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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乳房去旅行》,中年女作家向死而生

2024-02-27包广杰

知音(月末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范点点丈夫

包广杰

46岁以前,她的身份是妻子、母亲,家庭主妇。跟丈夫分居两地,丧偶式婚姻让她如坠深渊,甚至计划结束这段婚姻。然而,当她被查出绝症后,“薄情”的丈夫却冲在第一线,用温暖与呵护让她在重获生命的同时,对婚姻、对人生都有了不一样的理解。从此,一个“炸裂”小说家横空出世……

分居夫妻的一地鸡毛

2015年年底,云南省曲靖市一个居民小区里,在财政局上班的崔玉松发现左乳头有一小块破溃,不痒不痛,她到市一医院乳腺科检查,医生开了一盒药水让她每天喷几次,说实在不放心,取一块做个活检。

回家后,崔玉松几次拨通丈夫老范的电话,想告诉他这件事,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她对丈夫失望至极,这份来自心底的绝望让她将丈夫排除在心门之外。

1970年1月,崔玉松出生在云南省宣威市一个小山村。兄妹五个,她排老三。崔玉松从云南省船舶技工学校毕业后,被分到国营西南云水机械厂工作。

她和丈夫老范的相识纯属偶然。这天,在县政府工作的老范工作结束后,他和同事跑到崔玉松所在的云水机械厂唱歌、跳舞、看电影,找宣威老乡聊天。因为喜欢文学,两个在异地工作的年轻男女很快恋爱。两年后,崔玉松和老范步入了婚姻殿堂。1995年,女儿点点出生了。

不久,老范被派往乡镇挂职,这一去就是十年。崔玉松独自带着女儿在县城工作。丈夫老范不常回家,也不常打电话,即便偶尔回家,不但不善于表达对妻子的歉意,还大男子主义地说,“女人带娃,天经地义,不就是带个娃吗?”崔玉松感觉身累心更累。记得有一天夜里,点点高烧不退,天又下大雨,崔玉松拨通丈夫电话,不知道丈夫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回事,电话没有听完就挂断了,再打就没人再接了……

点点三岁那年,崔玉松调入县民政局工作,工作繁杂而琐碎,没法按时到学校接孩子。崔玉松总是提前交代幼儿园的老师,如果五点半还没有来接孩子,就请老师先带女儿回家,晚上下乡回来再去老师家接,有时也会请同事帮忙把点点接回家。

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分居两地,丈夫拙于爱的表达,崔玉松渐生怨恨,对婚姻灰心,感觉夫妻俩的婚姻要走向尽头。可为了女儿,她一直咬牙坚持。在这份心境下,崔玉松变得易怒而敏感。

假期老范回家,两人常有摩擦,崔玉松觉得他不顾家庭,对自己和女儿不闻不问。老范心中也有怨气,自己每天在外奔波挣钱,还不是为了她娘俩?辛辛苦苦回到家,她却没有好脸色。

有天,两人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吵起来,剑拔弩张互不服软,老范把她拖到床上,按着她的头,问:“你服不服软?”她一句话不说,昂起头满脸怒火盯着他。丈夫握紧了拳头,僵持了一会儿,只好气馁地说了一句:“好了好了,你不服软我服软,行了吧?”崔玉松有记日记的习惯,于是将生活的点滴记下来,偶尔翻看,觉得婚姻生活完全是一地鸡毛。

点点上初中以后,为了让她有好的学习环境,夫妻俩决定把她送到市里。权衡利弊之后,崔玉松毅然放弃县妇联副主席的职位,调到市里,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孩子身上,当起了陪读妈妈。

点点考上大学后,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崔玉松少了操持生活的辛劳,少女时期的文学创作梦想又一次被激发了,她开始尝试写作,给报刊投稿。在她看来,目前这种丧偶式婚姻也好,起码,没人干涉她的爱好。可她心里却始终空着一块。

那天从医院回家后,点点很担心,专门向当医生的同学妈妈打听。反观老范,春节回来时看到妻子在上药,也没当一回事。在他心里,妻子一直是个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崔玉松的破溃处一直不好,无奈之下,她又去了妇幼医院,虽然还没有确诊,但她从医生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异样,隐约觉得自己是乳腺癌。她跟老范打电话提及这件事,他说让她不要瞎猜,便轻描淡写挂了电话。

傍晚,崔玉松将自己凌乱的心绪写在日记本里,却突然接到丈夫的电话,让她到昆明市四十三医院检查,说是已经联系好了。崔玉松想去省肿瘤医院。夫妻俩意见不合,为这事起了争执,崔玉松气得挂断电话。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看到风尘仆仆的丈夫连夜赶了回来,说要陪妻子去医院。看着丈夫脸上的疲惫,崔玉松的心猛地一酸。

住院取样活检时,崔玉松接触到了癌症病人。同病房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得了宫颈癌,切了子宫,疤都还没长好,乳房又出问题了,还得把乳房也切掉……她心灰意冷,整天在病房唉声叹气。一连几天,没有一个家人来看她,这让崔玉松看着都灰心。

这一次,老范一反常态,陪她会诊、取药,详细记录医生的医嘱。切除创口每隔几小时便要上药,老范细致地帮她上药。一周相处下来,崔玉松对他的敌意少了不少。

有天晚上,老范笨手笨脚帮她上药,崔玉松心里涌起一股愧疚:她忽然觉得对不住他,不能有一个好的身体陪他,反倒给他增加负担带来麻烦。于是她脱口而出:“如果真是癌,我不放疗化疗,也不想上班了,就想独自出去旅游,找个没人的地方离开。”老范猛地把她抱住:“瞎说,你一定没事的!”崔玉松感觉到他已然发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一刻她知道,他也在害怕。也许这就是夫妻的意义吧,福祸共担。

那晚,夫妻俩敞开心扉彻夜长谈。不论老范怎么安慰,崔玉松都忧心忡忡,她甚至胡思乱想:自己不在后,丈夫一定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老范将食指按住她的嘴巴:“没什么大不了,我问过我同学了,能治,结果出来后咱去北京。”

绝症重启中年婚姻

2016年3月31日上午,确诊报告终于出来:恶性。医生说要立即做手术。老范在她面前打了很多电话,托人介绍,请延安医院和四十三医院的专家們看了检查结果,建议做手术,乳房是保不住了。

彼时女儿点点正在为出国备战考雅思。崔玉松跟老范提出瞒着女儿。老范不同意,说孩子大了,家里这些事她有权知情和参与。不等崔玉松多说,他便直接拨通了点点的微信电话,父女俩沟通后,一致决定去北京最好的医院做手术。

点点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安慰道:“妈,我跟爸商量好了,哪怕不出国,也要治好你的病。我爸说,可以申请公积金贷款,实在不行,大不了卖房子。”一席话,说得崔玉松泪流满面。

平时家里大小事是崔玉松在扛,治疗方案出来后老范有些沉不住气,他担忧害怕自责,一个月瘦了六斤。从不做饭的他,想着法给崔玉松做好吃的。崔玉松疼痛难忍的时候,他会轻轻给她揉捏缓解疼痛;无法自己吃饭的时候,他会将饭菜吹凉,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去北京前夜,崔玉松将几本日记本交给丈夫。老范含泪看完妻子这么多年的心声,自责之余心生愧疚。这么多年来分居两地,他帮妻子分担得实在太少了。他握着妻子的手真诚地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也许我是个粗心的丈夫,但爱你和女儿的那颗心,没有变过。请你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改。”

2016年4月5日,崔玉松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到了北京307医院。在朋友的帮助下,两人到特需门诊找医生开了住院证明。可是等办完所有手续,交住院费的时候出问题了,说没床位,没法办理住院手续,老范立即打电话找人帮忙。

崔玉松跟在丈夫身后,这才知道丈夫为了送她去北京看病,辗转多地托朋友打听名医。他性子直,最不愿意求人,却为了给她看病,到处低头哈腰。他一言不发,却用实际行动爱着她。崔玉松的眼圈红了。

4月11日星期一,是崔玉松手术的日子。在北京的大姐早早赶来了,点点也请假来陪她,小叔子和他的妻子来了,表姐、侄女也来了。

当她被推进手术专用电梯时,老范跟着奔到了电梯口,麻醉师不让进。点点也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眼眶红了。他们实在放心不下,仿佛是生离死别。

崔玉松乘电梯下楼时,老范和点点沿着步梯从九楼跑到三楼,可当他们到达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崔玉松了。点点说她好紧张。老范一言不发,却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事后,点点对妈妈说:“爸爸的手上全是冷汗,却强笑着对我说,你妈一定没事的。可我看着,爸爸的笑像哭。妈妈,你老说爸爸不爱你,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爱你入骨,只是嘴笨呢?”

崔玉松的手术是左乳房全切加左腋窝淋巴结清除,手术很顺利。全麻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病房里了。那一夜,特别漫长,按照医生嘱咐,八小时之内,只能平躺不能动,连枕头都不准靠。她就那么平平地躺在床上,背上的包扎带硌得她极不舒服,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脚酸得要命,氧气的声音一阵一阵响起,血压器忽然裹紧了手臂,又忽然放开……

手术后身体的不适是一方面,心理压力再次像座黑黝黝的山峰压逼着她的脑神经。尽管术前几番心理挣扎,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乳房一旦割掉了,她又患得患失,没有乳房的女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老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那段时间,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经常跟她谈心。

老范担心妻子吃不好,趁她休息时回出租屋做饭,她醒来时饭做好了,然后一勺勺喂给她。邻床的护工主动跟崔玉松说,自己在医院当看护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体贴、细致的丈夫。崔玉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才发现丈夫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如此重要。

崔玉松的母亲已是84岁高龄,身体不太好。崔玉松刚出诊断结果时瞒住了她。这次来北京做手术,老范告诉她,说是到北京出差,顺便检查身体。但是,老太太还是感觉到了。崔玉松手术期间,她每天一通牵挂的电话,崔玉松在一旁听着一本正经的丈夫“撒谎”,乐不可支。她忽然想到,自己和丈夫此前在电话里总是一言不合就吵架,也许自己的错更多,婚姻是需要经营,需要沟通技巧的。

大姐每次都坐两个多小时的车,为她带来营养餐,还给她讲古代文学史纾解情绪。崔玉松感动不已,大姐却告诉他:“你们家老范,挨个给我们发信息,让我们来陪你,还制了一份课程表呢!”崔玉松看着手写的课程表,心头泛起一阵暖流。

手术后的第三天早上,崔玉松忽然听到外面又喊又叫,乱成一团,一群人推着担架从门外经过。原来,十五床的病人去世了。一旁的病友说,是血栓,十五床太亏了,手术台上下来都还好好的,手术一天后,身边没有家人,想上厕所,自己起床进卫生间,由于血栓,头晕后摔了一跤,导致了死亡。

经过了这件事,老范和女儿愈发小心了,吃饭、办事都换着去,从来不敢把崔玉松一个人留在病房。

手术费和治疗费让两人积蓄很快见底,对此,崔玉松害怕最终人财两空,提出把剩下的钱留下来给女儿出国。老范宽慰妻子:“钱用完了才有动力去挣。你为我们这个家辛苦了,以后你做你自己。”

护妻使者催生炸裂小说家

一年多的时间里,8次化疗和15次放疗,崔玉松奔波在云南和北京两地,刀口开裂引起的恐惧与疼痛,呕吐、脱发、白细胞低下造成的副作用,一次次让她痛苦不堪,好在有丈夫陪伴在侧。

崔玉松病情稳定后,老范让女儿出国留学。老范放心不下崔玉松独自在北京接受治疗,提前办理了退休,在医院旁边租了房子。

治病的漫长过程里,老范鼓励妻子重新写作。崔玉松写一阵便体力不支,老范便扶着她出门散步。两人沿着租住小区外的冗道慢慢走着,感受着和煦微风,不禁生出一阵幸福。崔玉松挽着丈夫胳膊说:“以前我总怪你冷漠,其实是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互相亲近,你只是不会表达。”老范轻抚她的后背说:“爱不是靠嘴说的,我更喜欢用行动表达。”他是妻子的司机、保姆、第一读者,两人如初相识般重新了解彼此,再爱一次。

点点来探望父母,看到他们相敬如宾的样子,也深受感动。崔玉松嗔怪他:“你爸总说等休息有空了,每天买菜做饭,带我到处旅游。没想到,要等我生病才实现。”结婚二十多年来,两人从未如此长时间在一起待过,崔玉松没想到,她这一病,把丈夫好好陪着自己的承诺提前兑现了。

回顾人生数十载,她感慨不已:婚姻除了爱情,剩下的,就是一辈子的这种陪伴了。她认为“薄情”的丈夫能夠在她大难时不顾一切陪伴自己,心中无比欣慰,胸部和腋窝的刀口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患乳腺癌之后,崔玉松有了一种惶恐,觉得时间宝贵。她将担心告诉丈夫,老范鼓励她:“做你想做的事情,背后有我。”

于是,手术后在北京狭窄的出租房里,崔玉松忍受着术后的疼痛和左手不能敲键盘的不适,决定提前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开始写小说。

在丈夫的鼓励下,崔玉松慢慢上了路,且成绩喜人,呈“井喷状”发表,病中写成的小说处女作《不见悲喜》一年后在《滇池》杂志发表。

2020年4月,国家级文学重刊《当代》上发表了崔玉松的中篇小说《羊啊羊》。同年10月,她的日记体纪实文学《跟着乳房去流浪——我的病中日记》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2020年11月28日,云南省曲靖市图书馆里,崔玉松与书友分享自己与病魔抗争的人生感悟。台下的观众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丈夫老范,望着丈夫炙热的眼神,她说道:“当我第一次从诊断医生的嘴里听见‘乳腺癌’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飘过的第一个词,不是死亡,而是流浪。经历病痛之后,我这样看待生命:不是死亡,而是流浪……”

老范将她的情况告诉相近的文友。编辑、作家等人纷纷送书、探视和鼓励,让崔玉松得到了很大的慰藉,身体康复很快,不仅没有被病魔击垮,反而佳作频频。丈夫的爱如一盏灯,重新照亮了她的生命。

2022年,是崔玉松小说创作的丰收年,她共发表了四篇小说,其中,中篇小说发表在著名文学刊物《十月》,被评为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品。

受到妈妈的鼓励,点点考研后又攻读了博士学位。2023年,博士毕业后的点点被云南一家知名高校录用。而在老范的陪伴下,崔玉松经过数次复查,目前身体各项指标均正常,母女俩在各自的赛道上昂扬向前。老范成了她们的大后方,成为母女俩的坚实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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