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脸”老爸织就生命华光：篾刀声声父爱殷殷

王元辉

来自湖南省衡阳市的黎欢从小就嫌弃自己的篾匠老爸，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家。直到她罹患癌症，又遭男友抛弃，才心灰意冷地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地方。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她一直嫌弃的篾匠老爸，竟用手里握着的那把篾刀，砍倒了挡在她前面的满路荆棘，也劈出了新的人生道路……

心灰意冷，回到那个出生的地方

2020年春，23岁的黎欢突然吃不下东西，又胃痛腹胀，到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做胃镜检查。结果晴天霹雳，竟查出了胃癌！

黎欢，1997年出生于湖南省衡阳市的一个小山村。她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因病去世。可即便父女俩相依为命，她也不喜欢爸爸黎劲竹，实在是她爸长得太寒碜，让她丢脸了。

黎劲竹会做篾货，村里人称呼手艺人都如张木匠、李铁匠、王漆匠……到了他这里，人们都叫他“半脸篾匠”。听村里的老人说，黎劲竹是一岁多时不小心摔进烧得正旺的火塘里，把半边脸烧没了。农村穷，也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因此，他的左眼失明变形，嘴巴鼻子也有所损坏，说话漏气，惹得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常捏着鼻子偏着头学黎劲竹说话，取笑黎欢有个“半脸爸爸”。

自尊心超强的黎欢又羞又恼，越发嫌弃爸爸，嫌他样子丑，每次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她就会大声嚷嚷：“你干活吧，谁要听你说话！”慢慢地，爸爸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每天只握着和他一样沉默的篾刀，上山砍竹子、回家做篾活，编织出成品再挑到县城去卖，换回黎欢身上的衣服、口中的食物以及上学的学费。

虽然家里条件一般，但爸爸从来没有让黎欢缺少吃穿，反而还格外宠爱黎欢。可她受够了周围人的嘲笑与冷眼，也受够了每天面对爸爸那张疤痕累累的脸，发誓要好好读书，离开黎劲竹，离开这个让她委屈的地方。

为了这个目标，她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书山题海上，上高中后，她选择了住校。2018年，黎欢从湖南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长沙一家国企工作，没多久就在公司年会上，结识了领导的儿子汪乐。汪乐性格乐观，很会来事，两人一见钟情。

2019年底，汪乐主动向黎欢求婚，婚期定在2020年5月。其间，汪乐提出去黎欢家拜访，这让黎歡特别焦虑，一度愁得吃不下饭。她以为是自己不愿意面对原生家庭的窘迫，却不想竟是得了胃癌。

那一刻，黎欢只觉得老天对她太不公平了。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命运竟然跟她开了一个如此大的玩笑。她哭着扑倒在汪乐的怀里，没想到汪乐却耷拉着脑袋，半天说不出来话。这让黎欢心里感到抽痛……医生要求黎欢尽快入院治疗，短短一个多月，治疗费和检查费就花光了她两年的积蓄。不仅如此，因为长期病假，她失去了工作。

更让她难过的是，汪乐象征性地给她交了一次住院费，就单方面提出取消婚礼，再也没有出现，留下黎欢独自在黑暗中泪雨滂沱。当生活撕开面纱，赤裸地露出本来面目，她才发现，她以为固若金汤的爱情如此不堪一击。

癌魔和失恋的双重打击，成了压垮黎欢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灰意冷，只觉得人生已经没有意义。医生说必须要手术切除，看手术效果再做进一步打算，可黎欢已经交不出任何费用了。

最后，黎欢决定放弃治疗。她在长沙街头走了很久，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很陌生，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去。她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天下之大，好像也只有那里才能安放她的不安，安抚她的灵魂。

她到家时，黎劲竹正在院子里编织竹篓。他依旧黝黑的十指翻飞，竹篾发出啪啪的打击声。看到黎欢拖着行李箱进来，他不可置信地愣了两秒，连忙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一根竹篾，半边脸笑成了花：“回来了？还没吃饭吧？”

他丢下竹篾急急转身，去厨房煎了黎欢爱吃的黄金蛋，又摘了自己种的青椒炒了一盘。看黎欢只象征性地动了下筷子，他蹬着送货的三轮车出了门，半晌一头汗回来了，手里多了一袋子排骨。

连续两餐黎欢都不怎么吃，还时不时地恶心呕吐。黎劲竹急了，追问她怎么了。黎欢虚弱地躺在床上，憋不住哭出声来。黎劲竹以为她生病了：“是不是感冒？走，我们去打一针就好了，不疼的。”黎欢死活不肯去，僵持中，黎欢哭着吼出真相：“我得的是癌症，治不好的，你就别管了！”

好像一记闷棍，把黎劲竹打了一个趔趄，扶着墙壁半天才站稳。愣怔片刻，他坚定地说：“有病治病，怕什么？有爸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爱的拯救，篾刀声声父爱殷殷

黎欢从没见过爸爸这么强硬过，那个总是弓着背做篾货的手艺人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要把女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父亲。

爸爸从里屋拿出一个铁罐，当着黎欢的面打开，里面竟是两三张存折：“你别怕，爸有钱，不够我再去借，一定能把你治好的！”黎欢摇头苦笑：“你别费心了，我没那么重要，这些血汗钱你留着养老吧！”听了这话，爸爸却生气了，眼瞪得血红：“你对别人不重要，可你是我的全部啊！”

黎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第二天，她爸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把家里的鸡鸭托给邻居喂养，径直带着黎欢返回了长沙。他对黎欢说：“省里的大医院条件好，一定能治好你。闺女，别怕，早看一天早好一天。”

黎欢拗不过她爸，只好跟着他一起去了省肿瘤医院。爸爸不识字，连医院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一路跌跌撞撞，见着穿白大褂的人就问。可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能凭着他的样子猜测他要去的地方，最后，黎劲竹竟带她来到了皮肤科。

黎欢实在是不忍看爸爸那个样子，拉着他去了肿瘤科。医生在看了黎欢的检验报告后，建议她尽快手术，切除胃部肿瘤部位，然后再进行化疗。

手术那天，黎欢紧张得手心一片潮湿，爸爸拉着她的手说：“没事的，爸在外面等你出来！”这是父女俩第一次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黎欢明显感觉到爸爸的身体在颤抖，她也是第一次觉得爸爸的声音并不难听，生怕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跨进手术室的门，黎欢回头看向爸爸，爸爸也正望着她。她看到爸爸的眼里波光盈盈，嘴唇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最后只举了举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那一刻，黎欢感觉好像有一股力量隔空传了过来，眼圈一红，也跟着举了举拳头。

手术后，黎劲竹满眼心疼，嘴里却说：“我就说没事，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好好养养就会活蹦乱跳了。放心，爸一定把你养好，养得跟小牛崽子一样强壮。”黎欢虚弱地笑笑：“我可不要做牛崽子，那你岂不是要做一辈子老黄牛，都累死了！”

一个星期后，黎欢可以进食了。黎劲竹买了蛋白粉、藕粉，严格按照医生说的少食多餐，定时定量冲给她吃。只要她皱一下眉头，他都紧张地问她怎么了，是伤口疼，还是不好喝？好不容易出院了，黎欢却感觉爸爸将她当成一个瓷娃娃，觉得她一碰就碎。

为了给黎欢解闷，黎劲竹又变成了话痨，絮絮叨叨跟她说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她六个月大时，最喜欢吃他熬得烂烂的白米粥。那时，黎欢的妈刚走不久，她一出生就没吃过几口母乳，对奶粉又过敏，黎劲竹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终于买回黄小米和瓦罐，然后放柴火上小火慢熬，熬出米油来，再一勺一勺舀给她吃。

有一次，黎劲竹想偷个懒，用锅直接在火上煮的，可小小的黎欢像是知道一样，宁愿饿得哇哇大哭也不吃。“我有这么聪明吗？”黎欢不信。爸爸一脸骄傲：“他们都说你是富贵命，会有大出息呢！”

能有什么出息？黎欢有些泄气。可黎劲竹却给她鼓劲：“我不懂书本中的大道理，但你看那山上的竹子，经常被大雪压弯了腰，等雪一化，它们不是照样挺直了腰板，等春暖花开又长出满山的竹笋。你别担心，我们养一养，照样生龙活虎！”

黎劲竹用竹子做了条躺椅，白天就搬到院子里，让黎欢躺上去晒太阳，他就在一旁做篾货。在熟悉的破篾声中听爸爸絮叨，黎欢渐渐放松下来。短短两个月，她面色有了红润，爸爸却更加黑瘦了。

黎欢以为这算是熬出头了，谁知接下来的放化疗、吃中药，各种预后治疗差点让她扒了一层皮。一开始，化疗的副作用很明显，她胃口极差，也失去了嗅觉和味觉。这也就算了，最让她难受的是肢体麻木，还有无穷无尽的疼痛，折磨得她夜不能寐。

不仅如此，没多久，她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也掉光了，曾经的美少女成了“和尚”。这一切都让黎欢感到心情极差。趁着化疗间隙，爸爸将她接回家住，她却从隔壁邻居那里得知爸爸的钱已经花完了，四处借钱遭人白眼，顿时，她的精气神也跟着垮了，关上门就冲她爸发脾气：“说了治不好你不信，让我受这个罪！”“胡说！医生都说了能治好的！你比医生还懂得多些？”她爸吼得更大声。

父女俩两眼对一眼，就这样互相瞪着，黎欢憋不住先哭了：“爸，我好难受啊！这样生不如死有什么意思？”“不许胡思乱想！这只是一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黎劲竹扬着手里的篾刀，“天无绝人之路，爸有手艺，欠那点钱没事儿，很快就能还上的。你别灰心，好好治病，一切有爸呢！”

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黎劲竹提着篾刀从山上砍了一根小竹子，回来破出细细的竹篾，编出一个小小的水果盘，小巧而实用。他把玩着果盘：“世间万物都有它的定数和用处，哪怕是根小竹子，只要好好活着，也能变成漂亮的果盘。从小竹子到小果盘，中间是被篾刀无数次劈开。它要是害怕被劈，那就只能当柴火了。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就想不透呢？”

春暖花开，“半脸”老爸织就生命华光

黎欢打量着爸爸的侧脸，那些烧伤后留下的疤痕层层叠叠，一到夏天就因为不能排汗殷红一片。那只受损的眼睛已经灰白，使得他看人时不得不偏着头。所以，她从小就嫌弃爸爸。听说连爷爷奶奶也嫌弃爸爸，不让他读书，说他学了也没用。

可正是这样一个被父母和妻女嫌弃的男人，无师自通学会了做篾货，有了赖以生存的手艺。妈妈过世后，是爸爸又当爹又当妈把她养大，还送她上了大学。哪怕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回过家，一回来就生病了，可爸爸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

那一刻，黎欢觉得爸爸的那张脸其实没那么可怖，反而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坦然和不服输的倔强。她有些惭愧，爸爸这不顺的一生，遭遇那么大变故都没有认命，甚至竭尽全力过好日子，她又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是啊，哪怕是一根小竹子，也有它存在的价值。它值不值钱，取决于肯不肯被反复劈，肯不肯涅槃重生。之后的日子，黎欢静下心来积极配合治疗，难受的化疗，她去；难喝的中药，她喝。正如爸爸所说：“既然生而为人，就得像篾刀一样能砍伐坚韧的楠竹，也能破出细柔的竹篾！”

治疗期间，黎劲竹为了逗女儿开心，经常跟她小时候一样，编织一些小玩意儿给她看。除了常见的小篮子小盘子，他还会编竹猪，竹牛等动物。有一次还心血来潮做了辆竹自行车，惹得黎欢惊叹不已，直夸爸爸是个天才。这些纯手工小玩意儿做工精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黎欢自己都不相信，爸爸有这样一双巧手。

黎欢拍了爸爸做篾货的视频发到抖音上，配文：我的巧手老爸。她没好意思拍爸爸的脸，只把镜头放在那双粗糙的手上。一开始没什么人关注，黎欢也是自娱自乐。可时间一长，网友竟对这些小巧而精致的手工品很感兴趣，感叹果然高手在民间啊！

有人给黎欢留言要买竹牛，说寓意牛气冲天，出的价格还很不错。黎欢兴冲冲告诉爸爸，黎劲竹一脸的不可思议：“这玩意儿能卖钱？你哄我开心的吧？”黎欢把网友的留言给他看，他还一个劲叮嘱女儿：“要她想清楚再付钱。几百块可以买好多东西了，买个这玩意不值当，划不来。”直到黎欢给他看收款记录，他才相信。

无意中促成了一笔生意，让黎欢看到了商机。这几年，爸爸虽然一直做着篾匠，但随着时代的进步，竹制農具越来越没人要了。既然实用这条路越来越窄了，何不改变风格呢？反正是靠手艺吃饭，价值高不是更有成就感吗？这样一想，黎欢来了兴致，和爸爸一合计，要他从实用派转型做工艺品，专门编织小巧美观的货品出售。

一开始，爸爸不太认同，但见女儿兴致高涨，也不忍打击，反正编几个小玩意儿手到擒来，就当是哄女儿开心了。没想到，黎欢却收集网友的建议，看他们喜欢什么，就在网上搜集各种图片让爸爸做。黎劲竹手巧，基本一看就会，能把东西做得惟妙惟肖。一放上网，几乎就被抢销一空。

听说累积卖到1000元时，黎劲竹有些不敢置信，当收入达到5000元，他有了干劲：“我女儿的医药费有着落了！”于是没日没夜地破竹，编织……

不仅如此，为了寓意好，黎欢还突发奇想在成品上绣字，小鹿上绣个“一路有你”“一路平安”；篮子上绣个“一篮好事”，小猪上绣个“招财进宝”……父女俩一个负责编，一个负责卖，加上这些好彩头，生意意外地红火起来。

手里有事心里不慌，黎欢的注意力在卖篾货上，每天干劲十足，精神状态反而好多了。

2023年初，黎欢独自去医院复查，医生说预后很不错，她已经痊愈了。黎欢喜极而泣，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黎劲竹：“爸爸，医生说我康复了！”那头传来黎劲竹哽咽的声音：“我就说能治好的嘛！”

黎欢回家时，她爸已经做好了饭菜。父女俩边吃边聊，黎劲竹还破天荒地喝了点米酒。借着酒劲，爸爸突然说：“一点风雨就能打散的缘分不是良配，我的女儿有才有貌，值得更好的……”黎欢鼻子发酸，原来爸爸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可如今，再想起那些以为走不出去的曾经，她只觉得恍如隔世，内心十分平静。

“欢欢，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竹子吗？因为竹子未破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总虚心，有骨气，有格局。”黎劲竹说着说着，也红了眼眶，“有些事我们无法选择，就像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一样。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竹子，不管长在沃土还是山脊，都会努力生长，长成最好的样子。”

编辑/包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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