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雨落遇见你
2024-02-24榛生
榛生
徐徐走在暴雨里,一开始,她以为暴雨只是比普通的雨大一点而已,她只要舍得淋湿,走几站路就到家了。
双脚踩在街砖上,雨水没过了脚踝,其流速就像湍急的河,让她每一步都非常艰难。伞在这个时候被风吹得反向冲天,手里紧握的手机,像在浴室的莲蓬头下,躲也躲不开地被淋至断电。
路上的车很少,她招的网约车根本不可能到达。她就这样呆站在雨河里感受天地之怒,浑身湿透,流浪在距离自己家三站路的地方。
忽然后方几声喇叭声,一辆出租车停在徐徐身边,她就差哭喊一声“恩人”,狼狈地上车,不停地道谢。这是一台很旧很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老头,车开得非常慢。
徐徐和老司机,大概是这个暴雨天里相遇的最孤独的两个人。
后座的座位上,有东西闪了一下,是一部手机。徐徐拿起看了看,好奇妙,这部手机和她的手机一模一样,同款牌子,同样型号,甚至,用的是同一款手机壳。
遗失手机的人一定在找自己的手机,来电确定它没有被关机,是遗落而不是被偷走。
徐徐把手机递给司机:“师傅,这儿有个手机。”
司机接过手机,“哦,可能是你之前的一个小伙子的。”
“他会联系你的吧?或者联系你们公司?”徐徐问。
“嗯,放我这儿吧,联系上了就还给他。”司机说。
徐徐到家了。暴雨虽然没停,但是她不用再担心困在雨阵里,只消快跑进大厦的玻璃门里,坐上电梯,马上就可以冲个热水澡,来杯滚烫的红茶,至于坏掉的手机,再说吧。
徐徐等在天晴后的街角,旁边是离她家不远的7-11。
要见的是和她有一模一样手机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徐徐刚回到公寓,手机响了。“它不是已经坏掉了吗?怎么回事?”徐徐喃喃地说。但因震铃而亮起的屏幕告诉她,她拿错手机了,这是别人的手机,而她自己的,交到了出租车司机手里。
怎么会这么糊涂?暴雨,真的是给人添乱啊。
但有时候也添一些缘份。
远远的,有人走过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背着双肩包,一身商务打扮,看上去普通但很悦目。来者客气地对徐徐说,“请问你是徐小姐吗?我是苏南山,我来拿我的手机,谢谢你替我保管。”
徐徐笑笑,把手机交还给他。
他说了好几次谢谢。
徐徐说这没什么,拿错别人的东西理应还回去。
他说,“也不是拿错,是你帮我捡回了手机。按礼数,我应该给你一些钱表示感谢。我可以转给你吗?”
徐徐说不用。
“总不能一点谢意也不让我表示,这样我会不安的。”苏说。
“那你请我吃一个饭团好了。”徐徐说。
他进去7-11买了两个饭团、两杯咖啡。
“我也没吃早饭,一起吃吧。”他递给徐徐咖啡和饭团。
徐徐接过表达感谢的早餐。他身上散发着清新的洗发水或是沐浴露的味道,是雪松、木质、柠檬草那种气味,这种味道很容易赢得好感。他手指很好看,无名指戴着一枚金戒指。初秋的阳光好丰盛,暴雨洗过的天空,晴得顽劣。徐徐咬一口饭团,嗯,三文鱼的,她比较喜欢这一款。
“你知道吗,你的手机和我的手机一模一样,所以才不小心拿错了?”徐徐说。
“连手机壳也一样吗?”他笑着问。
“是的,连手机壳的新旧程度也一样。”
每个周日,徐徐会去剧团报到,有时候有演出,大部分时候是排练。
她参加着一个小众剧团,不是兴趣小组那种,是商业的,演出会有收入,她也有粉丝。
剧团里有她的姐妹淘,也有她的男朋友。
徐徐的男朋友是導演,这位年轻导演呢,却不止徐徐一位女友。他同时在和三个女孩谈恋爱,这些徐徐都知道,但如果退出,那就是放弃了已得的领土。她认识他最早,已经十年了,她是他唯一公开、官宣过的正牌女友,粉丝们也都对她和他充满了祝福,凭什么退出?
但是真的好累啊,不累的只有她的男朋友,他一向游刃有余于这种游戏。
所以暴雨那天,她负气离开剧团自己回家,没有让男朋友开车送她,并不是考验他会不会追随过来,而是一种轻微的自毁。因为她发现,在自毁的时候,那种抛弃一切、濒死般的放手,对自己呐喊“我全不要了”,真的有一种快感。
薇洛妮卡、丁水仙,她装作不知她们背地里做的事,有时候还和她们一起吃饭逛街。不然怎么办?撕破脸的后果是一定会失去这份热爱的工作,徐徐这几年没有别的正式工作,收入都靠小剧团。
她是舞台上的克里斯汀,美丽、娇艳、天真,猴子八音盒播放出《Masquerade》的音乐,爱她的人伴随这旋律为她唱出催泪的主题歌。
在暴雨的夜里,慌乱之中,遗落了东西的人已经结婚了,戒指戴在无名指,是一只看上去成色很好的足金戒指。徐徐很想恶作剧,去微信上把对话框打开,跟他聊起来,看看他是否会为克里斯汀破戒,她毕竟是美丽的克里斯汀,而非丑陋的魅影。
那样导演会不会吃醋、生气或愤怒?是不是就能体会到被背叛的滋味从而忏悔了懂事了?那是不可能的啊。人都是用几年几十年去责怪别人,用一秒钟就可以完全地原谅自己。
她站在台上,灯光将她的睫毛投影成扑闪的黑色蝴蝶,今天的妆确实有点浓。
她看到台下座位上有人对她挥挥手,在她不经意把眼睛看向那里时。
苏南山居然来看她的演出,他怎么知道她的?
美丽的克里斯汀,在舞台上,像花朵、像霞霓、像蝴蝶。
他看不到私下里她魅影的那一面,悲惨、负气、孤独、自毁。
好吧,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
她收起刚刚的感动,落幕时把飞吻吹向他。掌声停了,观众离去。她追出来,其实不需要她追出来,他等在剧场门口。
递给她的咖啡是自动贩卖机刚做好的,他握着咖啡的手上没有戒指。
看来他是个谨慎的人。
有些观众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们懂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她已经三十岁了,十年,她用来陪伴一个不会给她任何承诺的人,现在她身边站着有妇之夫,心思很深地藏起了戒指,递上一杯热咖啡。
他说:“你演得很好。”
她说:“我不知道你会看这样的演出。”
他说:“为什么?我看上去只是那种普通的大众吗?”
她说:“不不不,你是那种看IMAX厅,科幻、枪战、动画的大众。”
他笑起来。他明白她的玩笑,揶揄他却又让他觉得她很可爱。
“晚上一起吃饭吧?”他说。
她说:“好,但是你能等我去卸妆吗?”这一切得让导演知道。
他说没问题,正好去地库把车开上来,开到剧场前面等她。太好了,他真的很有用,很配合。
“大概半个小时就好哦!”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说着,生怕别人听不见,生怕绯闻不被流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要跟新人约会了。
每天,每天,这个地球没什么改变,没有被复制,也没有被摧毁。
秋天,北京就像一座大型的微波炉,她的手和嘴唇感觉很干燥。
她还记得那个醉酒的晚上,她摇摇晃晃坐进他的车里,他帮她系好安全带。凑近她的那一刻,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吻我?”
他坐正,笑笑:“我怕醉驾啊。”
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气质也好,这样的男人当然不会是情场新手。跟他吃一顿饭,见过两次面,他说话的路数她也熟悉了。他才不会老老实实说话,都是这样欲拒还迎、水来土掩的套路。
他开车载她到公寓楼下。
她想起导演第一次来她公寓的情景。她说,“你该回去了,不早了。”他说,“我只进去坐坐,看看你的家。”
然后他坐坐,就坐着不走。
……
现在,她报复性地问苏:“你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他靠近她一点,抬头看看楼上的那些窗子,“四楼?八楼?”
“是四楼。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这一幢只有四楼和八楼没有亮着灯,不信你看。”
她抬头往上看,真的喝醉了,强烈的眩晕让她觉得天旋地转,马上要摔倒,他扶住她。一秒钟的贴近,他可以吻她的,他应该明白她如此甘心的堕落,扮演着我本并不情愿的随意浪荡的女人,他可以轻易得到她。
但是他把她送进玻璃门里,说:“注意安全。”
徐徐醒来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有一百多条未读的微博留言。
她居然被粉丝拍到了,他们在议论她不守妇道,有些人直接脱粉了。
但是有一些声音还是很公平的:我们只是在看小徐的演出,没必要对她的私生活指手画脚。是啊,这样才对嘛,但是我希望你们指手画脚,这样的话,起码可以证明,我也不是那么没用。
导演打电话来了。“你怎么回事?微博上都炸了,快把你抖音和小红书关掉。”他关心的只是剧团的名声,甚至连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也不在乎,根本没有问起别的。
也是,一旦问起,她有一万条反讽的话,句句都可诛心。
“我们完了。”她说。
“什么完了?”导演说。
“就是结束了,分手了,明白吗?”她自己也惊讶,惊讶于这样的话居然在宿醉的早上脑子并不清醒时说出来了。之前的十年,反反复复斟酌,甚至练习,最后都以最有利自己的借口放弃了,学习并熟练于忍耐,现在,就这样说了?
“剧团我不会再去了。”徐徐还不忘补上这样一句。
既然说就说个彻底。
秋天上午的7-11,徐徐坐在并不舒服的座位前。
她记得以前导演说,没有灵感时喜欢去麦当劳或者星巴克,去听旁边的人说话,真的有很好的故事。他有一部剧就是“听来的故事”,很受欢迎。
“我到了!”苏的声音。透过7-11的落地玻璃,苏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会和她谈些什么?会不会,他们的对话也成为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灵感?或者,只是别人吃便当时候的“7-11的白噪音”?
他坐在她身邊。“分手快乐!”他说。
“你看了微博。”徐徐笑笑,淡淡地说。
他去接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她,手上依然没有戒指。“那些暗恋你的人有得忙了,现在他们有机会了。”他说。
她忽然一阵烦躁,不知道和他来这里约会是为什么,就为了听这种不伦不类的赞美或者恭喜?徐徐也是带刺的,“你戒指呢?怎么不戴着?”
他愣了一下,沉默了。
被她看穿了,不太好收场了。
天暗下来,起风了,很快雨点很大颗很大颗地砸下来,掷地有声。北京的秋天,雨很珍贵,老天慷慨,两个星期,下两场暴雨。
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是这个吧,我的戒指。”这枚金戒指不戴在手上,看上去比戴着要大很多,像天使头上的光环,金子闪着钝钝的光。
暴雨冲散了街上的行人,7-11里只剩下她和他。白噪音从人声变成雨声,两人沉默着,都看着那枚戒指。
没办法收场了。她知道他的尴尬,但是有些男人是可以厚颜到连这样的场面都能应付自如的,嗯,用一秒钟就完全彻底地原谅了自己。就好像《颐和园》里的那句台词:什么是道德?我们在一起就是道德。
徐徐倒是愿意看看他如何破解窘境,向高手请教。
“每年这个时候,北京就会下大雨。”他垂下头,抚摸着戒指说,“我老婆的忌日,她去世三年了。”
“上星期去山里祭拜,回来时在出租车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有一个舞台,上面有一个女人,她就像音乐盒上的芭比娃娃,太可爱了,太美丽了,但是她被困住了,舞台就要着火了,我去救她,好累,醒了过来,大暴雨,手机丢了,被你捡到。”
这一切好像并非全是梦。
也许应该相信有平行时空的存在。
暴雨把天地变成了盘古降世之前的样子,他叹出一口仿佛来自远古的叹息。“见到你以后,我想我也许可以重新开始,她应该会祝福我吧。”他看着徐徐,眼睛里好像有泪在闪,“但是,有些事一厢情愿是没用的,就像魅影再努力,克里斯汀爱的依然是子爵。”他缓缓戴上戒指,离开座位,走进雨里。
大雨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黑色的火,将他吞噬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