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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神贯注生病

2024-02-26宋红星

壹读 2024年2期
关键词:玉珍大胜

宋红星

醒来后,陈志刚感觉胸口像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全身冒汗。满鼻子的药水味,这让他想到了医院。为什么会在医院?他试图睁开眼睛,但根本睁不开,眼皮重得就像被缝在一起。然后,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医生,医生!”女人叫着跑开了。

很快,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向他走来。他正想出了什么事?一只眼睛就被掀开,一个身着白大褂,头发花白,戴副眼镜的男人映入他的视线。医生又掀起另一只眼睛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彻底睁开了。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白得刺眼,他眨了眨,才慢慢适应下来。

医生拉开他的衣服看了看,然后直起腰,扶了扶眼镜,说恢复得很好。好像是告诉他,又像是告诉床边的女人。

他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意识越清晰,胸口的疼痛就越强烈。而这种钻心的疼痛,很多年以前也曾发生过。那次,他和弟弟陈志明躲在扣林山的战壕里,准备向敌人发起反攻。好久,他才听到进攻的命令。因为蓄势已久,当号令灌进耳朵,他便迫不及待冲出去。他一边射击,一边冲,然后突然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绝不是落在眼前的炸弹把他吓得双脚一软。当他试图站起来,他才发现一个人重重压在他身上。“喂,兄弟,”他大叫起来,“你压着我干嘛!”他带着抱怨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推了下去。他想冲上去杀敌,结果连敌人的脸都没看到就倒在地上,他能不生气!“是那个同志救了你!”护士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提醒他。“要不是那个同志把你扑倒……”排长神色沉重,拍着他的肩膀说。他们的话让他无数次想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准确地说,应该是七窍流血,他朝他张了张嘴,像有什么遗言,但没吐出一个字。半晌,他才回过神,提起枪向敌人杀去。然后他发现自己右手血流如注,几根手指不翼而飞,好像先前他握着的不是枪,而是一枚炸弹。钻心的疼痛倏然而至,令他痛不欲生。他在医院躺了三个星期,那里的空气就和现在一样,四处充满刺鼻的药水味。因为不能用枪,他只能带着残废的右手提前回到了香草湾。然后结婚,生子。儿子出生之后,他希望儿子以后经常打胜仗,便给儿子取名陈大胜。

陈志刚躺在病床上,向床前扫视了一圈,儿子陈大胜不在,孙子陈晋宇不在,弟弟陈志明也不在。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医生走后,只留下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微胖,留一头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深蓝的暗花衬衣,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他想了又想,确定并不认识。

见他醒来,女人高兴得就像他的亲人,说:“大哥,你终于醒了!”

能坏到哪儿!想当年,他差点就死在战场上,从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陈志刚看了看插在身上的氧气管、输液管和各种乱七八糟的电线。

女人将被子往他胸口拉了拉,问他想不想喝水?医生走的时候说,他可以少量喝点水。现在女人这么一问,他还真的感觉口渴。但喝下去的水却像棱角分明的小石头,磨得他肠子冒烟,隐隐作痛。他第一次感觉他的肠子竟然如此脆弱。喝第二口的时候,他看了看插在身上的各种管子,确定水没有从管子里喷出来,才继续喝。然后,他把杯子递给女人,问她叫什么?

女人说大家都叫她玉珍,在一家家政公司上班。

“我也叫你玉珍吧。”

“你比我大,叫什么都行。”玉珍笑着接过陈志刚手中的杯子,然后走到一边,说她给陈大胜打个电话。

“不用告诉他。”

玉珍有点意外和为难,说陈大胜走的时候特别交代她,他一醒来就给他电话。陈志刚说他已经活过来,活过来就死不了,陈大胜现在来了也没什么用。虽然身子虚弱,陈志刚的声音有点小,但言语之间仍然透着一股浓浓的倔强。然后他问玉珍,这几天是不是她一直照顾他。

玉珍点点头,说已经三天了。

陈志刚暗暗惊讶,没想到他已经昏睡这么久,特别想到今后将由一个陌生女人给自己端屎端尿,他全身就起鸡皮疙瘩。玉珍眼尖,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大哥,你放心,从我手里出去的病人不下五十个,男的至少也有二十个。现在谁家的孩子有时间照顾父母,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呢。”

玉珍很健谈,话又说到陈志刚的心坎上,听得陈志刚频频点头。他让玉珍把床摇起来,说他脊背疼得厉害,感觉整个人快要烂在床上。玉珍把床摇起来,一边整理被子,一边感叹凶手太毒,说陈志刚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人下此毒手?

“呵呵,哪有什么仇。”陈志刚淡然一笑,说人啊,多往鬼门关走几趟,一切就看淡了。

“哥,你真是福大命大!医生说,如果子弹再往右边偏一点,你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跟当年打仗相比,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你还打过仗?”

然后,陈志刚就和玉珍说起当年打仗的事。

接到報警,邹逸尘带着杨晓红和陈刚赶到了医院。那时,陈志刚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他只能向报警的医生了解情况。医生除了向他们提供了一颗弹头,并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线索。

“这也许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机会。”走出医院,邹逸尘兴奋地提醒杨晓红。

邹逸尘到木鱼镇工作那年刚好三十五岁。当初任命文件下来,见自己被安排到木鱼镇,他把文件狠狠摔在桌子上。倒不是木鱼镇是个穷凶极恶之地,他不想去,而是木鱼镇太太平。多年来,木鱼镇除了偶尔发生几起酗酒打架,还从没发生过一起大案,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没发生过。前不久,镇上撞死了一条狗,幸好司机逃逸,大家才欢腾了几天。谁都知道,许多地方都一样,如果没背景,想提拔,想调动,就得干几件漂亮的大案。若其他镇发生什么大案,人手不够,到是会想到他们,“嗨,把邹逸尘那帮弟兄拉过来支援一下”。有一次,他甚至向分管工作的雷副局长抱怨,说木鱼镇派出所就像其他派出所的二级机构!雷副局长还板起脸批评他,说他没有政治意识,没有大局意识。如果私下批评,他到无所谓,关键雷副局长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所以,他觉得他和雷副局长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好——虽然从八十公里外的狗街调到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木鱼镇,是雷副局长帮的忙。他在狗街一干就是十年,从普通警员干到副所长。结婚之前他倒无所谓,后来儿子慢慢长大,又不太听话,他就希望快点调回城里,只要能照顾儿子,就算做个普通职工也好。一眨眼,又在木鱼镇干了五年。如果再没机会,他恐怕只有在木鱼镇干到退休,前几任老所长就是在木鱼镇干到退居二线,警察系统也几乎一致认为,木鱼镇就是一个养老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他倒无所谓。

这天中午,当大家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打够盹,又一个个精神抖擞发起牢骚,说脑子快生锈了,都恨不得马上发生点什么,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邹逸尘接起电话一听,然后大腿一拍,说兄弟门,活子来了。

一来,就是一桩持枪杀人案!

到了医院,见陈志刚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邹逸尘带着大家扭头就走,其实他恨不得用棍子撬开陈志刚的嘴。然后,他们来到了香草湾。陈志刚住在凤尾河边,房子很有中国风,砖木结构,白墙青瓦,房前一个院心,后面紧临凤尾河。凤尾河上架一座钢索木桥。钢索锈迹斑斑,朽木残缺不全。当年筑河建桥,若不是木鱼镇的“一把手”力排众议,说要留作木鱼镇发展的一个历史见证,差点就拆了。还在路上,邹逸尘就对侦破工作作了安排,杨晓红负责带一队人走访街坊邻居,他则带几个人直冲陈志刚家。

“我们来的时候,他就斜靠在沙发上。”参与抢救的李医生指着客厅里的棕皮沙发说。

拍了照,邹逸尘才向沙发走去,好像陈志刚还躺在沙发上,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把陈志刚惊醒,他小心翼翼蹲下,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血迹,然后低头找起来。沙发下有一颗螺丝钉,一枚五角的硬币和几个花生壳。根本没有弹壳,他沮丧地站起来,问陈刚有没有什么收获?

见三个人面面相觑,邹逸尘只好问李医生,他们来的时候,门是不是开着?李医生斟酌了一下,说当时他们是直接冲进来把陈志刚抬到救护车上的。

“有没有撞见什么人?”

李医生摇摇头,说他们到的时候,只有陈志刚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一样,或者说已经昏死过去,他们都以为他不行了。

“这么说,当时没有任何人在场,连急救电话都是他自己打的?”

“应该是,他手里确实拿着一个电话。”

抢劫还是仇杀?邹逸尘无法判断。他带着满脑的疑惑到其他房间看了看,卧室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上落着两张钞票,枕头下搁着一千三百五十二块。窗户半开着,流水声哗哗灌进来。窗外就是凤尾河。邹逸尘把头伸到窗外看了看,河里的一团杂物正被混浊的河水推着向钢索木桥下滚去。看来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雨,把上游的垃圾全部冲下来了。凶手不是为钱,那肯定就是有仇了,他想。他转进厨房看了看,地上散落着一个摔碎的蓝花白瓷小碗,两双筷子,还有一把菜刀,但一滴血都没有,吃剩的洋芋在餐桌上发着馊臭味。

邹逸尘和陈刚刚到场院上,就遇到杨晓红他们。不等他问,杨晓红就说,大家的意思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救护车来,大家才知道陈志刚出事。若不是他们来,大家连陈志刚为什么住院都不知道。

“难道就没人听到枪声,然后好奇地跑出来看一看?然后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邹逸尘点一根烟,深深吸了几口。

“和平这么多年,谁还知道枪声是枪声。”杨晓红说,况且中午天气又闷又热,大家吃了饭,不是躺在床上休息,也是躲在家里吹冷气。

邹逸尘和杨晓红边说边往门外走,出了院子,见门外站着许多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见他们出来,就不说话,全部把目光投到他们身上。

“都散了,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邹逸尘边说边示意大家离开。

“查到凶手没有?”刘云昌从人群里挤出来问。

“就你爱管闲事。”邹逸尘没好气地说。

“陈志明呢,有没有人知道他弟弟在哪儿?”杨晓红问。

“估計正在哪儿喝酒呢?”有人说。

“也有可能掉进臭水沟淹死了。”刘云昌这么说,大家就笑起来。因为有一次,陈志明确实醉醺醺睡在臭水沟里,若不是被人捞上来,可能早就淹死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陈志刚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没睁开眼睛,只是握着的拳头紧了紧。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这个曾经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他爸爸,让他带着去钓鱼,去打鸟的孩子,如今感觉越来越陌生。当初大学毕业,他让他回来,说家里不缺那点钱,他不跟他说钱,跟他谈理想,好像钱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为了理想,他必须留在昆明,说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说得好像他每天都可以回来看他一眼。刚开始那几年,倒也经常回来。一个星期一趟,两个星期一趟,一个月一趟,半年一趟,后来没遇上中秋、春节,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就基本不回来了。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得没滋没味。

“爸——”陈大胜又叫了一声。

陈志刚睁开眼睛,见儿子坐在床边,有些喘,像刚从昆明跑回来。才三十五岁,头就秃了。想到陈家并没有秃顶的历史,他就暗暗叹气。他朝病房门口看了半天,不见其他人,才问陈大胜怎么不见小宇?陈晋宇已经六岁。很久以前,他就发现自己想小宇的时间比想陈大胜的时间还要多。

“他要读书的嘛。”好像领带打得太紧,陈大胜松了松领结说。

陈志刚哦了一声。想到这次枪伤,想到将来断气的时候可能很难见到孙子,他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涌出来。他让陈大胜把床头摇高一点。铁床响动的吱吱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是当涌起的泪意逆流回去,他的胸口还是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又没什么大碍,你不在昆明好好上班,跑回来干嘛。”他说。

“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这么生气?”

“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陈大胜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倍,说医生说如果子弹再往左边靠一点,你的命就没有了。他没敢说死,好像说个死字,陈志刚就会突然死掉。

“老子的命硬着呢,老子当年干仗的时候就已经死过一次。”陈志刚又说起当年那颗炸弹,说炸弹就落在离他不足十米远地方,要死早就死了,说着还把右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好像要让陈大胜再看看他残缺不全的手指,也像是一种炫耀。陈大胜拉着他的手,说回来之前,他就和媳妇商量好,要把他接去昆明,上面除了医疗条件好,照顾也方便。

“算了算了,命都救回来了,还去什么昆明。”陈志刚把手抽回来,摆了摆,说玉珍照顾得很好,让他们放心,平时该干嘛干嘛。

“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和我们住在一起!”陈大胜有些生气。

“混一天是一天,等我走不动再说。”

“你怎么就不替我想一想。”陈大胜扭头看着窗外。天色已晚,夕阳低垂,雄壮的火烧云就像要把所有云彩点燃。真美啊!他突然发现城市里那些高耸的楼宇已经让他很久都没有欣赏到落日的美景了。

“我走了,你二叔怎么办?还有那种筒子楼我也住不惯,每晚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那种房子住不成,古人说地是万物之母,人得接地气,不接地气就会生病。”

这时,戴眼镜的主治医生进来查房,陈大胜赶忙让到一边。医生问陈志刚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陈志刚摇摇头。医生看了看床头的监测仪器,让陈大胜不用担心,说老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听到没有,我的身体好着呢。”医生走后,陈志刚得意地说。

陈大胜叹了一口气,然后跟他说起在滇池附近看中的一套别墅。六百多万,三层,非常接地气,他说将来等陈志刚上去之后,他们每晚吃过饭,都可以去附近的湿地公园散散步,看看滇池的美景。

“听起来确实不错!”

“只是有点贵。”陈大胜面露难色,故意提高声音,他以为这样陈志刚就会问一声钱够不够,但陈志刚并不吱声,只是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看得他嗓子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声音一下瘦下来,说:“如果把镇上的房子卖掉,我拿下那套别墅就不怎么吃力。”

陈志刚抬起右手就向陈大胜扇去。陈大胜似乎早有准备,头一歪,成功躲过一劫,然后嬉皮笑脸地看着陈志刚。陈志刚则在心里暗骂,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这副臭德行。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看你,连根都不想要了。”陈志刚面红耳赤地指着陈大胜。

陈大胜不敢接话,待气氛稍微缓和下来,才问陈志刚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和他们住到一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陈志刚也说,如果当初陈大胜回到木鱼镇,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陈大胜不想和陈志刚吵架,问凶手抓到没有?

“我怎么知道。”陈志刚没好气地说。

玉珍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见陈志刚和陈大胜的脸色都不太好,便没说话,只是埋着头用热毛巾给陈志刚焐脚。几天没下床,陈志刚的脚已经有些肿。

“警察来过没有?”陈大胜问。

玉珍插话说,警察来的时候,陈志刚还没醒,还在重症监护室。

“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案子有没有什么线索?”陈大胜追问。

玉珍歇下手中的活子想了想,才确定警察什么都没说。

陈志刚瞪着玉珍,见玉珍什么都没说,便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起来。但陈大胜却一点困意都没有,他从昆明冲回来,可不只是为了看看陈志刚有没有醒过来。他还没回来,玉珍就告诉他,医生说已经欠了一万多块医药费,让他赶快充钱。从入院到现在,已经花去七八万,若平时,倒不急,但现在他看上了一套别墅。所以他希望警察能快点抓到凶手,除了医药费,凶手能赔一笔钱那就更好。

陈大胜很想问问陈志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长什么样?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听他爸提及过什么仇人。

陈志刚眼睛微闭,半天不说话,像在沉思,又像真的睡着了。陈大胜不敢吭声,只能等着陈志刚开口。就在他以为陈志刚真的睡着的时候,陈志刚突然呻吟起来,就像刚愈合的伤口突然挨了一拳。

“怎么了,我去叫医生?”玉珍站起来。

陈志刚摆摆手,挪了挪身子,似乎呼吸顺畅了一些,才闭着眼睛说,那天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战狼2》,那些好人啊,坏人啊,抬着枪,开着坦克,到处乱跑,嗒嗒嗒,子弹在耳边乱飞,跟他们当年打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呵,你当年见过坦克吗!”陈大胜不屑地说。

陈志刚不接儿子的话,说当年有个战友,被子弹打掉了一只耳朵。

“爸,你倒是好好想一想,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好像是……四川的……”

“我说朝你开枪的凶手长什么样。”陈大胜急得大叫起来。

陈志刚突然睁开眼睛,一声不吭瞪着陈大胜,瞪得陈大胜不敢和他正眼相看。“我去换点水。”玉珍见状,端起盆急匆匆走出了病房。沉默了一会儿,陈志刚才说:“哪有什么凶手,如果不是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都不知道被人打了一枪。”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陈大胜不信,说陈志刚不是住院住糊涂了,就是刚睡醒,脑子还昏昏沉沉。

邹逸尘把陈志明带到派出所,然后给陈志明递了一支烟。陈志明把烟叼在嘴里,让他给他点火。虽然心里并不乐意,但为了从陈志明嘴里弄到一点有用的线索,他只好强压怒火。见陈志明笑,他也跟着笑,好像笑一笑,他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的人。

“听说你和你哥住在一起?”邹逸尘笑着坐回凳子上。

“他不配做我哥。”

“怎么听起来你们就像仇人!”

“他老不给我喝酒。”

“你知不知道你哥被人打了一枪,差点死在医院里? ”

“最好一枪打死他!”

“他是你哥!”

“他不给我喝酒,死了活该。”

邹逸尘早就听说,陈志明脑子有问题,竟然是真的!绝望中,他只好直奔主题,问陈志明知不知道谁朝陈志刚开的枪?

陈志明啊啊呜呜摇了摇头,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说他先靠在路边的樟树上喝酒,喝完酒,就去凤尾河摸鱼,以前凤尾河里四处都是鱼,可现在一条也摸不到,都被猫吃了。然后他凑到邹逸尘耳边,就像害怕陳刚听到,小声说:“你注意到没有,镇上四处都是猫?”

“喝酒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与平常不同的声音,比如枪声,嘭……”

“枪声,枪声啊,我经常听到,嗒嗒嗒……”陈志明摆了一个端枪的架势,傻笑着对着邹逸尘和陈刚进行了一阵猛烈的扫射。嘭——。他最后比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幅度大得手差点打在邹逸尘脸上。

邹逸尘并未生气,而是盯着陈志明满脸的胡茬,脏兮兮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半晌。怎么可能会是陈志明?闻着陈志明满身的酒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一个整天只想喝酒,整天喝得东倒西歪的酒鬼,他为什么要朝自己哥哥开一枪,而且,他怎么可能有枪?邹逸尘想,一定是他被儿子搞昏头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最近,上初二的儿子突然叛逆起来,除了不听话,成绩下滑得厉害,妻子没少骂他:“教育自己儿子没时间,教育别人的儿子,你倒是挺上心的。”他跟儿子谈过几次,每次儿子都嗯嗯啊啊应着,但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唉,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该去向雷副局长汇报了。他请求雷副局长给他增派几名精兵强将。雷副局长提醒他,局上的主要警力都放在抓捕朱胖子的行动上,哪有人去支援他们。据可靠消息,最近几天,朱胖子会回来看望他病重的母亲最后一眼,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抓恐怕更难。邹逸尘嘴上不高兴,但心里却非常乐意,不管怎么说,案子虽然棘手,但让木鱼镇派出所单兵作战,对他来说总是一个机会。出了公安局,他立刻喊着杨晓红直奔医院。

到了病房门口,见陈志刚靠在床上,正望着窗外发呆,他心急火燎的心便慢慢平静下来,好像陈志刚已经把凶手扭到床前,只等他们给凶手戴上手铐。窗外,一只麻雀正在窗台上啄食,这几天,见麻雀经常在树上跳来跳去,陈志刚便让玉珍在窗台上放了一点米,现在,邹逸尘他们一进病房,麻雀便吓得扑棱棱飞走了。

陈志刚回过头,见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进来,愣了一下。虽然玉珍说警察已经来过两次,但他还是没想到邹逸尘他们来得这么快。作了简单自我介绍之后,邹逸尘坐到凳子上,和陈志刚客套了几句,便问起那天的情况。

陈志刚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水,像是润喉,又像是经过一番痛苦的回忆,才说那天的事,他一点都记不起来。

邹逸尘想过一万种可能,但他万万没想到陈志刚会这么说。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也慢慢凝固起来。“想不起来,你开什么玩笑,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满眼怀疑地看着陈志刚。

“等你到了我这把年龄,就知道一个过了六十岁的人,他的脑袋就像装了浆糊,做什么事都稀里糊涂。”

“拜登八十岁还当美国总统呢。”邹逸尘让陈志刚好好想一想,就算没看到凶手具体长什么样,但凶手的身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应该有点印象?

陈志刚眯着眼睛想了半晌,说他根本没看到凶手。

“难道你想告诉我,整个射击过程,你都闭着眼睛?”

“真的没看到。”

“行行行,如果凶手某天突然溜进来要了你的命,你可别怨我们。”杨晓红在床边走来走去,气呼呼插了一句话。

“我绝不抱怨。”

见陈志刚和杨晓红吵起来,邹逸尘赶忙打圆场,说陈志刚当年干仗的时候,什么阵式没见过,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吓到他。陈志刚一听,对邹逸尘就有了一丝好感,说当你上过战场,见人像喷了药的苍蝇,成群死去,你就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他边说边用右手比划,好像故意要让邹逸尘和杨晓红看看他当年负的伤。

“当年我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说。

“这么说,朝你开枪的可能是远远躲在暗处的狙击手?”邹逸尘觉得陈志刚的想法令人匪夷所思。

“是不是还得靠你们去查。” 陈志刚笑笑,接着又说,在他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的想法就是个奇葩。”邹逸尘不可思议地说,别人遇上这种事,都希望他们尽快破案,尽快抓到凶手。

陈志刚说邹逸尘说的没错,只怪他脑子装了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要想起来,一定及时告诉他们。

邹逸尘让陈志刚好好想一想,说这么多年,木鱼镇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惊天大案,如果不尽快破案,只怕会引起群众恐慌。

陈志刚眼睛微闭,眉头紧锁,半天不说话,像在沉思,又像是真的睡着了。邹逸尘不再吭声,只能等着陈志刚重新开口,但是就在他以为陈志刚已经睡着的时候,陈志刚突然捂住胸口,就像愈合的伤口突然被人撕开,痛苦地呻吟起来。

玉珍叫来主治医生,邹逸尘和杨晓红赶忙站到一边。

“哪里不舒服?”主治医生问。

“就像有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上!”陈志刚央求医生给他开点药,最好再开点止疼药,伤口疼得像要他的老命。

检查之后,主治医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镜,但不忘提醒邹逸尘他们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说病人的身子还很虚弱。

“我们在办案,医生!”杨晓红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医生只对病人负责。”

陈志刚眼睛微闭,直到邹逸尘他们离开,才睁开,问玉珍知不知道是谁报的警?玉珍当然不知道。谁报的警,他们应该问谁去,陈志刚满脑子疑问,究竟是谁报的警?既然不是陈大胜,那他妈到底是谁?

其实报警的是个医生。那天邹逸尘他们接到局里通知,说第二人民医院接到一个病人,从伤口里取出了一颗子弹,让他们赶紧过去看看。

现在弹头分析报告已经出来,通过弹头的过膛痕迹,初步判断是一支单发式手动步枪。这种步枪已在市上绝迹多年,怎么会突然出现?邹逸尘抽着烟想了两个晚上,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弹壳偏偏不翼而飞,不然通过弹壳编号,也许能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陈志刚到底想干嘛?他真的得了传说中的失忆症,还是不想配合调查?一个见过大风大浪,从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人,不至于被这一枪吓傻。特别想到整天醉醺醺,疯疯癫癫的陈志明,他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陈大胜身上。他给陈大胜打了一个电话。但愿陈大胜能正常一点。

接到电话的时候,陈大胜正开着车从昆明赶回来。见警察找他,说要和他谈谈陈志刚的事,他就加了一脚油门,以為案子有什么线索,或者已经抓到凶手。邹逸尘早早等在派出所门口。等陈大胜一下车,就把他带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不宽,窗户不大,太阳还没落山光线就暗得必须开灯。两张普通的办公桌背靠背挤在一起,上面各放一台联想电脑,墙上挂着两个蓝色的文件夹,一套警服,一顶警帽。陈大胜扫视一圈,回过头,刚好看见邹逸尘给他泡了一杯茶!他赶忙接过茶,说一声谢谢。

两人闲聊了几句,然后便说起案子的事。

看着沉在杯底的劣质茶叶,陈大胜有点泄气,他没想到邹逸尘他们的办事效率这么低,竟然还指望从他嘴里捞到一点破案线索。

邹逸尘问他抽不抽烟。然后两人便各怀心思地抽起来,抽得很凶,就像心里有数不完的痛苦。男人有了烟,或者酒,就容易打成一片。

“你爸有没有和你说起那天的事?”邹逸尘问。

“他说他正在看《战狼2》,冷锋和敌人正激烈交火,四处人影晃动,坦克轰鸣,满耳都是枪声和爆炸声。以至于他根本不知是谁突然给了他一枪,更没看到凶手长什么样。直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才知道自己挨了一枪。”

“你信不信?”

“听起来确实很荒唐,但他为什么要撒谎?”

“他告诉我们,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听邹逸尘这么说,陈大胜突然一脸释然,说难怪每次去医院,他都急着把他赶走,好像他不是他儿子。

邹逸尘问陈大胜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陈大胜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没有,从来没有,说陈志刚当年死里逃生,早就把一切看淡了,生活中从来不跟人计较。

陈刚插了一句,说:“难怪他说跟当年打仗相比,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事,让我们不用管。”

“我看他真是老糊涂了!”想到案子破不了,凶手不但继续逍遥法外,可能危害社会,而且十多万的住院费只能自掏腰包,陈大胜就暗暗生气,说:“邹警官,你们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只要能帮上忙,我一定全力配合。”

“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邹逸尘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陈大胜,说唯一的线索就是凶手使用的武器可能是一支老式的拉栓式步枪。

“步枪!”陈大胜突然坐直身体,上身微微前倾,似乎要和邹逸尘进一步说话。他告诉邹逸尘,他记得他们家以前好像有一支。邹逸尘一下来了精神 ,趕忙摁灭烟头,一眨不眨盯着陈大胜,好像要通过陈大胜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确定陈大胜有没有撒谎。可惜烟雾太浓,看不太清,他只好示意陈刚把窗子打开。

就像透进来的微光,才让陈大胜注意到邹逸尘的雀斑。想起小时候陈志刚告诉他,如果被有雀斑的人吐了口水,脸上也会长满雀斑,他就向后仰了仰,尽量拉开他和邹逸尘的距离。他告诉邹逸尘,陈志刚从前线回来之后,进了木鱼镇的民兵队,后来当了队长。他记得小时候,陈志刚经常把枪带回家。有一次趁陈志刚不在,他还对着门前的核桃树开了一枪。嘭——。他没想到枪声那么响。见他吓得丢下枪,哇哇哭着跑开,陈志刚还笑他太胆小,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读大学的时候,他还经常见到家里的子弹,有长的,短的。他比划着告诉邹逸尘。

“这么说,你家可能真的有枪。”

见邹逸尘冷冷地看着自己,陈大胜便说:“你不会以为是我爸自己朝自己开了一枪吧?”

“枪那么长,当然不可能,即使他想自杀都不可能。”

邹逸尘不顾天色已晚,已到吃饭时间,让陈大胜马上带着他们赶去香草湾。可惜仔仔细细翻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包括陈大胜说的子弹。大家呆坐在院子里,好像因为找枪才累得筋疲力尽,又好像因为绝望才一句话不说,一个个任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陈大胜决定请邹逸尘他们吃顿饭。

他们到镇上的一家牛肉馆点了几斤牛肉。当火锅热腾腾冒起白气,大家低落的情绪才又慢慢热腾起来。

“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邹逸尘问在座的同事,见大家都不说话,一个个看着他,心里便非常鬼火,平时没事,大家坐在一起叽叽歪歪,牢骚满腹,现在有事,又一个个像无头的苍蝇。

“也许,你们可以发个悬赏通告?”陈大胜吧唧吧唧吃着牛肉说。

“这得请示局里。”

陈大胜开起玩笑,说如果有什么线索,他是不是也可以领到赏金?

“当然,”邹逸尘说:“如果局里不同意,我自掏腰包。”话没说完,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媳妇。媳妇哭哭啼啼告诉他,儿子刚在学校里把一个学生打伤了,让他赶快过去。“尽给老子添乱!”他小声嘀咕一句,然后放下碗筷,说一声家里有事,便急匆匆向县城赶去。

陈志刚躺在床上看《亮剑》,见陈大胜进来,就关了电视,装出一副很困的样子,好像知道陈大胜会跟他说些不中听的话。他没想到已经晚上九点多钟,陈大胜还会来,而且下着暴雨。陈大胜告诉他,他刚从派出所出来。他一听,眯着的眼睛便一下睁开,说你去派出所干嘛?

“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当陈大胜把去派出所的事告诉陈志刚,陈志刚没好气地说。但他的话并没有影响到陈大胜的心情,陈大胜笑着告诉他,只要悬赏通告出来,不愁案子破不了。

“我呸!”陈志刚没想到,陈大胜竟然去帮警察出谋划策,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商量商量。他指责陈大胜不好好在昆明上班,跑回来跟警察瞎掺和!

“难道你不希望尽快把凶手绳之以法?”

“老子当年革命的时候……”

“行了行了。”陈大胜打断陈志刚的话。想到陈志刚又要跟他说当年打仗的事,他就头疼。

“那你好好跟我说说悬赏通告的事,你们到底想干嘛?”陈志刚嗓门一大,邹逸尘就让玉珍赶忙把门关起来。“几十年来,甚至百年来,木鱼镇平平安安,邻里和睦。你们搞个悬赏通告,不是明摆着鼓励大家相互举报吗?”陈志刚愤怒地说:“这笔钱将培养出木鱼镇第一批告密者。他让陈大胜好好想一想,如果将来大家生活在一个谁都愿意为钱相互告秘的地方,多可怕!到时候,等着警察的恐怕还有抢劫、偷盗等等各种案子。

“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陈大胜并不赞同陈志刚的话。但陈志刚觉得陈大胜更加不可理喻,质问说,如果只是某个人一时想不开,或者一时糊涂,朝他开了一枪,难道他就应该被送进监狱,甚至被拉去枪毙?

陈大胜不想争辩,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陈志刚坐在屋檐下擦枪的情景。陈志刚总是把步枪放在大腿上,手里拿块毛巾,在枪上擦呀擦,金色的阳光落满陈志刚一身。每隔一段时间,陈志刚就把枪拿出来擦一擦。不是早晨,就是傍晚。这时太阳比较温和,陈志刚曾经告诉他,中午的太阳太毒,烧枪。每次陈志刚都是先用毛巾擦灰,上油,然后把枪靠在屋檐下浸润半小时,然后再擦一遍。这样打理一通,就变得和新的一样。有时,他甚至抱怨炒菜的油还没陈志刚擦枪的多。他已经记不清陈志刚最后一次擦枪,或者说最后一次见到那支枪是什么时候。高中,还是大学?念高中之后,他便寄宿在学校,每个星期回家一趟。上大学之后,几乎一个学期才回家一趟。

只要找到枪,通过技侦手段就可以锁定凶手,他对邹逸尘的话深信不疑。特别邹逸尘告诉他,他曾经办理的一个故意伤害案,凶手赔了四十多万。四十多万,想想他就满怀希望。如果陈志刚再同意把镇上的房子卖掉,拿下滇池边那套别墅就不是问题。

他问起了那支枪。

“枪,哪有什么枪?”陈志刚说,几十年前就上缴了。

“上高中那会儿,我还见你擦过。”

“我看你跑上跑下,跑昏头了。”陈志刚拉拉被子,闭上眼睛,一副很困的样子,说当时他确实想留一支,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有干过仗的人才知道家里有支枪意味着什么,但国家管得那么严,作为民兵队的队长,他有什么理由不带头上交?

陈大胜被陈志刚问得哑口無言,又见陈志刚闭着眼睛,便不再说话,怕陈志刚又把他撵出去。现在,他开着车向香草湾驶去。难道枪真的上缴了,还是陈志刚在撒谎?

公路紧贴着凤尾河。陈大胜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河水撞击河床和鹅卵石的清响从白天的喧嚣中逃脱出来,像一曲悦耳动听的音乐哗哗作响。他想起小时候,陈志刚和陈志明经常带着他在凤尾河炸鱼,浪花从水底掀起来,托着鱼,飞起两三米高。那时对火药的管控还没现在这么严,陈志刚可以轻易弄到雷管和炸药。

一团黑影突然从马路上横穿而过。陈大胜一脚急刹。应该是只猫,他想。再往前走,就见路灯下走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有点眼熟。近了,果然是陈志明。

“半夜三更你不好好睡觉,又在外面发酒疯。”陈大胜夺过酒瓶,用力朝凤尾河扔去,然后骂骂咧咧把陈志明塞进了汽车。

回到家,陈志明委屈得像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呜呜噎噎。但陈大胜并不理会,他六神无主地看着被邹逸尘他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一边收拾房间,一边重新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弹壳。也没找到枪。回到客厅,见陈志明趴在茶几上吸毒,他冲上去狠狠给了陈志明一脚。从记事开始,他就感觉陈志明一直疯疯癫癫。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陈志明这个累赘,他爸可能早就把镇上的房子处理掉,和他们一起生活在昆明。每次说起去昆明,他爸总说他走了,陈志明怎么办?

“雷公会收了你的。”陈志明瑟缩在地上,叽叽歪歪把陈大胜臭骂了一顿,又说,陈志刚走的时候连瓶酒都不留给他。想到陈志刚住院这几天,陈志明一个人在家疯疯癫癫确实不容易,陈大胜就把陈志明扔在沙发上,然后到车上提了两瓶酒。但并不给陈志明,而是问陈志明知不知步枪在哪儿?

“你把酒给我,我就告诉你。”陈志明扑过去,从陈大胜手里夺过一瓶,拧开闻了闻,好像确定是酒,才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你仰头喝了一大口。

“在哪儿?”陈大胜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陈志明打了一个饱嗝,傻笑一声,说丢了!

“丢哪儿了?”陈大胜抓着陈志明的胳膊问。陈志明就像被吓到,用力甩开陈大胜,然后向陈志刚的卧室冲去。他直接冲到窗户边,哗一下推开窗户,吓得陈大胜一把拽住他,生怕他疯疯癫癫从窗外跳出去。窗外漆黑一片,凤尾河的流水声哗哗作响。河对面的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鸟的怪叫,像在招唤鬼魂。陈志明把头伸出窗外,左望望,右看看,然后指着凤尾河说:“冲走了,被水冲走了。”

从小到大,陈大胜没少听陈志明说疯话。他失望地坐回沙发上,点一根烟抽起来。陈志明坐到他旁边,献媚地咬着他的耳根说:“上次警察问我,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枪被扔进河里,哈哈……”

陈大胜假装没听见,心想陈志明肯定是为了另一瓶酒才这么说。他把酒扔给陈志明,然后打开一瓶可乐喝起来。当可乐的小汽泡像一枚集束炸弹在他舌尖上炸开,他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又清醒过来。他本来就讨厌陈志明,现在看着陈志明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他更加恶心。他感觉他的生活完全就是被陈志明毁掉的。他扯两张纸丢给陈志明,陈志明并不理会,而是拧开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后张着湿漉漉的嘴向他傻笑,说:“只要你给我钱,我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看着陈志明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挂在嘴角的口水,陈大胜叹了一口气,然后向沙发的另一端挪了挪。但陈志明就像害怕他跑掉,继续向他靠过来,瞪着快要喷血的眼睛说,给不给?他从钱包里拿一沓钱甩给陈志明,说拿去吧,拿去买酒早点喝死你。

“呵呵,还是侄子最疼我。”陈志明数着钱,开心得像个孩子。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猜猜朝他开枪的人是谁?”好像怕陈大胜真的猜到,不等陈大胜开口,紧接着说:“猜不到吧,是我啊!哈哈……那天我对准他的脑袋就是一枪,嘭!”

“你再这样疯疯癫癫,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出去!”看着陈志明无可救药的样子,特别想到只要陈志明活着,陈志刚就不会和他去昆明,他就绝望,就决定悄悄把镇上的房子挂到网上,看看有没有人要。

“你真的朝我爸开枪?你怎么可以朝你哥开枪!”陈志明提着酒瓶往卧室里躲,好像真的怕他把他踢出去,他紧跟着扑过去,但还是慢了一步。陈志明嘭一声把门砸了起来,说那天他冲进耳房,把枪从阁楼上拿下来,对准陈志刚就是一枪,如果有子弹,他还想再给陈志刚一枪。

“来了来了。”玉珍坐在病房门口,小声告诉陈志刚。

陈志刚赶忙放下水杯,关了电视,往床上一躺,装出一副酣然入睡的样子,就连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也没来得及收拾。很快,他便听到了陈大胜的脚步声。

“爸。”

他没应声,更没睁开眼睛。他尽力控制自己,连眼珠子都没敢转一下。“我爸还没醒?”他听见陈大胜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

“还没醒呢,昨晚他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玉珍告诉陈大胜,说后来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才慢慢睡着。

在陈大胜印象中,陈志刚总是起得很早,好像睡眠就是他的敌人。他把黄色的保温壶放到床头柜上,见水洒得四处都是,便对玉珍说:“你站那么远干嘛,没看到这些水啊?我请的是护工,又不是门卫。”若平时,陈志刚肯定要睁开眼睛好好责备一番,况且是他让玉珍坐到门口盯着邹逸尘和陈大胜。他们最好别来烦他,来了也赶快滚。但现在为了让陈大胜赶快滚,他只好压住怒火,一动不动地躺着。

昨晚陈大胜走后,陈志刚就让玉珍每天坐在病房门口,说只要邹逸尘或陈大胜来,就给他发个暗号。玉珍觉得好笑,说自己工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干情报工作。又说,既然不想见,为什么不直接把他们挡在门外?

陈志刚笑笑,说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来,想拦也拦不住。

“爸。”陈大胜又喊了一声,声音小得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咙,像害怕把陈志刚吵醒,又害怕吵不醒。

陈志刚还是假装没听见,眼睛紧闭,一动不动。他想,如果他一直装睡,陈大胜和邹逸尘就不可能一直冲他聒噪,或者直接把他从床上揪起来。

陈大胜叹了一口气,对玉珍说,他待会儿再过来。

见陈大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玉珍才回到床邊,说走了走了。陈志刚的眼珠子先在眼皮底下转了转,然后悄悄眯开一条缝,好像确定陈大胜真的不在床边,才完全睁开,扫视一圈病房,长长吁了一口气。

处理好床头柜上的水渍,玉珍打开黄色的保温壶,鸡肉的香味一下溢满了房间。“你儿子对你蛮不错,蛮孝顺的。”玉珍边说边给陈志刚舀了一碗鸡汤。

陈志刚并不领情,滋溜滋溜喝着鸡汤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特别想到陈大胜不好好上班,还建议派出所搞悬赏通告,他就气得头痛。

陈大胜再次来到病房已是中午,见陈志刚还在睡觉,他非常意外,说:“我爸还没醒?”

“醒了又睡着了。”玉珍尽力帮陈志刚打掩护,说陈志刚醒来的时候,还喝了一碗鸡汤。

但陈大胜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酸溜溜地说;“看来我爸的身体正恢复得越来越好,不然也不会睡得这么香。”然后坐到床边,俯下身子,凑到陈志刚耳边,说有要事告诉他。

陈志刚很生气,没想到他全神贯注装睡,陈大胜还是不肯放过他。他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已经没人理解他,连自己儿子都不理解,还能指望别人?这么想,他的胸口就传来一阵酸痛。但他尽力控制自己,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亲口把陈大胜赶走。最好自己滚,赶快滚,他默默祈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慢慢调整情绪。为了不让陈大胜发现他装睡的蛛丝马迹,他必须控制自己。他知道陈大胜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他甚至听到陈大胜均匀的呼吸和吞咽唾沫时喉结上下滑动的咕噜声。

玉珍出去之后,陈大胜才说:“昨晚叔叔告诉我,枪是他开的。”

陈大胜的话就像一个晴天劈雷,震得陈志刚脑袋嗡嗡作响,被子里的手也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陈大胜继续说,陈志明告诉他,他把枪扔进了凤尾河。他不信,但他还是把线索提供给了派出所,让邹逸尘他们去好好查一查。

“查个?。”陈志刚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凌厉地瞪着陈大胜,瞪得陈大胜脊背发凉。“这么说,你是想亲手把你叔叔送进监狱了!”陈志刚的脸由红变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你别急,爸,你别急。”陈大胜轻抚着陈志刚的胸口安慰,说这也许只是陈志明的疯话。但想到陈志刚不好好配合调查,他就更加确定是陈志明开的枪。

而陈志刚想到警察又要来向他了解情况,他就想甩陈大胜两耳光。怎么办,怎么办?窗户啪啪作响,像一阵密集的子弹扫射在玻璃上。他扭头看向窗外,窗外银雨如注,一棵棵绿化树像一把把巨大的扫帚在风中摇晃,打扫着满天的雨水。天上偶尔丢下几个闷雷,像正在进行一场炮火连天的恶战。

唉,陈志刚叹了一口气,眼睛又闭起来。事情哪有陈大胜想的这么简单!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那天他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确实正在放《战狼2》。陈志明拎着半瓶酒,摇摇晃晃进来,又伸手要钱。倒不是他不想给,平时也没少给。只是见陈志明喝得快要不成人形,他就夺过陈志明的酒,气呼呼骂了几句。

“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喝死!” 他把酒瓶抢过来,全部倒进了厨房的下水道。本来他懒得管陈志明喝酒的事,但最近陈志明竟然染上了毒品!

“给我钱!”陈志明伸着手,歪着头,斜着眼睛看着他,好像他把酒抢了,陈志明就可以理直气壮要钱去买毒。他坐在沙发上,对陈志明的话并不理睬。然后,陈志明就生气地走了。他以为陈志明会像平时,出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喝酒,一时半刻不会回来,没想到一眨眼,就提着步枪冲回来,朝他开了一枪。“给不给,狗娘养的?”陈志明骂骂咧咧地说,像要再给他一枪,但发现没子弹,才提着枪冲进他的卧室。他不知道陈志明冲进去干嘛,反正很快,陈志明就踉踉跄跄出来,朝门外走了出去。

当时他就不应该留下那支枪,真是害人害已!如果没记错,他已经七八年没有擦过那支枪。当年他留了十几发子弹,每次擦好枪,他便悄悄到香草湾对面的山上放两枪,过一过瘾。最后一颗子弹上膛之后,他便一直没舍得放,如果不是陈志明突然朝他放一枪,他几乎忘了枪里还有一发子弹。他记得步枪一直放在耳房的阁楼上,他不知陈志明是怎么找到的。

早知如此,别说一千,就是两千三千,他也毫不犹豫扔给陈志明。看着陈志明日愈瘦削的身体,他知道陈志明已经活不了几年。想到这儿,他眼里就充满了泪水,胸口也越来越疼。别人都说陈志明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但他毕竟是他弟弟啊!现在,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子弹没有射向别人,不然,陈志明可能早就被抓起来了。

陈大胜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错,问陈志刚,是不是陈志明开的枪?如果真是陈志明,十多万的住院费就只能自掏腰包,想到这儿,又想到要买的别墅,他就想亲手杀死陈志明这个王八蛋!

“他可是你叔叔,你只有一个叔叔,你怎么能这么说一个曾经很爱你的人。”陈志刚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大胜。

“爱?他好歹是你弟弟,然后他抬起枪,毫不犹豫朝你开了一枪,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出爱来了?”

“他只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经常喝得疯疯癫癫的酒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陈志刚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哪怕我身中二十枪,或者某天回到家,你看到我被他砍了头,你都不能报警。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想到陈志刚最近不是喊疼,就是装睡,陈大胜就生气,说如果真是陈志明干的,把陈志明送去监狱总比让他在外面疯疯癫癫吸毒酗酒强,到了监狱,至少有人照顾他的后半生……

啪!陈志刚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量,突然坐起来,一巴掌甩在陈大胜脸上。陈大胜捂着脸,不敢说话,只感觉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大,陈志刚还会抽他。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希望早点把你叔叔送进监狱。”如果不是担心挣到伤口,陈志刚很想跳下床,戳着陈大胜的脑袋骂:“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即使我们不说,警察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陈大胜承认,他确实想把陈志明这个累赘弄走,特别想到滇池边那套漂亮的别墅,他就暗下决心。本来他还想告诉陈志刚,他已经把房子挂到了网上,但现在他不敢说,也没必要告诉陈志刚,已经有两个客人向他询过价,价格不菲。最好能在十月国庆节之前把房子卖掉,他想,因为国庆的时候,开发商会推出一系列优惠活动。现在,只要把陈志明送进监狱,他就可以把房子卖掉,他也相信,只要少了陈志明这个累赘,陈志刚就会卖掉房子,和他一起到昆明生活。

陈志刚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一张快要燃烧的冰床上,又冷,又热。躺在床上突然变成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然后,陈志刚第一次下床,自个儿扶着墙挪到窗户边。雨早已经停了,被洗过的天空蓝得就像一块明晃晃的玻璃,随时可能砸下来。风呜呜地拍打着窗户。被雨打落的银杏叶落了一地。

见陈志刚站在窗户边,医生很高兴,说陈志刚恢复得真快,也许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但陈志刚并不想出院,只要还在医院,他就可以闭起眼睛装睡,或者直接让医生把邹逸尘他们赶出去。

但现在案子已经办到什么程度?他又很想知道。所以他既害怕邹逸尘他们来,又期待邹逸尘他们来。邹逸尘他们来,肯定会跟他讲一讲案子的情况。但他不知他们来的时候,他应该全神贯注装睡,还是好好跟他们谈一谈?玉珍去香草湾已经一个下午,他让她去看看那里有什么风声,邹逸尘他们有没有在凤尾河找到那支枪?他也不知道,陈志明是不是真的把枪扔进了凤尾河!

走的时候,玉珍问他要不要给陈志明带点钱。陈志刚说最好能把陈志明喊来,他有话告诉陈志明。

天快黑的时候,玉珍终于回来。

陈志刚激动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他差点摔在地上。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窗户边,心神不宁地盯着医院的大门。门口人来车往,却一直不见玉珍和陈志明的身影。

现在玉珍终于回来了,她告诉陈志刚,她刚到香草湾,就远远看见陈志刚家房子后面挤满了人,一台黄色的大型机械正在河里打捞东西。她跑到河边,和人们扎堆在一起,然后听说那台机器是用来捞枪的。几个警察站在附近,邹所长的脸板得像一把锄头,冷冰冰站在离机器最近的地方,恨不得掘地三尺。每当机器把吊臂上的吸盘提出水面,他就伸直脖子,但吸盘上除了枪,好像什么東西都有,铁钉、铁丝、铁皮,烂铁盆,各种各样。邹所长偶尔和旁边的陈大胜说句话,陈大胜也一直板着脸,有几次,陈大胜似乎想跳进河里,若不是邹所长拦着,他就真的跳进河里了。

“这个杂种,他想跳进河里当英雄!”陈志刚咬牙切齿地说。

“怕是想摸枪。”玉珍说,河水又浑又急,如果陈大胜跳进去,可能真会被河水冲走。

“最好把他冲去太平洋。”生完气,陈志刚才问玉珍,有没有见到陈志明。玉珍赶忙把他扶到床上,并确保他不会摔下来,才说陈志明被抓走了。

陈志刚身子一软,瘫坐在床上。好久,他煞白的脸才慢慢红润起来。他问玉珍,邹逸尘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枪?

“应该没有。”玉珍说,至少她走的时候,邹所长他们还没找到。

“那他们凭什么抓他?”

玉珍告诉陈志刚,听河边的群众说,陈志明是买毒的时候被抓走的,就在今天中午,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叫朱胖子的毒贩。据说为了抓捕朱胖子,公安局已经布控了很长时间。

“陷阱,一定是他妈的陷阱。”陈志刚气呼呼地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给陈志明钱,陈志明哪里有钱买毒!唉,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给陈大胜打了个电话,让陈大胜赶紧去公安局问问陈志明的事。

“天都黑了,你让我去问谁?”陈大胜在电话里冷冷地说。

这时,陈志刚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窗外昏黄的路灯早已亮起。“你和那个所长不是很熟吗?”他压着心头的怒火说。

“什么叫熟,他是他,我是我。”陈大胜说他虽然和邹逸尘见过几面,但并不熟,然后还责备陈志刚不好好配合办案,现在有事求人,别人为什么帮他?

“你就巴不得你叔叔去坐牢。”陈志刚吼道,他没说玉珍看到他和邹逸尘在河边捞枪的事,直接把电话扔在了床上。如果陈大胜在身边,他肯定又要甩他几耳光。

现在,陈志刚只能盼着邹逸尘他们早点来。但是直到第三天下午,邹逸尘才出现,带着杨晓红。他没有装睡,而是假装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

“那支枪已经找到了。”邹逸尘坐到床边,得意地告诉陈志刚,好像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陈志刚心里一紧,但还是轻笑一声,说:“恭喜你们,那凶手也应该抓到了?”其实他很想问问陈志明的情况,但他没敢问,他知道他和邹逸尘就像在打仗,谁先妥协,谁就得输。

邹逸尘见陈志刚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破绽,便有些泄气。他接过杨晓红手中的牛皮纸信封,抖出几张照片递给陈志刚,让陈志刚看看照片里的步枪是不是他的。一张整枪照,一张枪托、一张扳机、一张枪管和一张编码“1887”的特写。

“呵,我哪有什么枪。”陈志刚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然后递给邹逸尘,说以他的经验,这枪还算不错。

“你儿子说,他以前看到的就是这支枪。”邹逸尘盯着陈志刚,希望能从陈志刚的表情或眼神抓到一丝他撒谎的证据,但他发现陈志刚平静得就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懂个屁,在他眼里,所有步枪都一个鸟样。”陈志刚坐起来,脸上挂着轻蔑的浅笑,说不信你们重新弄一支给他看看。

“陈志明已经承认,你还想继续跟我们装傻充愣。” 杨晓红突然冲着陈志刚吼道,那样子,若不是陈志刚躺在病床上,他就要用牛皮纸信封垫着陈志刚的胸口,狠狠给他几拳。

面对杨晓红咄咄逼人的气势,陈志刚并不害怕,而是一脸轻蔑,说:“一个整天醉醺醺,说话也疯疯癫癫的人,他的话你们都信,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杨晓红板起脸,指着陈志刚就要骂,但被邹逸尘厉声喝住,说:“你最好对陈老放尊重点,当年他扛枪保家卫国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呢。”

虽然邹逸尘的话很中听,但陈志刚并不领情,他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地冲着门外喊:“玉珍玉珍,你快让医生来一下。”

很快,玉珍便领着主治医生闯了进来。

陈志刚没想到,第二天晚上,邹逸尘会一个人来,拎着几个苹果、桔子和梨。他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全神贯注装睡,直到邹逸尘喊他一声叔叔,他才睁开眼睛看了邹逸尘一眼,问他准备把陈志明怎么样?

让玉珍出去之后,邹逸尘才说,肯定得送去戒毒所。

“只是戒毒?”

“也许吧。”邹逸尘卖起关子。他不想跟陈志刚讨论陈志明,陈志明和朱胖子是局里抓的,他没资格管,也不想过问,他只想尽快把手里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自从接到案子,有时候他半夜起来撒尿,便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陈志刚和枪。他揉揉浮肿的眼睛,一脸神秘地说,他终于知道,当初为什么找不到弹壳。陈志刚喝了一口水,不说话,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他让陈志刚好好猜一猜,弹壳会在哪里?陈志刚不想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说起案子,他的心和脸就绷起来,嘴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猜不到吧,卡枪膛里了。”邹逸尘兴奋地告诉陈志刚。

陈志刚确实没想到。想到子弹装在枪里已经有些年头,而且七八年没有给枪擦过油,枪管、弹簧、弹膛难免生锈,他就觉得弹壳卡枪膛里确有可能。“恭喜你,案子终于破了!”他一脸轻松,心里却紧张得像被人用绳子把所有肠子都扎了起来。如果真被查个水落石出,他和陈志明会不会坐牢?他想,一个藏枪,一个杀人。所以,当邹逸尘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

“陈叔叔,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又不是福尔摩斯,我能帮你什么?”他想把手抽走,但邹逸尘死死拽着,通过手上的力量和邹逸尘可怜的样子,他突然觉得邹逸尘很可怜。是什么让一个警察这么绝望?他感觉他的心突然软了一下。

邹逸尘说,因为陈大胜不在场,陈志明又疯疯癫癫,枪上也没有提取到完整的指纹,如果他不作证,如果没有新的证据,这个案子恐怕会变成木鱼镇的第一个陈年积案。

听邹逸尘这么说,陈志刚紧张的心就慢慢放松下来,还像上次,说那天他正在看《战狼2》,电视里炮火连天,人影重重,他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白痴?”邹逸尘气得叫起来。

“肯定不是。”

“除了白痴,谁会相信你的鬼话,难道你还想告诉我,你平时都是闭着眼睛看电视。”然后,邹逸尘让陈志刚放心,说即使指证陈志明,陈志明也不用坐牢,到时他会想办法帮陈志明弄一张精神病证明。

陈志刚当然知道陈志明疯疯癫癫,但邹逸尘这么说,他就有些糊涂,既然陈志明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邹逸尘为什么还要继续盯着案子,而且向陈大胜支付五万的赏金。若不是邹逸尘告诉他,陈大胜已经带着五万去买别墅,他还不知道陈大胜已经把镇上的房子卖了。

“这个杂种,我非打断他的狗腿!”陈志刚给陈大胜打了两个电话,陈大胜都没接,好像早有所料。

“为了钱,为了他想要的生活,他已经六亲不认了!”陈志刚气得咬牙切齿,说等他出院,他一定要把陈大胜送上法庭,把属于他的房子要回来,房子是他的,陈大胜没资格卖。

见陈志刚言出必行的样子,邹逸尘被逗笑了,说:“你的房子,不就是你儿子的。”

“难道你爸的钱就应该是你的钱,这是谁的规定?”

“父母的钱就是儿子的钱,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都是这样,就必须这样?就一定是对的?”

邹逸尘被陈志刚问得哑口无言。他不明白,陈志刚为什么这么痛恨陈大胜,痛恨自己儿子,而对陈志明却百般呵护。但是当他想到不争气的儿子,想到前不久他送给儿子的几个耳光,他就叹了一口气。他对儿子何尝不是又爱又恨。

“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你还当什么警察!”那晚赶到学校,邹逸尘同样被儿子打伤的学生的家长指着鼻子,骂得哑口无言。邹逸尘反手给了儿子两耳光,命令他向被打伤的学生道歉。

“你为什么打架?”把学生送去医院之后,回到家,他继续冲着儿子吼。

“大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无能的小警察,你除了能冲着我吼,还能干什么?”儿子睖起眼睛瞪着他,说:“我小时候你没时间管,现在你也别管我。”除了在学校惹事生非,只要他和媳妇的话稍微有点令他不顺耳,他就不去读书。每天,他和媳妇都小心翼翼捧着他,就像捧着一个瓷娃娃。

儿子的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连儿子都管不好,你还怎么管别人?”邹逸尘看着陈志刚,想到媳妇平时骂他的话,就来了一股倔劲,心想自己不至于连个糟老头都搞不定。他告诉陈志刚,说陈志明非常恨他,恨不得再给他一枪。

“一个整天醉醺醺,疯疯癫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人,他不小心犯了错,难道我这个哥哥,他最亲的人都不应该原谅他?”陈志刚盯着邹逸尘质问,说难道原谅自己的亲人也有错?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警察的职责就是把所有案子查个水落石出。”邹逸尘用力削着苹果,果皮削得又厚又碎,好像苹果是他买的,他就可以肆意浪费,也好像令他生气的不是陈志刚,而是苹果。三分之二的苹果被他削进了垃圾桶。“你想做个好哥哥,我也想做个好爸爸。”他说。他没跟陈志刚说他儿子的事,更没告诉陈志刚,为了照顾家庭,他曾向局里递了两次报告,他打算辞去所长职务,但领导除了送给他一顿臭骂,并没同意。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想。

“这是我来木鱼镇的第一个大案,也希望它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案子。”他看着陈志刚,狠狠削着苹果,就算不小心把手上的肉削掉一小块,他也没有停。

“你的手在流血!”陳志刚提醒他。

“流一会儿,总会停的。”

看着邹逸尘任凭血一滴一滴落在灰白的地板上,陈志刚心里有些发毛。刚开始,他以为邹逸尘会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或者说有所冀望,但现在,看着被血染红的苹果,他希望邹逸尘千万不要问他吃不吃。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说:“木鱼镇平平安安,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邹逸尘冷笑一声:“呵,平平安安!那你觉得你有没有罪?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有没有罪?”

“也许我真的有罪。”陈志刚看着邹逸尘受伤的左手,血滴得越来越慢,似乎真的就要停下来,而地上早已一片殷红。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一定要把谁送进监狱,你就直接把我送进监狱吧!”

“呵,你想做个好人,那就到法律面前去说吧!”邹逸尘脸色苍白,看上去就像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干一样,他冷冷地盯着陈志刚,话也变得冷冰冰的,说:“如果我现在捅你一刀,你是不是也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你可以试试。”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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