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十六种走法(节选)
2024-02-28濮波
1
一条路走了十年
一条路 越走越人烟稀少 越来越开阔
这景致让你有点不相信 有时候你环顾四周
看到风景优美 而少有人影晃悠
你觉得这可能是天堂的道路
这可能是另一个镜子里的道路 通过梦境
通过半生的砥砺 悔悟 忏悔而抵达
一条内在的路通向了辽阔
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我的道路会越走越开阔
十年前的鲁镇 我与豆腐西施和阿Q的牵连
连通社稷的门槛和牌坊
如今那些河埠和土谷祠颜面全无
如今鲁镇的人们都生出厌世的细胞
一条内在的道路总有着外在的线路
最逼仄的小道孕育出逃离的张力
这些年我的行程遍布了全球
我反复在虹桥枢纽公交车站和
莘庄 沪闵路 七莘路一带孵化光线
在上帝和车站 我却羞于言表
我羞于和时代言和 羞于结出果实
一种怀疑主义的姿态保持多年
属于 老掉牙 老茧 老生常谈的话语领域
显然 他不再新鲜的处境令人担忧
连城市过多排放的烟尘也不再愿意听他的絮叨
2
一个时代把我打磨成了异乡客
一个乡愁的意象 多年前被我攫取
我就不愿意放弃 为此——
遭遇过多的公交车的抖动 过多的急刹车
如同美学里的停顿 与道路的曲折
机械的喘息和扭动 一道成为我的“艳遇”
我一路朝向物质的钝化和不锈钢的精神
前行 一路我渐生白发
十年来我一直回避见到那些蒙尘的心灵
直到我的头发也成为灰尘的一部分
我的灵魂成为飞絮 和夜归水乡的野鹤
一条内在的道路通向了辽阔
另一条 通向了幽暗的故乡
一个王子在林中遇见了白雪公主
另一个以白马王子命名的游戏就显得粗糙
弗罗斯特说 林中的两条路 他选择走
其中的一条 就意味着不能走另一条
这简单的陈述其实就是世界的本真
或者 现在时代变了
现在 我可以说 林中路本来就超过两条
我走了一条 放弃了另一条
但还有数不清的其他道路 盘根错节
像块茎一样 你走向任何一条路都不能消除
遇见另外一条道路的可能性
就像我们在二十年前相遇 现在时间的造化
让我越过弗罗斯特小径 踅入海德格尔的德国领地
再去纽约看张爱玲 去北京和紫禁城打个照面
去杭州和苏东坡 苏小小们对弈
然后再在金陵遇见你
5
一条内在的道路我走了十年
要不是中间的一次飞跃我再也无法见到你
鱼翔于水底 看见水下的村庄
这也是村庄 这也是故乡!
要不是一次水底下的金色之旅 我就会
把地上的两万五千里长征看做是永恒的征途
它确实伟大 然而我多么愿意它
在当代由年轻人再体验一遍
它的火苗就应该是闪闪烁烁的光线
它的韵律就是陪伴我们的那些时钟 公交线路
它的气息 就是本雅明所说的灵氛一样的驿站
在我們每一个问候的瞬间 在我们等候在每一个
路边亭子的刹那 它继续来临
带来生活的拷问 和对知识的怀疑
它应该是一个从丑小鸭长成亭亭玉立的
少女 拥有着日晷的秘笈 和鱼尾纹的轨迹
它应该不仅仅是岩洞里的壁画 博物馆的标本
停止的飞翔 对岸的渡船 被打断的哈欠
一个人走到舞台上忘记了台词
一个供人消遣的小丑在古道 老马 识途
祠堂 社稷 灵台 庙会 集镇的戏台上上演了一 出悲剧
一个嘴巴被风吹走了 言辞的碎片像樱花
飘落……妆点了江山 锦绣了美梦
一个失去多少次的流浪汉回家了
一个浪子率领声名远播的海盗船
经过新大陆(那新大陆的字里行间写满了
帝国的鲜血 蒸汽机的残暴 和火药、指南针、造船 术的
巨大的悖谬)的新鲜 好望角的错误
八仙过海的语境错乱
英格兰长城的文不对题
印度洋的物产丰饶
迟暮美人的欲望陷阱 数不清的搁浅
一次次的伪装 一次次的陶醉
一次次精卫填海 一次次诺亚方舟
然后你就来到了一个海平面以下的地方
龙宫 百慕大 三角洲
旋涡 海啸 龙卷风
一次看见你的经历
让我历练了多少传奇!
7
一条道路越走越开阔
你会遇见陌路相逢和冤家路窄
在人生的中途——也许还有邂逅
内在的道路是文字铺就的道路
在成语里脱身的我 总是在谚语里搁浅
在汗牛充栋的文字海洋 那些小卒已经
不堪忍受尘世里太多的路和隐喻——
道路 无间道 羊肠小道 田埂
胡志明小道 解放大道 后街
人行道 盲道 畅行 阻碍 脑血栓 痔疮
后街男孩 一个叫王道文的教授
或者 道的含量在一片西洋参里……
悟道 道言 逻各斯的道 道无道 儒家还是道家?
修养之道 观看之道 学徒之道 为师之道
至于人道 狗道 显然超出了
道路的客观含义 也超出了审美的逻辑
我说的是人道和街道如何相逢
笑脸相迎 还是装作陌生人?
或者 街道消失在人道的光环里
这毕竟晦涩难懂
13
一条内在的道路我封闭了十年
我是浑圆的石头 一块沉睡在水底的鹅卵石
现在开始了它的第二次陈述 一件雕塑作品
蕴藏着内在的光线 和规则——不
这样的说法不太可靠
我其实在太虚里生活了良久
我其实在时间的停顿里度过了我最佳的年华
我的酿制的美酒就是鹅卵石外表的坚硬
和拙劣的措辞 所混合产生的灵氛
鹅卵石没有一个立足的点
事实上无用正是它最大的本领
事实上不雕才是它最强大的修辞疆域
一块飞翔的石头 满身血迹斑斑的石头
它忘记社稷 乡镇 街道 社区
但是它不会忘记水 树木 尘土……
15
中年 砥砺之光 光顾
豢养我的鞋子 我已然类似石头
脚步 美其名曰锐步
修理腐朽的身体 却用堂皇的名字:锻炼
锻造钢铁……这逻辑越来越零乱
我走着走着 走进了一片广袤的田野
稻草在四处生长 泥土暗自发出四季的更迭
韵律 它们看不见人类在餐桌上饕餮
在它们眼里粪便和白灿灿的大米
是完全等值的 只有人类以自己的喜好
衡量物质的所谓价值 衡量伦理
和人际的疏远 稻草心里明白——
只有人类这些弯腰的动作
一次次抵达着部落的谎言
只有一些口口声声正义的借口
才让洪灾和旱灾具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人类抛弃了水果和泉水 生活在巨大的笼子
般的城市里 以泥土的丧失为代价
换回一个四方形的房子 烹饪 做爱 养育 繁衍 子孙
一次次被岁月敲打 一次次面目全非
只有稻谷沒有变 只有黑色的泥土坚持了
米粒应该走的道路的方向
只有饱满的阳光的容器 没有改变
它生长的秉性 和关于茂盛的诺言……
作者简介:濮波,浙江绍兴人,浙江传媒学院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先后赴英国利兹大学、美国肯塔基大学、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大学访问。出版诗集《去丹麦的路上》和学术专著《泛表演剧场研究》《全球化时代的空间表演》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