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的水窖
2024-02-23樊文举
清晨醒来,习惯性地浏览朋友圈,见大家铺天盖地地转发着2024 年9 月25 日《人民日报》刊发的一篇报道——《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引来黄河水旱塬绿意生》。黄河水进入西吉,说实话,这事若放在两年前,我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虽然几年前老家已通了自来水,但家家的水窖至今仍在使用,从未废弃。前段时间回老家时,还与发小儿老李谈起过此事。他说,水窖是咱西海固人的命根子,啥时都不敢丢。即便已通了自来水,但谁能保证水源一直丰沛?一旦哪天水源出了问题,就会被活活地渴死。况且现在村里的人啊,一点儿都不贮水了,一旦遇上停水,家中连一口润嘴皮子的水都没有。还是把水窖保护好,啥时都安心。细思老李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黄河水来了,我想我的发小儿老李和乡亲们不会再担心自来水水源的问题了吧。
在西海固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上,水窖曾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分量不亚于口粮。一段时间里,乡亲们常以家中有没有水窖来衡量一家人的生活状况。姑娘找婆家时,男方家中有无水窖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自我家有了水窖后,每次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水窖旁,那里有母亲的小菜园,能随手揪几根葱叶或韭菜就馍馍吃。水窖周边经常被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窖旁的小菜园也被她浇得湿湿的,葱、蒜、韭菜、瓠子、白菜长得一片葱绿。记得那时奶奶一到菜园旁就自言自语地唠叨——我说咱这地方的黄土好得很,是养活人的,可就是缺水啊!没水,再好的土里也长不出粮食和菜……只要有水了,你看,咱这里比“米粮川”都好……望着眼前这些长势生机勃勃的蔬菜,奶奶的话就会在耳边再次响起。自有了这孔水窖,除刮风下雨外,奶奶闲时总爱去水窖旁坐。我问她为啥老喜欢坐在这里。她说这里有水,树也多,凉快。从奶奶脸上的表情可知,她真是把这孔水窖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宝贝疙瘩。
算起来,这次回老家与上次相距已十多年了。老院子已被推平,只有几棵杏树和榆树还孤零零地在那里站着。好在门前的那孔水窖还在,我推测应该是推老院子时,推土机师傅没舍得毁掉。水窖四周已被荒草淹没,只有高出地面一尺多的窖台露在草丛外面,一只眼睛似的望着天空,或在等待、诉说着什么……窖台四周的水泥光面基本已全部破损,红砖外露并开始风化,窖台下的泥土上长满了青苔。曾经被我们一家视为珍宝的水窖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样子,主要是因多年来无人打理,当然,还与近年来西海固地区生态环境持续好转、降雨量增多有关。揭开窖盖,清凉凉的窖水中映着我白发斑斑的头影,不由心中感到一阵酸楚,一些往事涌现眼前。
幼年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涝坝,用于蓄天雨水,以供家中日常洗衣、喂猪、和泥或浇菜园用。其实,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它们还不配叫涝坝,只能算是比树坑稍大一点儿的水坑,但大家都习惯性地叫涝坝。与普通树坑相比不同的是,主家每年春天都要将其修整一番。铲去上年淤积在底部的淤泥和四壁变得松散的泥土,先用石杵杵,再用铁杵杵,直到杵瓷实为止,以便当年能更好地蓄水。这样看,涝坝应该是西海固水窖的前身和雏形。
涝坝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一到夏天,涝坝就会散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无声而又有力地招惹着孩子。尤其是在中午这段时间里,经常会看到一群孩子在涝坝边上玩儿,有打水仗的,有和泥巴的……一个个都全身湿漉漉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巴,流着泥水。几个胆大一点儿的男孩子脱光衣服钻进水中,美其名曰“游泳”。午休起来的大人见状,会大声地喊骂几句,或拧起一根棍子,假装追着去打,孩子们便慌张地四散而去。大人禁止孩子玩儿水,是怕不小心滑倒在涝坝中溺水,而不是浪费水。在我的记忆中,老家唯一不怕浪费的水就是涝坝里的水了,这也许正是出生在西海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忘记涝坝的缘故,虽然涝坝现在已很少看到了。
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家人的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农闲时外出打工的人日渐增多,一些外界先进做法和经验就源源不断地被带到这片偏远闭塞的土地上,于是兴起了打水窖的热潮。但当时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打一孔水窖依然是一件“浩大”的工程,需要好几个壮劳力配合,十天半月才能完成,甚至更长。
为了便于蓄水、打水,水窖的位置一般选在地势较低、土质坚硬、距家较近的地方。水窖形如陶罐,上小下大,但深浅不一,正常情况下大多是深十米左右,直径最大处三米左右。水窖的深浅、大小与主家的经济实力有关。水窖地表以下三四米处才是储水的空间。打水窖时,从这里开始一直到窖底,四壁均匀地钻有拳头大小、一肘深的小洞,一圈儿一圈儿整齐地盘旋排列。水窖的土坯子挖好后就要“上胶”。“上胶”是先在四壁钻好的小洞里塞满提前拌和好的红胶泥,再将小洞口外露的红胶泥粘接到一起,接着在它们表面再抹一层五六厘米厚的红胶泥,用泥抹子一次一次地使劲儿抹,直到将红胶泥压瓷实、抹光滑。红胶泥是一种用当地黏性很强的红土反复劈打合成的,具有较强的防渗透能力。这时就得请专门的匠人出手,用木槌粘上胡麻籽捣碎后泡的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打磨。这个打磨是有技巧的,而且要求高,稍不留神,水窖就会渗漏。等打磨好四壁后,在窖底铺上一层十厘米厚的红胶泥夯实,让其自然阴干。接下来是在水窖口的边上放一个破缸或破罐,也有人会做一个木槽放上,以便雨水流进水窖时不冲毁窖壁,被称为“水眼”。最后,围着窖口用废砖破瓦砌一个四方形或圆形的围台,一孔水窖就算建成了。夏天蓄满一窖水,正常情况下足够一家人春冬两季使用。当时,谁家若有这么一孔红胶泥水窖,足够扬眉吐气一生,也足够别人眼馋一生。
在我们西吉,这种红胶泥水窖并不多,一个村子里最多三四孔,有些村子一孔也没有。红胶泥水窖只有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才有,大多数人依然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去“抢”泉水。我们村的老泉水量实在太小了,根本不够一村人食用。为了有水吃,就不得不去“抢”。在西海固去“抢”泉水,大家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夸赞勤快。2001 年,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为解决干旱地区人畜饮水困难问题,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母亲水窖”工程,老家人才有了各自的水窖。我家老院子门口的那孔水窖就是那时建成的。
“母亲水窖”的形状、修建工序基本与红胶泥水窖一样。不同的是:“母亲水窖”在修建过程中,土坯的四壁上不用再钻小洞,也不用红胶泥“上胶”,而是紧挨土壁用红砖、水泥砂浆配钢丝网砌窖壁,窖底也是由水泥砂浆钢丝网浇灌而成。蓄水量正常情况下比红胶泥水窖大一倍多。砌窖台用的是红砖和水泥砂浆,不再是废砖破瓦。窖台的面积稍比红胶泥水窖大些,红砖表面也用水泥砂浆裹了,十分光滑好看。窖台上面平铺着一张正方形水泥板,中间留有一个圆形的口,水桶正好能够出进,还配有一个与窖口一样大小的水泥板窖盖,不打水时盖上,安全又好看,不像红胶泥水窖窖口,大多用一块木板盖着,很不安全。“母亲水窖”窖口附近,还配有一个用水泥砂浆裹了表面的小蓄水池。小蓄水池靠水窖一侧的半壁上钻有一个小洞,距水池底部约十厘米,洞中安有一根十厘米大小的塑料水管,直至水窖内。塑料水管连蓄水池这侧的口上装有一个细钢丝做的过滤网和一个铁片做的挡板,过滤网用于滤去漂浮在水面上的杂物,挡板是待水窖中的水量蓄够后堵“水眼”用的。流入水窖的雨水大多是来自自家院子和门前屋后的,所以在“母亲水窖”项目实施的过程中,政府还有配套资金,用水泥砂浆铺了每家的院子,尽量降低泥沙含量,提高卫生程度。
自家中有了水窖后,每逢天快要下雨时,母亲总会提前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蓄满这么一窖水,不但够我们一家用一年,而且还能随时浇灌菜园。我家水窖旁的小菜园,就是母亲那时种起的,直到后来她和父亲随我进城生活。
苦尽甘来,好梦成真。随着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项目的实施,2017 年后半年,老家通上了自来水,不再为吃水犯愁,但家家户户的水窖并没有闲置或废弃,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蓄满水,以备自来水停水时用。开始用自来水时,乡亲们一点儿舍不得用它来饮牛喂猪、洗衣,更舍不得用它浇灌菜园。饮牛喂猪、洗衣、浇灌菜园用的依然是窖水。但从那时开始,水窖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已不再像从前那么重要了,而且正在日渐减弱。自来水的到来,使水窖逐步走向了西海固人生活的边缘。
起床后,还是没忍住给发小儿老李拨通了视频电话,告诉他黄河水已被引进西吉这一大好消息,并开玩笑地问他,现在不担心自来水水源问题了吧。他说,黄河水来了,按理说是不该再担心了,但供水管道破裂、机站出故障等总是难免的,所以水窖还是要保护好,要蓄上水。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丢弃水窖的,还是上次给你说的那句老话——窖中蓄水,家中存粮,心中才会不慌。我笑着说,你真是老谋深算啊,啥事都想得这么长远,真是服了你了。
水窖虽然在我们这辈人的生命中不会被抛弃,但它总有一天要退出西海固人的生活,最终变成这片土地的一个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