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寒露（十一首）

我们的鞋始终穿错尺码

让我替你，吐出黑压压的昆虫

替你，闻闻莲花的清香与微凉

重新二十五岁，重新不怕死

相互代替，帮助，并解脱

让我，做你的父母，你重新出生

长在肺部的恨，点下删除键

我听到时间的嘀嗒，我正清醒到家

在若干个空间里辗转

你是我长久的一叹

为什么常常有人在台上唱，底下有孩子哭呢

一个男人要把头转过去多少次才能假装自己没看见

我们的鞋始终穿错了尺码

我们的轻盈都是假的

想当年

暮晚有细雨

有奢侈的暑气全无

不由得仰起一张中年的脸

迎接这过往的斜路、爱抚与烽烟

身边闪过两个骑自行车的少年

隐约听到一句：想当年

我噗嗤一笑，他们的想当年与我们的

如此不同又何等相似

就像此刻的小雨不过是水汽循环

不新，也不旧，

不过是来的正是时候

节 日

公园里，我总会在一棵

大叶女贞树下坐一坐

仿佛她麻密的黑果子

能低头给我些力气。在大洋对岸

你想开一瓶红酒，你想递过来苹果

圣诞快乐啊，我的美人

我只能吃很咸的菜，喝最酽的茶

我的天空正在生病

一股股黑烟仿佛诅咒日夜不停

原谅我挂断你的电话，我怕一脱口

头顶的大叶女贞会流出暗红的眼泪

野鸽子会停下味同嚼蜡的进食

没有一丝风，能从我们的今天

吹到你们的昨天

可依然有雪橇上铃铛在响

让我们欣喜地同时直起身

生于寒露

你好啊，白蜡树，五角枫

微风不燥，微醺刚刚好

我爱的人，有在身边，也在远方

恰如寒露这天的微冷与意难平

五十年前我出生，五十年后还将出生

这一天，无惊喜，无病痛，无慌张

寒露的秋虫，翅膀上有薄薄的微霜

我把我

我把我放在一枝紫色的花上

我把我的醉态给了她

把我的蜜给了她

把我的小给了她

我把咒语给了野蜂

把破老头给了一幅画

把碎碎念给了山居

我像一只蝈蝈在深冬里坚持鸣叫

我因这股劲儿而沉沉睡去

于鼾声里和老友重逢

我为这次重逢打了一个响指

我醒啦！

在红星包子铺

几杯之后，几个写诗三十年的老家伙

因为一首写在当年的手写信

因为一头即将被烤的活羊

而突然潸然泪下

这被泛起的三十年的沉渣

只配在这家百年老店

只配三十年前的寻访不遇

和废弃的座机号码

必须回忆，必须珍惜在荒诞的光景里

尚存的不荒诞，不客气，不装

在红星包子铺我们都扔掉了包子皮

我是快乐的茴香鸡蛋，你是愤怒的牛肉大葱

星空在上，我们热爱着彼此的不正经

彼此敞亮又一片狼藉

有所记，有所忆

这是夜里九点的贵州

雨点一次又一次蒙住车窗

下午两点出发的一号车正困在隧道

傍晚六点出发的二号车正飞奔在路上

两车的诗人来自祖国各地

两车人的心情好与不好，冷静或焦躁

此刻，都正在两条线上平行

并因为一句咒语而交叠，相互安慰

此刻黑山压下，山岚笼盖

从贵阳到贞丰的路线图上

落满南飞的蝴蝶

正被两车复杂又单纯的诗人们

现场直播，然后是年轻时不管不顾的

点关注，加粉丝团……

某天，遇芳邻

某夜，中雨，回家路上

见两个微醺的男人举着伞

高声说着酒话

听声音我微笑着站下，等

近看，果然是向东与晓桦

大脸红扑扑，挂着雨

竹林隐在身后，黑压压一片

好像还差一杯酒就可以做回古人

从前车马慢，可以寻访不遇，兴尽而返

胸有意难平，山川在眉间

我和两位邻居随意扯了句闲话

能说出的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被我们各自带回家中

一座楼依次亮起三盏灯

几时杯重把，微信道晚安

同一片云下

同一片云下，有人在行走

有人低头弄猫

同一阵风里，有人按动喇叭

有人沉默着下山

同一首诗里，有先前风骨

那里活着你的师长，我的故兄

夕光下，塔影里，人群来来往往

有多少错误，一再被重复

如果不锁住喉咙，又能怎样

秋天就这么来了

蝈蝈还叫得很欢

叶有残

小雪节气，寒风紧

黄叶尚在枝头努力摇摆

风雪从不对天真心有怜悯

拢窗，点外卖，大锅菜

我一边潦草歌颂这家里的味道，一边

想起某男子坐在风雪的台阶上吃干面包

边吃边哭，他是否想起家里的饭菜

知否想着续命的底线还深不见底

捡起来的落叶，我只选虫蛀的那种

面具下的啃噬，又美又干脆

日复一日，千瘡百孔

逃不了，就活着

像个母亲

这些年，以为我从没爱上诗歌

其实是她一直在用斑驳与露珠

爱着我

让我完整，谦恭，双目低垂地

爱着爱我的昆虫、猫咪、夜雨嘀嗒

与瓦格纳，还有你

我长散了的卷心菜

在一加一等于二货的今天

是诗给了我一堵墙，靠着它

我背冷风，晒太阳

张开怀抱，接招，接引被接引

飞升再飞升，多好啊，拜你所赐

我剥壳抽茧，诗句掷地有声，替我活着

当大喇叭里尚有喇叭花的歌声

当和平鸽托起和平的颂词

抱起我的诗集，像个母亲

作者简介：胡茗茗，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传媒学院研究生导师。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获2010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河北省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台湾第四届“叶红诗歌”奖首奖、《诗选刊》年度“杰出诗人”奖等。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十月》等刊物及各种诗歌选本。出版诗集《诗瑜迦》《诗地道》《爆破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