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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

2024-02-28李静

山东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麦粒油条麦穗

李静

闲坐在芒种的前夜。

室外一片阒寂,风不时从打开的窗鱼贯而入,午后的干热被强行压制后,转换成适宜的凉爽。恍惚间,一股被尘封的熟悉蓦然腾起——这是麦季的味道啊!

芒种是夏的最后一道屏障,风摇日燥的热与麦收前后脚来到,穿过芒种,夏日才算大张旗鼓地打下了天下。

循着这份熟稔,回想曾经少年时的光阴。那是乐安故地一个小村的夏日,有胡同里蓊郁的浓荫,有此起彼伏的狗吠蝉鸣,有乡音浓重的人语,有瓜果梨桃的香气,还有,那个少谙世事的纯净少年……

立 夏

即便到了暮春,即便中午的日头让人早早地脱下衬衫换上短袖,一早一晚的空气里总有些凉意在肆意游逛。它们给身体感官带来专属于这个时节的气息,丝丝缕缕,不休不止,像无数个撩拨的小手,怂恿着人们调动起感官的极限,深入进春夏交织的朦胧里。

若遇见一个晴好的天气,很多人家会把床上的棉被拖出来,晒在中午的日头里,夜晚来临,有点儿春乏的身体仿佛陷进了一床阳光里,铺着的暄腾,盖着的柔软,这是来自太阳的抚摸,熨贴着心尖尖儿的舒适。

第二天早上,从暖和和的被窝里钻出来,特意穿起一件短袖,仿佛身体已经被阳光的味道焊接好了厚实的基座,不惧这晨起的清凉。院子里,槐树的叶子刚刚长全身形,怕冷一样微微蜷着。梧桐花已经谢了,迷蒙的花香似乎还弥散在村子上空,不舍得走,梧桐树的叶子也正在一天天地长大。房后的一排杨树叶子泛着黄绿色的光,村头沟畔长着几棵歪脖子柳树,长了黄绿叶子的枝条很自然地垂下来,被微风拉扯着,拂过来又拂过去,如果有人正从这里经过,她就像个贪恋人气的魂魄,像有意又像无意地,扫一下人的脸庞或是胳膊,总要等人用手拂开或看上几眼,才得偿所愿似的作罢。

可是,这样的感觉在立夏之后,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样子,各种树的叶子好像一下子都舒展开了,有了一种蓬勃的气息。

杨树的叶子好像一夜之间长成了身量,特别在有阳光的午后,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浓绿的光,一阵风吹来,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学生们在书本中学到过,风与杨树叶子的互动,可以描述成“杨树在唱歌”,可识字不多的乡亲们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在难得的午后小憩后忽然醒来,迷迷糊糊中觉得不像自己醒来的,倒像是被什么声音叫醒了似的。这时候竖起耳朵,听到的就是杨树叶子在“刷拉刷拉”响,“今门儿(今天)的风还不算大。”他们嘟囔着,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家人们说。

村里人最喜欢这样的天儿了,风不大,凉爽却不添乱,要是刮一阵大风,坡里的大棚、刚种的棉花、正拔节的麦子就需要专门跑去看一看了,风的抚摸和雨的润泽是农作物生长所需,太大的力道它们却承受不了。

这时候的风是利落爽快的,人们的心里也跳跃着欢快。欢快也感染了正在生长的绿油油的麦子,有人说麦子生长得快的时候,能听见拔节的声音,我却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只记得那时候的麦子特别渴,抽水机白天晚上不歇脚,浇麦子的乡亲们排号浇地。排到晚上的人家,如果恰巧赶上明晃晃月夜,就是特别好的运气了。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没有蚊虫的鸣叫,只有麦苗的清香,还有哗哗的流水声。

我有时候作为小帮手跟着母亲去地里浇麦子,其实真正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做个伴罢了。从机井到畦头的那一段,地下水钻进水龙带里,等到了麦畦里,它们就不再受任何束缚,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肆意地扑进干渴的土地。头顶是明晃晃的月亮,身边是哗啦啦的水声,月亮的身形融进流水的身体里,也跟着跳动了起来。如果父亲在家,他会和母亲一起去浇地,我就可以在家睡觉了,不过,我一个人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总会睁着眼,想象着月亮地里那一股奔流的浇麦子水,还有水流里一晃一晃的月亮。

小 满

麦子喝足了水,个子长得快,浆也灌得好。小满前后,麦粒基本上就满了,到了吃鲜麦子的时候了。

乡下孩子没见过花花绿绿的零食,却比城里孩子早吃到成熟的麦子、玉米,还有刚刚采下来的瓜果梨桃和刨出来的大地瓜。春节的炒瓜子炒花生糖块鱼肉丸子让味蕾过足瘾后,嘴巴已经没滋没味儿好久,好不容易盼得麦粒鼓起来了,就开始上手掐来吃了。

起初,麦子是要一颗一颗地剥出来吃的,因为麦粒只长出一半的身体太柔太嫩,没耐性的小孩子剥半天才剥出半粒,吃着太不过瘾,那就再等等,等上几天,等满粒了再吃。

麦子的粒满了,畦头上的麦子首先成了人们的口中之食,特别是长在路边的麦子,等到收割的时候,畦头上的麦子起码有十几二十几穗成了“光杆”,不过,乡亲们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心存芥蒂,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粮食嘛,种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伺候,长成了就想给大家尝尝,再说,吃几穗绝对不会影响收成。

鲜麦子的吃法,一般有三種。一种是用手搓,一种是用火燎,还有一种是用水煮。

用手搓,是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薅两穗麦穗,把不算长的麦杆放进右手的虎口处夹好,两个手掌合起,顺时针搓揉,几次之后,麦粒就脱离了母体,再把仍粘附在麦穗上的几粒取下,掌心里就只剩下未脱皮的麦粒了。再一次顺时针搓起,搓几下,边向手心吹几口气边左手右手倒换,麦子的皮就四散飞了,只留下绿绿的麦粒。这时候,手心里也绿绿的泛着麦香,珍爱地把一小捧麦粒拢起,抬手、张嘴,随着手心向嘴巴的到来略略仰头,这一小捧麦粒就恰好来到了嘴里,迫不及待地嚼呀嚼,手里又薅下两穗。

用火燎的麦子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一般是在地头解了馋,回家时顺便薅上十几二十几穗,灶上点火做饭了,把麦子在灶膛里一过火,麦芒烧没了,麦粒的外皮也熏黑了,一股焦煳的麦香首先进入鼻腔,稍微一晾,等麦穗的温度不烫手,就开始搓了。这一次两穗搓完,手心也成了炭黑色,不过,丝毫不妨碍吃麦粒的一般程序,手往嘴里一掩,麦粒进口,唇边也留下了丝丝炭黑,用手背大致抹一下,一边嚼,一边再搓起来。

待麦子再长几日,外表略黄麦仁再硬实一些,就开始煮麦子吃了。麦子好煮,滚两滚就熟了,麦穗看上去不再发绿,而是成了黄绿色,一锅水也黄绿黄绿的,把煮熟的麦穗捞起晾凉,可以搓出来吃麦粒,也可以搓出来晾晒干,收到塑料袋里盛好,做面糊糊或玉米面糊糊时,先煮一下麦粒,再在水里搅上白面或玉米面,糊糊里也就有了麦子的香味,吃一口麦粒,嘴里还是新鲜的麦子香。

新鲜的麦子被孩子们从软盈盈的半粒一直吃到饱满变黄,麦子黄了梢,不几天就该收割了。

芒 种

谷熟一时,麦熟一晌。麦子成熟的速度,让人有些觉不出来。磨镰刀、准备收麦的用具、收拾场院、间播玉米……麦子黄梢了,这些活儿,是必须马上、立刻做好的。

村里的场院在村子的西南,最早是个大水湾,枯竭后就地整平,成了一部分人家的场院。平时堆放着玉米秸、棉花秸和各种柴禾,按种类堆成柴堆,平时做饭烧火用。到了麦收的时节,头一年积攒的柴禾也烧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女人们就先把自家场院领地里的杂草、枯枝烂叶等打扫干净,找一个晴朗的上午,在场院里泼洒上水,把不平的地方或坑坑洼洼的地方垫平,男人们就拉着碌碡转起了大圈儿,把刚刚扫净填平的场院碾压得溜光水滑,为割下来的麦子准备好了晾晒的地方。

麦子熟而未割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刮风下雨。逐渐干枯的麦秸已经支撑不起饱满麦穗的重量,如果来一阵风雨,麦子就会顺着风势倒伏一地,这一下,减产是肯定的了。人们一般说忙秋忙秋,其实收麦子的时节,比收秋的时候更让人心焦着急。

赶一个大晴天的早晨,带上镰刀来到地里,左手拢麦,右手拿镰,弯腰割下头镰,一个早晨就能把几个麦畦两头的麦子撂倒,用草绳子捆好,收拾干净掉落的麦穗,就等着收割机把大面积的麦子割倒了。一早晨的忙碌是为了在麦畦两头给收割机腾出转弯的地方,收割机忙碌起来的速度,十个人都赶不上,一上午的时间,就能把几家的麦子全割完,麦棵齐刷刷地躺倒在地里,等候着人工打捆了。

我最不愿意干的农活之一就是捆麦子。白花花的日头下,穿着长袖长裤袜子球鞋,头上再戴上一顶草帽,浑身捂得透不过气来,还得半蹲、弯腰才能捆好,为了便于捆扎,手套不能戴,手就经常被麦茬扎伤。收麦子的天,风小了,日头毒辣辣的,老天爷为晒麦子着想,却总是忽略了收麦子的人。捆一段,直起腰看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最盼着有人骑着自行车叫一声“卖冰糕来——”这时候父亲或母亲总是很大度地拿出几毛钱,有时候给我自己买一支,有时候买上几支,他们还有相邻干活的邻居们一起吃,吃着凉凉的冰棍,顺便歇一歇,冰棍吃完,再弯下身子继续捆麦个子。

麦子捆完,用地排车或三轮车拉到场院,堆好盖好,场院就成了女人们的战场。轧麦子,是所有活计里最能让女人们施展柔美与力量的工作。把麦个子解开,抓一大把到怀里,麦穗子朝下闯得齐齐整整,再用铁梳子把麦秸上残留的枯叶梳掉,左手右手握在麦穗下部,横过来拿向放置好的竖镰,左右手握紧的麦秆穿过镰刀拉向怀里,麦穗就被齐刷刷地割下来了,扔在前方的麦穗堆上,再把麦秸根部朝下闯齐,放在身体的左侧,一个麦个子的麦穗轧好,左侧的麦秸正好可以捆成一个麦秸个子,单个竖起来或两个麦秸个子头顶头放好,等麦收过后,就可以用麦秸修缮屋顶了。黄灿灿的麦秸按着屋顶的坡度齐齐整整地铺陈开来,年岁再久远的房子也闪耀着温润的金光。看,土地里生长的作物和土地上竖立的房子,冥冥之中也有这样一种默契的传承。

割下来的麦穗摊放到场院里晒几晌,男人女人们就把碌碡拉出来碾压麦子了,碾出麦粒扬净晒干,交完公粮归仓。

那时候,麦收的时候会放几天麦假,孩子们也就成了父母的帮手。农民的孩子不娇惯,不管白天多累,早上都会早起来往地里跑——趁着早晨凉爽拾麦子去呀!

后来,村里有几户人家一起买了脱粒机,麦子割倒拉回家,几家人互相帮忙,你往传送带上扔麦个子,他在脱粒机屁股底下接麦粒,一上午能完成几家的活计;再后来又有了联合收割机,割麦子脱粒一条龙作业,站着的麦子被咬进机器的肚子,几分钟就变成麦粒扬进车斗,一上午能完成几家的活计,人们也懒得再收拾场院,新收的麦粒摊在公路上,上晒下烘,一两个晌,保管干爽得嘎嘣响。

夏 至

冬至饺子夏至面,夏至这天中午,吃凉面是家里多少年雷打不动的食谱。

早上饭吃过,母亲把一壶热水倒進干净的瓷盆里,一上午的时间,水就凉透了。再把西红柿鸡蛋汤、鸡蛋炒豆角、麻汁、蒜泥、腌香椿丁准备好,把煮好的面条放进晾凉的水里拔凉,挑几筷子进碗,把准备好的菜和配料等依各人喜好依次放进碗里,拌几拌,嘴就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许多年过去了,也吃过很多种凉面,有的加上黄瓜丝、胡萝卜丝、火腿丝,有的加上打好的卤子,可我总觉得正宗的凉面就是母亲做的,菜是老几样,味道总不变。肚子填饱,再喝上一碗瓷盆里的面汤,就是原汤化原食了吧。

忙碌的麦收过去,大田里的玉米苗也窜得手掌般高了,菜地里、院子里的豆角、扁豆、黄瓜、西红柿长得正旺,在地里干得累了,来到地头摘个西红柿或黄瓜,手掌上蹭净浮尘,就可以放心地张口咬了。回家时捎带一把豆角、一衣襟扁豆,晚饭的菜就有了着落。屋后的大葱长得挺旺,还愿意拔上两棵,卷到煎饼或白面饼里,咔哧咔哧地咬着带劲。

傍晚的时候,邻村炸油条的汉子就骑着自行车四村里走了,“换油条嘞——”想解解馋或家里有小孩子的人家都会从麦缸旁的麻袋或蛇皮袋子里舀一舀子麦粒,循着声音找去。刚收的麦子让每家每户都有底气,以物易物的形式更不必让他们翻拣并不鼓实的荷包。再就是,这时候换油条的麦子,一般是家里孩子趁着早上去地里拾来的,有自家地里的,也有别人家地里的,这是孩子辛勤劳动的所得,就更愿意让他们享受自己的劳动换得的犒赏。于是,很多人家的晚饭桌子,就有了油条的香气,炒个菜,烧锅面汤,就吃得油花花舒服服的。

后来相邻较远的一个村又有了一家炸油条的,也是走街串巷地叫卖,但他的喊声跟别人不同,四个字的叫卖声需要在中间停顿一次,“换油——条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喊成这样引人注意,反正一听到这不同于别人的喊声,很多人家就舀着麦子出来了,他炸的油条又脆又起鼓,喊声也特别,所以他油条也销得特别快。来时自行车一边是沉甸甸的油条筐,一边是扁平的盛麦子的袋子,走时自行车一边是沉甸甸的麦袋子,另一边则是一根油条也不剩的空筐。

在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的年月里,吃食的诱惑是很少有人抵抗得了的。有时候想吃油条了却几天都没有换油条的进村,就会约几个小伙伴,舀一些麦子到邻村去换,那是一种很值得怀念的寻食之旅,来回的路上不知道聊些什么,但有一点是始终不聊的,就是去的路上心里想的油条和回的路上手上拎的油条,椭圆形的油条两股拧在一起,几个串在一根草绳上,就那样小心翼翼地与身体保持一段距离地拎着,怕蹭到身上油,又怕离身体太远掌控不了,那种小心翼翼里带着对美食的一份尊敬与虔诚,换了几根油条拿回家后还是那几根,好像是对父母一种默默的承诺——我从家里拿走的麦子换了这么些油条。从来不会因为禁不住油花花的诱惑而在路上先尝一根,从来不会。

在这样的情境里,总觉得空气也是油花花、雾霭霭的,全然没有意识到是暑气来了。

小 暑

空气压下来的时候,人是意识不到的,却总有一种天矮了、空气黏起来的感觉,这样的日子里,很想睡一觉歇歇。不过,马上就好了,因为暑假来了。

暑假来了,乡下的孩子们没了每天作业的牵绊,就撒丫子好好疯了。蝉的幼虫也从土里往外钻了,不过,逮钻出来的不如自己去抠去找过瘾。每天傍晚,就会准备好手电筒,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湾边的槐树林里找寻了。

蝉的幼虫究竟叫什么名字?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不知道有哪里的叫法是与我们那里相同的——我们叫它“神仙”。为什么?因为它会变!它从土里钻出来,悄悄地爬上树,第二天就是一只能振翅能飞的蝉,蝉有些能叫,有些不能叫,这不能叫的,我们叫它们“哑巴”。

而“蝉”这个名字,也是书上学来的或是写作文的时候用的,我们那里叫这个东西“稍钱儿”。还有一种,生得比它早,个头儿比它小,身上还有斑纹,这一种一般收完麦子就有了,我们收它们“麦稍”。相比“神仙”来说,“麦稍”的幼虫更狡猾一些,它的洞口更小更薄,好不容易找到抠开一点点土,或者是手指头刚刚往里一伸,一不小心碰到它,它就缩到洞的底部去了,三等两等等不上来,往往就没有了耐心,改抠“神仙”了。如果运气好,人手多,一晚上连抠带找,找十几二十几个“神仙”不成问题。看着这些小小的东西,孩子们的心里喜滋滋的:也许明天早上,最晚明天晚上,就能吃到美味了。

把“神仙”带回家,放到盐水里腌起来,它既不会再爬也不会长翅了,第二天,等盐吃进它的身体里去,母亲们就会在炒菜锅里放些油,把腌好的“神仙”放油锅里炒一炒,香脆香脆的“神仙”们不知道犒劳了多少小馋嘴儿!

侥幸逃过一劫的“神仙”到第二天就成了“稍钱儿”,正午正是它们叫得欢的时候,大人们也睡晌觉了,孩子们却仍然精神头很足,他们拿根铁条弯成个圆环,上面绑好纱布或纱网,再把圆环绑到一根长竹竿上,听着哪棵树上的叫声响,就仔仔细细地在树干、树枝上找,找着了,拿网子轻轻地往它们的身上一套,任凭“稍钱儿”还是“吱——吱——”地叫个不停,却再也飞不出网子去了。也有时候失了手,也不会懊恼,再循着声音过去,非得把这一只套住不可,好像在跟这些小东西置气。

窜一晌午,跑一晌午,孩子们依然精神头儿十足,大人们就不明白了:大热的天,怎么就不嫌热呢?一帮傻孩子!可是,孩子们的快乐,长大了的人又怎么能懂呢?虽然他们小时候也跟这帮孩子一样,被说着傻却自顾自地快乐。

大大的太阳也拿这帮孩子没办法,有一样东西却能拢住他们,那就是下雨。夏天的雨自有一股气势,不说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也不说砸到水里泡泡连成片的连阴雨,单说一阵大雨之后的间歇期,雨点不大的时候,也是带着声响的。雨点子砸到门前的梧桐树叶子上,啪嗒、啪嗒,一声连着一声,雨把孩子们堵在家里,他们只好在晦暗不明的屋子里拿出作业,在被空气浸染得软绵绵的暑假生活上写下几行字,写着写着,觉得身子、手、眼皮都是软绵绵的了,就抬脚往床上躺去。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像是力道正合适的小鼓槌,一下一下地敲在他们的太阳穴上,不过两分钟,就睡着了。不过,乡下的孩子惦记的事情也多,朦朦胧胧中,他们会想起这一场雨后,哪片树林子里的“神仙”又要多了,明天早上雨停了,玉米地地头的长蔓子草又该长不少了,好啊好啊,你们就使劲地长吧——明天早上早起,去拔满满一筐长蔓子草喂猪。

大 暑

夏天的雨有一股力量,一股催生催长的力量。

一场大雨过后,去地里看看,大片大片的玉米就又蹿了一大截,和它们一起长起来的,就是玉米地里的杂草了,只不过玉米棵是向上长,杂草是向四周蔓延。

早上去拔猪草,一般是不进玉米地里的,只在地头上的那些又长又嫩的长蔓子草拔一筐,够猪吃一天或半天的就行了,因为早上露水厚,在地头也就只弄湿双手和凉鞋,若是到玉米地里去拔,非得把衣裳弄湿了不行。

回到家,把猪草放进栏里,看那头肥猪一边哼哼一边拱着草吃起来,母亲刚烙的油饼香气就飘出来了。

夏天湿热,饭菜容易长毛,母亲蒸馒头的时候就少了,每天早上烙一次饼,够吃一天,第二天早上再烙。一般烙几张单饼,烙一两张油饼,单饼大家伙吃,油饼是为了犒劳馋嘴的我。有时候我偷懒不去拔草,就在母亲的身边,不是擀饼就是烙饼,擀饼需要熟生巧,烙饼是个技术活儿,不过我最愿意干的还是擀饼,我喜欢听擀面杖碰到面板时一声接一声的“咔嚓、咔嚓”声,也喜欢看在这一声接一声里,一个圆圆厚厚的面剂子变成一张圆圆薄薄的饼。用擀面杖卷起来,放到鏊子上,鏊子下,麦穰烧得正旺,鏊子上,薄饼开始起一块一块地鼓,翻一个身,又鼓起来了。刚烙好的饼咋吃都香,带着一股麦子的香气,或许是在提醒人们,不论它是以何种方式存在——麥粒、面粉或是香喷喷的大饼,它都在完成对人类最忠诚的给予,这是麦子的宿命,也是麦子的荣光。

早饭吃完,一个胡同里住的大娘婶子们就都聚在胡同里了,有的织兰秆(就是“花边”,老家一般称呼“兰秆”),有的纳鞋底,有的给孩子补因贪玩刮坏的衣服,还有的把刚刚拆洗的被里被面拿到街上去搓,搓净了,随手把盆里冒着洗衣粉泡泡的、已经黑乎乎的水倒在街上,任黑水横流,一个中午过后,那一摊水就找不着了。

大娘婶子们聚在一起做活的时候,总会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啥,也有时候不说话,安静地听着收音机说,收音机里听来的事情,有的比她们身边的精彩,有的不如身边的精彩,我不知道她们在听的时候想些啥,不过我总在寻思:这个小东西是咋知道这么些事的?待在收音机里说话的人长得是大还是小?

家里的活计母亲干得多,她做别的事的时候,我就替她织兰秆,奶奶说这叫“歇人不歇活”。不过我织得没有母亲织得细致,庆幸的是到集上交活儿的时候,收兰秆的大娘一般也看不出来。母亲说我们织的兰秆要交到县里的花边厂,之后再出口到国外,那时候我才觉出,我们这些生活在农村、识不了几个字也没出过几次远门的母亲和大娘婶子们,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外国人有了联系,虽然不知道我们织的兰秆外国人会派什么用场——勤劳真好,只要肯干,就有价值!

入了伏,大人孩子们都倦了,睡个晌觉解解乏,醒来到街上,街面上还会凑成一样的风景。家里的狗安静地趴在主人身旁或是撒娇似的在人空子里钻来钻去,指不定谁会拿出两个自家种的甜瓜,一人掰一块尝尝,甜甜的味道久久不散。

日头不那么毒了,母亲会带我到玉米地里拔草,这时候没有了露水,但玉米叶子上的锯齿却拉得胳膊难受,穿上长袖衣服,也免不了脖子或脸上拉几道,没有痕迹,汗淌下来或回家洗脸的时候总有隐隐的疼。大片的草拔得差不多了,我就会自己去拔剩下的,玉米蹿得比我高出好多,我一边拔草,一边在脑中编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这样一来,就不太害怕了。有一天拔完草回家,母亲正在院子里为我做一件新短袖,白底粉格,她自己开的领口上的袖,正把一个一个白白的小扣子缝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神归位,一切不安与浮躁,都在母亲的一针一针里缝好、安牢,她每缝完一个扣子就系到已经开好的扣眼里,看看整个前襟平不平整,我也顺着她的动作,有些懵懂地找寻自己的心门。

晚饭做好后,总是习惯把小饭桌摆到院子里吃饭,屋檐下几棵丝瓜长得正旺,太阳已经落了,天还没黑下来,邻居家的烟囱里余烟袅袅,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即便是伏天里最闷最热的时候,晚饭过后有一丝丝风吹过,空气也会让人舒服很多。乡下人夜里睡得早,又贪恋空旷的夜色,就有人拿个凉席或找个干净的尼龙袋子或麻袋,铺到场院里躺下,几家人或分或聚地躺着,抬头看几眼夜空,随手摇几下扇子扑打蚊子,说着说着,人声小了,大人们强忍着睡意抱起身边的孩子回家去睡——被露水打湿了会落病的。

劳累了一天的人累了,玩闹了一天的猪狗累了,整个村子都累了,他们睡在静静的夜里,迎接新的一天。

就在某一个夜里,悄悄地立了秋,第二天醒来,天一下子蹿高了,一块一块云彩变幻着身形,忽高忽低,风里挤出的凉意成为人们最好的慰藉,虽然依旧会有闷热的中午和晒人的日头,但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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