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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血的晚年:异国带娃的“老漂”难言孤独

2024-02-27静航

知音(月末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婿养老院老头

静航

远离家乡跟随子女来到异地养老的群体,被称为“随迁老人”,但另外一个词似乎更能描述他们的处境——“老漂族”。

南京的一对老夫妻,为了托举女儿,去到澳洲。但饮食习惯、语言障碍、价值认同、文化差异等无处不在的鸿沟,让他们无所适从。

他们盼望回到熟悉的故土,但当真的回来了,他们却陷入另一种孤独、无助的境地。

女儿定居澳洲,老两口出国带娃

2020年5月的一天,王桂芬正在澳洲的女儿家里,给两个外孙女喂饭,南京的养老院忽然打来电话,说她老伴受不了约束,翻墙逃跑了。王桂芬吓得打翻了勺子,半天才缓过神来。

王桂芬赶紧联系南京辖区派出所、街道负责人,请他们帮着养老院一起找人。又给老家对门的邻居打电话,请他们在家守着,万一老伴回去,可别让他再乱跑了。

几通电话打下来,王桂芬手心直冒汗,胡思乱想着:养老院那么高的围墙,老伴81岁的人了,是怎么爬上去的,跳下去会不会骨折?想着就感慨起来,如果当年女儿没有出国,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

王桂芬和老伴算是晚来得女。王桂芬30岁生下女儿宇飞那年,老伴已经40岁。

宇飞学习虽然不好,但干起事情很有冲劲。从中专幼师毕业后,她去通信公司当过客服,又到专卖店卖过衣服,还做了一段时间房屋中介。一番折腾后,宇飞进了一家500强企业,奋斗成了销售冠军。没多久,宇飞拿了雅思的成绩单来找王桂芬,说因为学历低,她业务经理的职位被人挤掉了。现在,她想去澳洲进修。

女儿上进,王桂芬自然要支持,但也只能给她提供第一年的学费,10万元。女儿一拍大腿说:“够啦,我这两年也攒了点钱,先去读了再说,以后的钱我自己挣。”女儿到澳洲攻读护理专业的大专。毕业后,他们夫妻常在电话里催女儿早点回来。结果,女儿在澳洲谈了个“黄毛老外”,打算结婚留在澳洲。

2013年,宇飞生下女儿,邀请王桂芬夫妻俩去澳洲照顾她坐月子,带娃。临走时,邻居羡慕地说:“宇飞这是接你们到国外去享福了,真有出息啊。”

宇飞居住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还没进门,从里面蹿出来一条大狗,直冲王桂芬夫妇叫唤,要不是女婿拉扯住,那狗简直要扑上来。宇飞激动地搂着父母哭了好几场,可洋女婿威廉只会喊“爸妈”。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家碰面最多的,是上下楼梯。他们像表演哑剧一样,各自点头示意“你上”“你先上”,客套生疏得厉害。

女儿坐月子,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月子手册,要求每天的菜品、主食、汤品都不一样,算下来她每天要进食十来种不同的食物。第二天又不一样,这么多品种再排列组合,就是金牌月嫂也未必能适应。有一天,74岁的老伴忙累了,把刀“啪”地剁在刀板上,吼道:“不伺候了。”

王桂芬赶紧上来灭火,骂他:“老祖宗啊,女儿坐月子情绪不正常可以理解,你都能宠着她三十年,还差这一个月?”

事实上,老伴的这把火不是冲女儿,是冲自己实在没法适应国外的生活。他素来喜欢热闹,在南京时每天都要去公园,和老头们一起跟着大广播耍太极。平时在家看电视,他因为耳背,声音总要开到很大。可在这澳大利亚,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看电视吧,实在看不懂。再者,饮食上,女儿女婿都是吃西餐。王桂芬想自己去超市买菜做中餐,又不会开车,离了女儿连大门都走不出去。

好不容易熬出女儿的月子,终于可以回国了。那天刚好女儿生日,女婿买了蛋糕和王桂芬夫妻爱吃的烤鸭。女婿斟上红酒,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爸妈。女婿说了很长一段话,女儿翻译,大概意思是以前听闻中国父母是全世界最善良、最有奉献精神的,现在总算有切实的体会了,还说这是他一生中享受到的最大福利。

王桂芬和老伴起初没听出话里的意思,直到女婿说帮他们延期了6个月的签证,才知道女婿这是还想继续享受所谓的“福利”。

听了这话,王桂芬就感觉一阵腿软。老伴反应更大,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拉下脸说:“说延期就延期,问过我的意见?”女婿愣住了,女儿身子微微一震,哭诉起来:“大家好不容易度过磨合期,孩子也适应了,我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舍不得你们回去……”这一哭,王桂芬的心也跟着发酸。老伴也不忍心,他仰起脖子,把酒一口喝掉,回了房间。

王桂芬心想,女婿打小就不和父母生活在一块,而且亲家年纪比自己还大,根本指望不上。孩子出生头几年最受罪,要想女儿不那么受罪,只能留下来多帮忙。

接下来的日子,老伴的情绪越来越狂躁,他在客厅踱来踱去,摇着头自言自语:“不行,待不下去了。”

他没处撒气,和狗较上了劲儿。女儿明明提醒过,狗被鸭骨头卡过喉咙,不要给狗吃鸭骨头。但老头不管不顾,只要有骨头就扔给狗吃。女儿说,要把狗屎用塑料袋扎好,丢到指定的垃圾桶里。老头用铲子把狗屎埋进花坛,结果一下雨,泥土被冲走了,花坛上全是狗屎,院子臭气熏天。

熬了6个月,王桂芬和老伴终于回了国,一下飞机感觉国内的空气都是甜的。他们脚下生风,去超市采购都一溜小跑,把在国外想吃却吃不到的红烧大肠、皮蛋拌豆腐、香菜鸡杂等等都做了一遍,说:“就是想这味儿。”

老漂的候鸟,时刻等待女儿召唤

王桂芬和老伴在家才消停半年,突然得知宇飞在澳洲家里办了个早教班,要他们过去帮忙。

王桂芬推辞说刚回来半年,身体还没缓过来。宇飞急了:“我的招生广告都印发出去了,你们再帮我一年吧。”女儿不想依靠女婿,觉得那样会失去尊严。王桂芬有点心软了。老伴还是不愿意,他觉着在国外没人说话,看病又不方便,老都老了,不想再去国外受那份罪。

但是,想到女儿在那边没人帮忙,外孙女也跟着受苦,王桂芬放心不下。她对老伴说:“你看看周围哪个老人不帮衬着孩子的?他们去北京、去深圳、去上海,给孩子做饭,带孙子,和我们去国外没什么区别。真要学着老外那样,对女儿不管不顾,老实说我做不到。”老伴也长长叹了口气。

王桂芬和老伴一咬牙,又去了澳洲。有了前面的经验,出國前,老两口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带了很多内服的、外用的、慢性病的药。也因为这些药,后来每次出关就特别慢,要让穿着马甲的狗狗全身嗅一遍,安全了才能放行。每次,老头特别窝火,觉得被人当成罪犯了。

宇飞在家里开的早教班,白天要招待八九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在琴房上完文化课,又转到客厅来上手工课。一天下来,光卫生就够打扫的了。到了晚上,女儿要备课、做道具,王桂芬就要带孩子。她问女儿:“你这样忙,会不会把自己累死啊?”女儿爽朗地一笑,说:“不会,人只会越干越有劲。”

女儿是越干越有劲,可老两口经不起这么折腾。一年后,他们再次回国,老头查出糖尿病和双下肢静脉曲张。王桂芬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一开始是心里闷,后来一走路就上颌骨疼,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王桂芬心脏的三根主血管,一根堵了100%,一根堵了95%,一根堵了85%,一口气装了三根支架。手术住院期间,王桂芬全靠同学照顾,他们不让她老伴到医院里来探视,就怕他万一在路上磕着碰着,这个家就连个全乎人都没有了。

2017年,宇飞生了二胎。一天,女儿跟王桂芬视频,兴奋地告诉她考上了医科大学。王桂芬跟女儿说着“恭喜”。眼瞅着女儿从一个中专生,到出国读大专,再攻读本科,王桂芬明白她的艰难。

“妈妈,你别恭喜得太早。”宇飞话锋一转,“我本科毕业后要有一年的工作经历才能和医院签约,你们不帮我带老二,我怎么出去工作啊?”

一听这话,王桂芬脑袋就嗡嗡作响。见妈妈没有应承下来,女儿后来多次打电话,向王桂芬倾诉:“妈,尽管我老公很民主,也十分尊重我,但家里的事情,最后拍板的还是他。所以我跟自己说,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

纠结了一番后,王桂芬和老伴互相安慰着:“再帮帮,把两个外孙女拉扯到上学的年纪就好了。”

前后7年,王桂芬和老伴就这样时刻处于临战状态,只要女儿一句话,他们就像候鸟在中国和澳洲之间不停往返……

后来,女婿要给他们办移民手续,老伴说什么都不同意,坚决不再去了。王桂芬只好跟他商量:“不去澳洲也可以,但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摔跤怎么办?”

“摔跤?你就不盼我个好啊?”老伴气呼呼地说。王桂芬想劝老伴去养老院,但老伴耍起性子,说养老院跟坐牢似的,不愿意去。

王桂芬好言好语地劝他:“我知道你委屈,但我这样的身体去澳洲,不也是拿命去拼?谁叫咱们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呢。再说,眼看她可以进医院当医生了,咱们得再帮帮她。”

这么一说,老伴总算不闹了。宇飞得知他爸要独自住进养老院,十分自责。视频的时候,大妞、二妞冲着屏幕喊“外公”,宇飞躲到旁边哭了。

养老院在南京郊外,环境条件都很好,只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住进去的老人不能随便外出。

谁知,2020年5月,老头竟然从养老院爬墙逃了出去。

从养老院监控调出的录像看,老头是深夜十二点多钟爬的墙。他把凉亭里的桌子拖到墙根,往桌上放一张凳子,再颤颤巍巍地爬上凳子,顺着墙壁慢慢滑到墙外。警方查看了沿途监控,发现老头出了养老院,摸黑走到地铁站,等到早上坐五点的第一班地铁到了市里。

养老院紧急派出十余人的追堵队伍,最后在福建路逮住了他。王桂芬得知消息后,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落地。打通电话,王桂芬劈头盖脸发泄一顿,骂老伴既然跑出去了,为什么不回家。老伴显得很迟钝,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好像找不到家在哪里了。”

老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养老院,独自在家,说等着王桂芬回去。王桂芬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也想着赶紧回去。

四个多月后,王桂芬终于回国了。飞机落地杭州机场,王桂芬必须在宾馆隔离14天。隔离还剩两天时,邻居突然来电说,王桂芬家老头股骨骨折进了医院,要做手术。

原来,老头接到王桂芬回国的消息,兴奋得不得了。他知道王桂芬在国外就惦记盐焗鸡,还知道王桂芬想吃排骨萝卜汤,所有的食材都买好,塞进了冰箱。老头又记起王桂芬想吃酒糟凤爪,又下楼买了。即便冰箱塞满,他每天还是想出去买点什么。出事那天,是因为他太累了,回家走到楼下,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一屁股没坐稳,跌倒在地。幸好邻居路过,赶紧帮忙叫了救护车。

失血的晚年,空巢孤守难言凄凉

做手术期间,老头无人陪伴。手术结束后,医生叮嘱他,手术的部位是用长钉固定好的,为了避免移位,一定要卧床休息。老头不肯听,偏要扶着助步器到处走。一会儿,到护士站,要护士拆掉绑带;一会儿,到医生办公室闹着要回家,不停告诉大家说:“我老婆回来了,我要给她做饭。”

王桂芬得知这件事后,怀疑这是老年痴呆的先兆。两天后,王桂芬回了南京,又要隔离14天。老伴出院时,王桂芬不能去接他,他只能转到护理院。在护理院,他疯得更厉害,拿着助步器到处走,经常会忘记自己的房间。

14天隔离结束了,由于护理院是严控单位,还需隔离,不让进。老头在里面一刻都不消停,他总说自己的股骨像开衩一样疼,一直摁着病床头的呼叫铃不放,吵得大家都没法休息。护理院的领导拿他没有一点办法,这才让王桂芬穿着防护服进去照顾。

见了王桂芬,老伴显得更加狂躁,打了镇静剂也不行。只要躺在床上,他就不停用腿蹬踏衣柜,搅得左右房间的老人不得安宁。为了不影响别人,王桂芬只好整夜守在衣柜边,不让他蹬腿。女儿打来视频通话,王桂芬早已没力气说话,让她自己看她爸的样子,女儿痛苦地捂住了脸。

次日早上,王桂芬去打开水,回来看见老伴居然站在阳台上撒尿。王桂芬情绪崩溃了,冲上去扬起手,却又不知道该打谁。

五个月后,王桂芬带老伴到医院复查,这时才知道老伴股骨里的钢钉发生了移位,他才会那么痛苦。医生说,需要进行第二次置换手术。

女儿根据自己在精神科当医生的经验,坚决不同意给父亲做全麻。她跟主治医生说:“我爸有老年痴呆,如果这次再全麻,很有可能会失智。那样的话,我妈肯定也撑不住了,我也会后悔一辈子。”女儿说着哽咽了,医生最终答应实施半麻手术。第二次置换后,老头的腿不疼了,拿着助步器能走路,脾气好转很多。

哪知在置换后的第二十天,老头走路时突然转身,又摔倒了。这次是另一条腿的髋关节粉碎性骨折,比第一次摔得还要严重。

医生告诉王桂芬,短短二十天,81岁高龄的痴呆老人要再做一次髋关节手术,对他们是个极大的挑战,有可能做完手术,就要直接送去重症监护。幸好,老头的生命力很顽强。第三次手术,依旧是半麻,很成功。只是,他好像更痴傻了。晚上,老头非要跟王桂芬睡同一张病床。王桂芬交钱请了护工,但他就是不肯让护工服务,端尿、擦身都要王桂芬来,有时还会尿到王桂芬身上。

王桂芬知道,老伴是害怕离开自己,可自己独自一人,連搭把手或是轮换下的人都没有,身子快吃不消了,精神压力也很大。

老伴出院后,送回了护理院。王桂芬瘦了一圈,而且后背一直疼,起初以为是累的,歇一歇就好,后来疼得只能趴着不能躺。去看医生,医生指着心电图,对王桂芬说:“你现在频发室性早搏,比你的背疼要严重多了,必须住院。”

王桂芬收拾了东西,弯着背,拖着拖车,里面装满换洗衣服、吃饭碗筷、脸盆毛巾、衣架、手纸拖鞋,艰难地往医院走。

王桂芬一路上在想:如果自己垮了,谁来照顾自己?年轻时,他们为了孩子,老了又操心孙子,什么时候眼里才能有自己?

王桂芬站在街边,看着几片孤零零的树叶挂在树上。一阵狂风过后,哪片叶子先掉下来,真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病房里,其他人床前人来人往,有嘘寒问暖的亲戚,从外地赶回的儿女,他们嘴上嗔怪老人,互相拌嘴,可总比王桂芬这边的冷清氛围好多了。

后来,医生又诊断王桂芬得了带状疱疹。带状疱疹的疼痛,加上每天近2万次的频发室早,女儿远在国外指望不上,王桂芬只能默默受着,自己照顾自己……

经过多年努力,宇飞终于获得了一份医院的工作。从中专到出国读大专、本科、研究生,她实属不易。

王桂芬出院后把老伴接回了家,他身体越来越退化,连饭都要王桂芬喂,但日子总算安稳下来了。

在冬日的暖阳下,王桂芬推着老伴,用筷子夹着一块蒸熟的茄子,蘸了蘸自己做的牛肉酱,送入他的口中。

老伴吃完了,还吧嗒了下嘴,眼睛眯着,脸上满是安逸。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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