”

那些年里，她仿佛听到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喊这句话，从小巷，从一扇漆黑的窗户。她再也不能任由这样的声音出现，但很快她就又要捂住自己的脸。人们出汗，总是因为撒了谎。

露丝每天晚上都会带一摞书回来。拉丁文、代数、法语、地理，《威尼斯商人》《双城记》《短诗》《麦克白》。弗洛对这些书表现出敌意，她的敌意似乎随着一本书的重量和尺寸的增加而增多，还跟书名的长度和难懂程度有关。

露丝的爸爸去浴室得先到楼下来。露丝尽量避免看他的脸。她是为了他才买下这些书的，毫无疑问，就是为了向他炫耀。只要他从一本书旁走过，都会拿起来看它的书名。但是他说的却只是这个：“小心点，别自作聪明。”

他说话的时候露丝会自然低下头、紧闭双唇，表示不想开口，又并非不敬。但是她对夸耀的需求、对自己的高期待、她那浮夸的野心，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他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这令露丝感到丢脸，跟他共处一室就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一个尘土飞扬的大风天，已经过了平常下雪的时节，却总也没下雪。露丝在店里待着。没人进来。露丝把她的教科书放在柜台上，读英语课本。这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写的一个故事，叫作《花园茶会》。故事里有一些很穷的人，他们住在花园最底下的小巷子里。描写他们用的是同情的笔触，但是露丝很生气，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生气。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同情是浮在丰硕的财富上的，她为穷人哀叹。毫无疑问，这点是露丝所鄙视的。露丝在对待贫穷这个问题上，俨然是个义正词严的专家，并且会这样持续很长时间。

露丝已经读完那个故事。她拿起《麦克白》，她能背得出里面的一些台词。她能背诵莎士比亚和诗歌，却背不了学校里规定的那些东西。当她说出这些台词的时候，她并没有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表演麦克白夫人的样子。她想象的是她自己，她自己就是麦克白夫人。

嘉林秀//摘自《你以为你是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經典出品，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