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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镇文学青年的背叛

2024-02-27张松年

知音(月末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韩寒二哥稿费

张松年

县里有一所二流高中,每月有五六个学生因打架被送进派出所。在这所凋敝的学校里,却有一个立志成为作家的人,我们管他叫二哥。二哥让我们写作,联系杂志社,挣稿费。多年以后我们才发现,这背后藏着一个谎言。

追梦:“醉茗轩”深藏爱情

我和二哥是高中同学。那时县城有两所高中:第一中学,重点高中,每年有五六个人上清华北大;实验中学,普通高中,每月要有五六个人进局子。

我和二哥都中考失利,去实验中学继续学业。二哥有情怀,逢人便谈理想。那个时代缓慢,没手机,没移动网络。我们唯一的乐趣是听二哥讲理想,二哥想成为作家,其他人想成为二哥,女孩喜欢二哥那样的人,有思想,有主见。

二哥在高一下学期带领我和超子等一票人,成立了一个叫醉茗轩的文学组织。我不懂为何要起这奇怪的名字,但没问,那时年纪小,觉得懂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超子不一样,他问二哥,醉茗轩为何叫醉茗轩。二哥不遮掩,大方说:“我喜欢的一个姑娘叫王茗轩。”让二哥沉醉的姑娘,那得有多好看啊?我们都很想见见,不过超子他们没福分,只有我见过。

有一回,二哥撺掇我逃课去一中,说去见王茗轩。我翻出围墙,二哥先去商店买零食、水果和牛奶,二哥叫上我是为了多个人帮忙提东西。

我左手提着一箱牛奶,右手提着一袋水果。二哥还嫌少:“攒了几个月才够买这么点东西。”

“这还不够啊,王茗轩是长了个牛胃啊?”

“懂啥啊你。”二哥拍一下我的脑袋,“爱一个人的时候,給她再多东西都觉得少。”

二哥快步走在前头,我走不快,被他嫌弃了。

“一中的门卫真能让咱们进去吗?”我赶上去。

“放心吧,肯定能进去。”二哥说。

二哥一再声称自己是王茗轩的表哥,一中门卫大爷也没让我们进去。“爹妈来了都进不去。”大爷拿起电话边拨号边说,“重点中学,军事化管理。”随即朝高一年级办公室去电话,说有人找王茗轩。

十分钟后,王茗轩出来了。她有一头短发,在那时短发是好学生的象征。她皮肤黑,眼神呆滞,不像能让人沉醉的样子。她和二哥隔着一道铁门说话。

王茗轩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二哥笑了笑,小声说:“想你了。”

王茗轩说:“你快走吧,我们还上着课呢。”

二哥把手里的东西提高:“给你买的……”

“我不要。”王茗轩转头离开了。

二哥领着我折回学校,途中一句话没说。下午,二哥喝了一整箱牛奶,在自习课吐了。

旁边女同学大喊起来:“老师,张海涛吐白沫了。”于是,二哥被当作食物中毒患者送往医务室。

二哥在医务室把牛奶吐光以后,回到宿舍沉默地躺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复精神,继续筹备醉茗轩。

醉若轩起初没有实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群人聚到二哥宿舍聊天。二哥作为主持人,让我们讲些故事,而后他又作为评论家,对故事进行评论。

我们懵懵懂懂参与进来,讲故事是虚的,觊觎二哥橱柜里的两箱罐啤才是真。

这年冬天,二哥告诉我,著名作家韩寒出了一本杂志叫做《独唱团》。二哥喜欢韩寒,他成为作家的理想变得更加具象——成为韩寒那样的作家。

在那个闭塞地方,二哥看到《独唱团》时,《独唱团》已经解散很久。可这并不耽误二哥要朝着韩寒使劲儿。

于是,二哥把醉茗轩更名为合唱团,他任团长,超子任书记,还有组织委员、劳动委员。之后大家开始写作,我们一人一周写两篇文章。那时所写的多是感情事。那些短小浅薄的文稿,由二哥批改润色,汇总。

两个月后,二哥攒了一些手稿,召集我们开会。他决定把文稿全部投给西北一家颇有名气的杂志社。

梦碎:文学青年败走天涯

“一共二十篇,估计可以过十篇。等到时候稿费打回来,我们就自己印刷《合唱团》这本杂志。”

我们激动地将文稿装进信封,爬过围墙,跑了三条街才找到一个中国邮政的绿色大邮筒。

随后就是焦急等待。二哥淡定自若,他拍着胸脯告诉我们,等着未来到来就行。

一个月后,未来没有来,稿件石沉大海了。二哥从家里偷了部手机,要给杂志社打电话。

“你怎么和他们说?”我问他。

“当然是问收没收到稿件。”

“他们说没收到呢?”

“那我就去找邮局,让邮局赔钱办杂志。”

“当时不是说用稿费吗?”

“一样,也是因为稿子挣的钱。”

“杂志社要是说收到了不录用呢?”

“不可能,我觉得你那篇《落夏》肯定可以。”他输好号码把手机递过来,“你来打吧。”

“你打吧,你是团长。”我说。

二哥拍拍我:“对,我是团长,我是咱们最后的牌面,所以你先打。”

我觉得有道理,就摁下拨号键,电话响了几声后被对方挂断。反复试了几次,同样的结果。

二哥点了支烟,坐在台阶上,沉默地抽了起来。

“哪里来的烟?”我问道。

“小卖部买的,专门为这时候准备的。”二哥吸了一口,呛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说不定人家正在开会。”

我们不再提及稿件稿费,深夜聚会仍旧举行,但二哥越来越沉默。从前,他喜欢站在台灯散射出的光束中心,现在他和我们一样,坐在阴影里。

有一天,超子站到二哥以往的位置,挥手说道:“总不能因为没人欣赏就不再写了吧?”

二哥起身,说:“我们接着写,我们接着写,总会有结果的,相信我。”

我们又写了很多文章,都没有回响。我曾背着大家用公共电话打给杂志社,仍旧是拒接。我感到好像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我们永远也摸不到。

次年夏天,二哥突然休学,甚至没人知道他何时离开。找班主任问情况,他说那是二哥的私事。

一个月后,二哥给宿管打来电话,找我和超子。

“合唱团一定别倒下,你们接着写,我认识了一个主编,刚刚一起吃完饭。他看了咱们之前的文章,他告诉我只要咱们给他投稿就能过。”

“西北那家杂志社吗?”我很兴奋。

“不是,咱不给他们。”二哥说。

“对,不给他们,别便宜他们。”超子说。

“你们写好了就把文章统一邮寄到这个地址。”二哥说了一串省外的地址。

我們认真记下地址,他就匆忙跟我们道了别。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稿费四百元,过了四篇稿子。

又过几天,二哥来电话,告诉我们只管投稿就成,其余的交给他。从那以后,二哥再也没来过电话,我们当时忘了记下那个号码,没法联系上他。

我们也不知二哥家住哪里。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到一个地址,发现是租的房子,已经退租了。

“二哥出息了,家里人都去享福了。”大家都这么想的。

我们按月写稿、领稿费,把钱攒了起来。

我们总是怀念二哥,一谈起二哥,超子就说:“他有文采有人脉,肯定过得很好,我们要看清现实,好好考大学。”

我想也是,因为二哥没再回来过,但凡在外过得好的人,都不会回到这个小县城,这个破学校。

高中毕业,我们打算用攒下的几千块组织一次旅行,但不知道去哪里。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我提出可以去找二哥,我们有二哥的地址。没人采纳这个建议,因为二哥的地址在南方,实在远得很,钱不够。他们便继续争论是去北京,还是去秦皇岛。

最后是去的秦皇岛,我们看了海。大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站在海边,想到二哥可能已经成了韩寒,至少在“不上学”这一点上,他和韩寒一样。

上大学以后,我好几次想循着那个地址去找找二哥,又怕二哥已经搬走,去了扑空。于是先往那个地址寄些信件,结果都无人签收,退回。

我很想见见二哥,想告诉二哥,我远远比不上他,所以只能去上大学了。

再次见到二哥,是在我大四结束时。

超子来电说:“我在县里看到二哥了,没敢认。”

我笑了笑:“二哥的排场太大,吓到你了?”

“不敢认,我带着女朋友,他推三轮车烤玉米。”

“烤玉米?”我不敢相信,“二哥不干文学了?”

超子叹了口气,说:“落魄了吧,啥年代了,文学还有啥用啊?还得是公务员……”

“二哥在哪儿摆摊?”我问他。

“商业街旁的小胡同里,你要找他去啊?我就不去了,明天要陪一个大人物吃饭,为以后铺铺路。”超子停了一下,“别跟二哥说是我说的啊。”

“嗯,我不会跟他说你忘恩负义,也不说你见着他都没打个招呼。”我笑了笑。

次日晚上,我坐车回到县城,奔去商业街。

我在胡同口看到了二哥,他头发凌乱,戴一副手心乌黑、手背发白的手套,低头往炉子里倒木炭。他脸型瘦削,才二十出头的人,皱纹已经爬了上去。

“二……”

“两个?”二哥抬起头,看我一眼,愣了下来,“这不是梦吧。”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手套击中右脸,右脸立即沾满煤灰,腾起一团黑色烟雾。

“二哥,我……”

“晚上可得好好喝点啊。”二哥开始熄炉子,收拾东西,“怎么找到的?”

“路过,看着像你。”我说。

“走。”二哥推着车拐进胡同,“还在写吗?”

“不怎么写了。”我说。

我跟着二哥拐来拐去,走了很远走进一个破旧院子。二哥把车停好,拉住手刹,把玉米一一收拾规整到屋子里。里面很乱,想必一个人住,厨房、卧室,混乱不堪,随便一间都可作为杂货间来理解。

“毕业出去玩了吗?”二哥一边忙活一边问。

“去了,北戴河,吃了顿海鲜,但有点过敏。”

二哥收拾完毕,站起身来:“走,喝酒去。”

我们出了院子,二哥关上那扇破败的木门,又带着我在胡同里穿行。这是县城边缘,没有路灯,入夜以后眼前是一片黑暗。

“真远啊。”我肚子有点饿了。

我们转入主路,向南走了几百米,到一个摊上。

二哥找了张空桌坐下来,朝店里喊道:“点菜。”

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走了出来。

“吃啥直接点。”二哥把菜单递给了我。

“都行。”

“那随便做吧,对了,不要海鲜。”

“嗯,酒呢?”姑娘问。

“一件燕京,冰镇的。”二哥转头看着我,“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选,不想选就不必选。”

“不想选就不必选,所有的事儿都这样就好了。”

酒上来了,二哥打开一瓶,说:“怎么不写了?”

“准备找工作了。”我端起杯子,“你还写吗?”

二哥跟我碰了一下杯:“也不写了。”

“有思路有想法,还有个主编朋友,可惜了。”

二哥没回复,一个劲喝酒。一辆货车呼啸而过,热烈的灯光打在二哥的身上。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有合唱团,还有王茗轩。

“你跟王茗轩后来咋样了,她上北大了吗?”

“没上北大,上的是天大。”二哥笑着说。

我说:“天津也不远,坐汽车才几个小时。”

二哥摇摇头:“咱们跟天津距离不远,就算远了,走路也能到。但人和人一旦有距离,哪怕只有一擦肩一指节,就算坐上飞机火箭也是到不了的。”

我心下知道他跟王茗轩没成,就岔开话题:“你现在的工作还行?”

二哥先是一愣,然后说:“一天能挣一百块钱,一个玉米卖五块,成本嘛,自己种的。冬天就去烧烤店打工,我烤东西有一手。”

这天晚上,我再次见识到二哥呕吐,上一次是喝奶,这次是喝酒。

真相:生活残酷善良为底

我扶着二哥,二哥扶着墙,他走几步吐一回。尽管如此,他还能想起回程的路,指挥我怎么走。

二哥应该经常买醉,所以才能这样顺利地在醉中回家。回到二哥家的时候已然凌晨一点,二哥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我把他扶到床上,脱了鞋,盖了毛巾被。随后找个马扎,我坐了下来,点着烟。

二哥安靜睡了一会儿,忽然醒了,他说:“难受。”

“喝点水?”我起身找暖壶。

“想吐。”说着,他再次吐了出来。

我赶忙找盆子放在下面:“吐出来就舒服了。”我坐在床边,拍打着他的后背,然后把水递了过去。

“喝不下,找点纸,橱子,黄色的那个。”

昏黄的灯光,把屋内的每个物件都映照成黄色。我放下杯子,转头拉开了橱柜门,一大堆纸张和杂物纷纷坠了下来,还有卷纸滚到地上散落开来。

我把那些卷纸重新归拢起来,偶然看到地上有一张方格信纸上写着“落夏”字样。底下还有更多方格纸,我摊开看,全是高中时写的手稿。

“二哥,给你纸。”我给二哥递去一卷卫生纸,“那些稿子你没寄出去?”

“啥稿子?”二哥撕下一点纸擦擦嘴,“哦,稿子,寄了寄了,那些是原稿,我寄的都是手抄版,幸好把原稿留出来了,不然就石沉大海啥都没有了。”

“你那时候说你认识了个主编,没这事儿?”

“嗯。”

“稿费呢?”

二哥点上一根烟:“以前的事,还说这个干啥。”

其实我已经有答案,又问他:“你哪儿来的钱?”

二哥说:“上哪儿不能一个月挣个千八百的。”

“你干这些事儿图什么呢?”

“哪些事儿?”二哥抽了一口烟。

“合唱团,给我们发稿费。”我说。

二哥笑了笑,说:“那时不是以为王茗轩能上北大吗?我想配得上她,不也得上个名校吗?可我学习不好。学习不好不要紧,我不是会写作吗,就试试呗,有人靠写作保送北大,凭什么我不行呢?”

“所以你模仿韩寒不上学?可他没保送北大啊。”我说。

二哥说:“休学跟这个没关系,那是我爹得肝癌了,做手术把家里掏得底儿掉,我得挣钱养家。”

我赶紧问他:“咱叔现在咋样?”

“2017年的时候没了。”二哥想了想,“那年我还去了一趟天大,跟王茗轩见过一面。”

“她挺好的?”

二哥笑了笑,说:“挺好的,她跟她男朋友请我吃饭,说我是她表哥。”

“那你给我们发稿费是干啥?”

“你们条件比我好,说不定你们坚持下去,能出来一两个,那不也是好事儿吗?”二哥看着我,“我以为你能写出名堂。”

“对不起你,我没写出名堂。”我鼻子有点酸。

“说这干啥,睡觉睡觉。”二哥把烟头捻灭,“旁边那个房里还有床,你去那儿睡吧。”

二哥很快打起鼾来。我隔着纱窗,看见天际线有些发白。我走进里屋,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喂,吃饭,十二点了。”

我睁开眼,看见二哥笑着,拎着牛奶和油条。

“耽误你出摊了吗?”我问他。

“不耽误,下午带你去实验中学那边摆摊。”

“城管不查?”

“没事,我认识的,随便摆。”二哥站起身。

下午五点,我们准时出摊,二哥推着车,我拿着马扎,往实验中学走去。

到了学校附近,二哥停下车子,点燃炉子,边扇扇子边叫卖:“来,卖玉米喽。”

我看看二哥的背影,又朝学校校园里面看看,里面孩子跟我们几年前一样很有活力。我有点失神,想着这些孩子里能不能出一两个作家。

“跑。”二哥突然喊了起来,推着车子跑了起来,装满炭火的烤架冒出浓重的烟。

我不明情况,抱着马扎紧随其后:“跑什么?”

“城管。”二哥喊着回复我。

“你不是说都认识吗?”

“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啊。”

夕阳渐渐隐没,烟呛得我直流眼泪。二哥为了保护自己并不多的坚持和财产,正在奋力奔跑着。

后来与二哥分别,我打电话把真相告诉了超子。

超子刚从饭局离开,喝了点酒,他说:“你别太当回事儿,回头请他吃个饭就成了。哎,跟你说,刚才大人物看了我以前写的文章,说我是个人才。”

我说:“不管啥年代,文学还是有用啊。”

编辑/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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