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缅北高地买来的新娘:一个女人逃离的一生
2024-02-23翁榕榕
翁榕榕
纪录片导演王秀岳最开始拍摄的主人公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亲戚是80后,2016年,他经别人介绍,拿着彩礼,前后花了约十万元娶了一个云贵地区的妻子。三个月后,对方卷钱消失。
亲戚的邻居告诉王秀岳,相隔五十公里外的隔壁县,有户人家的缅甸妻子也逃跑了。“怎么现在还会发生这种事情?”王秀岳暗自寻思。他是70后,老家在山東,小时候听家中的长辈或邻居聊起过某个镇或县外来媳妇的事。那是20世纪90年代,她们有些来自西南地区,有些来自缅甸、越南一带。
带着对外来新娘生活状况的好奇,王秀岳扛着机器驱车前往那户人家。男主人名叫胡大海,是个收废品的。他家很好识别,周围都是二层小楼,只有他家是低矮破烂的平房。王秀岳初次见他时,他将近五十岁,穿得破破烂烂,整个院子几乎堆满了废品,看起来一片狼藉。
胡大海一直在到处打听女主人拉瑞的下落。十五六岁时,拉瑞被胡大海从缅甸买走,而后跟他孕育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胡大海一见王秀岳,以为他是电视台的,想请他帮忙寻妻。
王秀岳则好奇,为何两人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后,拉瑞会选择离开。他留了下来,试图通过拍摄寻找答案。他本以为最后只能拍出一个特殊家庭里的留守儿童影像,但就在拍了一年多以后,拉瑞突然回来了。
王秀岳开始走近拉瑞的世界。她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三段婚姻、四个孩子。“她的一生就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哪儿都不是家,哪儿好像都是家,哪儿都生孩子,但孩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没有在身边,最后她还担心自己死在哪儿。”王秀岳告诉记者。
而像她这样命运跌宕的女性,在她的老家缅北并非个例。拉瑞慢慢在生存之余,学会期待和追求那一丝丝的浪漫与幸福。
2023年10月20日,纪录片《缅北高地来的女人》在广州放映后,一位女性观众表达了自己对拉瑞的解读,“她不只是一个‘被卖的、一个被动受害者,也有她的主动性,她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呈现了一个女性真正的困境”。
这个家庭每天都上演“要钱大战”
拉瑞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具体年份。她去街边算命,算命师傅问她年份,她答不上来,师傅只能给她看手相,边看边解析,其中一句仿佛谶语——师傅说,你的婚姻,没有多顺当。
拉瑞十五六岁时,姨妈让到缅甸做生意的胡大海将她领走。那时的拉瑞瘸了一条腿,据说是以前上山砍柴摔断的,当地医疗条件差,只用了两根小棍固定,落下了病根。她已经有一个六七个月大的孩子,嗷嗷待哺,第一任丈夫后来因吸毒被抓。
对拉瑞来说,一切都是未知的。她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只知道,有一个从另一个国家来的男人,是姨妈介绍的,要把她领走。当地实在太穷了,吃不上饭,难以过活,为了生存,在胡大海花了三千元之后,拉瑞跟着他来到山东。
在王秀岳看来,在那种境况下,尽管有买卖的成分在,拉瑞也没有丧失她自己的主动性,算是“一种主动出逃,或者是一种为了活命、为了生存找个活口,找个营生(的方式),反正就是出去”。
他们共同生活了十来年,2016年王秀岳去拍摄时,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在当时村里人的眼里,拉瑞成了一个抛夫弃子的“狠女人”。王秀岳也问过两个孩子,想不想妈妈回来,弟弟带着有点恨恨的语气回答:不想。
姐姐的言语则有些躲闪,既想,又不想,流露出微妙的难过。王秀岳观察到,姐姐会将妈妈的相片放到窗台上,有灰了就擦一擦。实际上,孩子口中的否定,或许是周围大人训化的结果。
拉瑞回来前的一段时间,跟胡大海恢复了线上联系。她已再嫁,生了一个女儿圆圆,六个月大。圆圆父亲是个残障人士,打工时被机器切断了手指,不能干重活。后来王秀岳了解到,拉瑞是被自己的缅甸老乡撺掇过去的。对方介绍他们在网上认识、聊天,实际上是想从拉瑞再嫁一事中获利。
拉瑞出走的导火索是胡大海打了她,他曾将怀孕的拉瑞绑在树上打。
这种暴力并非孤例。华南农业大学教授万蕙2011年开始关注外籍新娘这一群体,曾多次前往云南、广西、广东一带做田野调查。据她观察,买卖婚姻关系中的男性,一般年龄较大,家境也较差,在当地属于“婚姻困难户”。
他们大多数身体不太健全,或是有智力障碍,家人只能替他们买外籍新娘。而有的人家怕新娘逃跑,也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万蕙访谈过的一位新娘,婆家怕她逃跑,将她关起来,只给她喝粥。
在经年累月的不满中,拉瑞一直想走却总囿于钱不够,这次她决定不再忍耐,去了圆圆父亲家。与胡大海不同,圆圆父亲年轻,和她聊得来,会给她做早餐、嘘寒问暖,虽然生活艰难,但拉瑞挺喜欢他,生下孩子后两人关系更好了。
在与自己和胡大海的一儿一女视频时,拉瑞总跟他们说自己回不来。王秀岳猜测,一方面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另一方面可能圆圆父亲也不想她回山东,怕她逃跑。拉瑞最后重新回到胡大海家,助力者是她母亲。
在拉瑞嫁给胡大海的第二年,拉瑞母亲因治病需要被接到山东,后来没钱回去,只能选择嫁人,胡大海把拉瑞母亲卖给了隔壁县一个有眼疾的老头。与女儿恢复联系后,拉瑞母亲偷偷去看过她,觉得圆圆父亲家生活条件比胡家差,一次拉瑞陪她回山东时,她把拉瑞扣下。
圆圆父亲等了拉瑞三个月,见她没回来,再娶了。拉瑞断了念想。胡大海虽然一直希望拉瑞回来,但更多是出于面子以及照顾孩子的需要。这段十几年的婚姻,始于买卖,在拉瑞回归后,这层的交易底色越发凸显出来。
王秀岳参加过很多个城市的映后谈,几乎每一场都有观众问他,片中为何会出现这么多与金钱相关的画面,是否刻意为之。事实上,王秀岳已经剪去了更多这样的片段。在拍摄过程中,他观察到,这个家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要钱大战”。
胡大海严格控制每天给出的金额,一般只有五十元左右,这包含整个家庭一天的日常支出。对拉瑞来说,除去家用,自己很难有其他消费,比如买衣服等,存钱更是难上加难。胡大海担心拉瑞有钱后离开。
他一般不会主动给拉瑞钱,拉瑞只能以各种方式向他要,有时会很强势,直接对胡大海说“给我钱”,有时又会用可怜的语气求胡大海,“给我一点钱花花吧”。
“钱太重要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一个关键因素。至于说控制,肯定也有,这样他就能把拉瑞留在身边,她就跑不了。”王秀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我不会再一家一家地嫁人了,也不会跑了”
拉瑞肤色偏黑,她喜欢化妆,能稍微显白一些。大多数时候,出现在镜头里的拉瑞,嘴唇颜色总是艳丽的,或是大红色,或是芭比粉,身上常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
王秀岳曾问过她,之前也会这样打扮吗,拉瑞否认了。刚来山东的时候,她基本不敢出门,穿的衣服是胡大海从集市上给她买的,比如8元一条的裤子。当时的她根本想不到要穿好看的衣服,更别提化妆。学会当地语言后,她接触面也广了一些,有时会自己去逛集市,买衣服。
更大的转变来自和圆圆父亲生活的那三年。圆圆父亲去山西、四川打工,拉瑞也跟在身边,她慢慢学会用QQ、微信聊天。以前的她囿于胡大海那一座小院,而现在她已见过大城市,看到别人穿好看的衣服,化漂亮的妆,她心理也产生了变化。
在王秀岳看来,拉瑞其实是成长了,她有了生存之外的欲望,会渴望一些浪漫的东西,但胡大海难以满足她的需要,包括情感上的。于是,在深夜的镜头里,常常能看到拉瑞坐在床上,跟不同的男性网友聊天,她有时会毫不避讳地当着孩子和王秀岳的面外放语音。
拉瑞最常用的网名是“快乐宝贝”,这也是她的微信签名。很多男网友一聊天便会直呼她“宝贝”。王秀岳推测,“她可能很想听到这两个字,人家一喊她就开心”。聊天中,网友会直白地表达对她的喜欢,“想死你了”“你这么美,心地又善良,说话又好听……嫁给我吧!”
拉瑞也会向他们倾诉自己的不悦,“有没有老公都一样,像没老公一样的……天天心烦”。她否认网友对她是“好女人”的奉承,“我也不是好人,好人还出来聊天啊?”王秀岳问过拉瑞,一直跟不同的网友聊天,她是认真的吗?拉瑞总说,自己是聊着玩的,解闷。
王秀岳跟踪了好几个男网友和拉瑞的聊天情况,想知道聊到最后会不会有什么结果。站在一个男性的视角,他觉得有些网友明显就是骗人的,但拉瑞容易当真,她有时问王秀岳,某个网友是认真的吗?
王秀岳记得,有一个男网友称要给拉瑞买金项链和手镯,给她快递过来。拉瑞相信了,还问王秀岳怎么还没寄到。王秀岳告诉她自己的判断,对方是骗人的,拉瑞不相信,又等了兩天。后来她去问男网友,对方称路上下大雪,快递车没法送到,她才知道被骗。
王秀岳觉得,拉瑞其实是一个感情缺失的人,在胡大海那里得不到情感满足,希望通过网络聊天来弥补,“她真真正正想找一个别人喜欢她、她也喜欢别人的对象,一辈子生活下去,她自己嘴上不说,但内心还是渴望能真正遇到一个人”。
拉瑞曾让王秀岳帮她再找一个男人。王秀岳在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书,她不知道上海在哪,只是问他那边找媳妇要花多少钱。王秀岳没有正面回应。之后,他很认真地问拉瑞,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拉瑞也认真回答:“我想找一个喜欢我的、疼我的、能够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我不会再一家一家地嫁人了,也不会跑了。”王秀岳突然理解了她的出逃以及她的渴望,“她非常非常渴望稳定的家庭,或者稳定的爱情”。
拉瑞是聪明的,作为婚姻买卖关系中的一方,她清楚自己的价值在于生育,她渴望的那种稳定的感情或许要建立在她能生育的前提上,当她年老不能再生育,再想找一个男人爱她就不可能了。她曾说过,“我找其他人得给人家生孩子,不生孩子人家不愿意。”
万蕙做田野调查时,发现由于丈夫病弱,很多外籍新娘其实承担了家庭的大部分生计。她们变得较有话语权,主观能动性也更强,家里的布置和装饰几乎由她们做主。
而拉瑞没有工作。在外界眼里,她也许好吃懒做,王秀岳却理解她。拉瑞没有户口,不识字,找工作难,还会因为外来身份遭受歧视。她之前试过打工,结果对方说得办证,她没法提供身份证明,前面相当于白干,她很受打击。
而像村里收头发这种较为轻松的工作,当地人不愿让她干,刷盘子之类的累活,赚不了太多钱,她自己也不太想去。这种情况下,“你(很难)再要求她去干多少活、挣多少钱。”王秀岳说。
她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虽然有四个孩子,但没有一个一直陪在她身边,而自己又没有收入来源。刚与拉瑞认识那会,拉瑞就对王秀岳说,我老了以后怎么办,死在哪里?王秀岳一开始不理解,她还不到三十岁,怎么就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
随着拍摄的推进,他越来越理解拉瑞,她嫁到山东,又随着圆圆父亲辗转各地,没有身份户口,“什么都没有,她的漂泊感肯定很强烈,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在她的认知里,在她的缅北老家,死亡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拉瑞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如萍”,那是《情深深雨濛濛》里的一个角色。王秀岳觉得,这个名字太贴切了,他原本打算将这两个字作为片名,因为“她的一生就是浮萍的状态”。
“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离开那个地方,活下来”
拉瑞一直想离开山东。她想回一趟缅北老家,之后在云南边境生活,那里离老家近,饮食习惯相似,生活条件较好,如果能再找到一个喜欢她的人就更好了。但她一直没能攒够路费。
为了回去,她铤而走险,帮表姐做起了“领人”生意,买方负担她回去的路费,回中国的路费就要取决于领人是否顺利。她趁机回了缅北。王秀岳一直很想到她出生的地方看一看,了解她生活的环境和她的家庭,2019年夏天,他们一起踏上了前往缅北的路途。
拉瑞买了七袋大米、蔬菜、两只鸡和一些日用品带回去。他们先是到了缅甸掸邦第二特区佤邦的首府邦康市,再花七百元租了辆车回到老家村寨。村寨坐落在深山老林,因为下雨,山路难走,车子只能停在山脚,后来来了五辆摩托车,是拉瑞的亲戚,将他们送上山。
王秀岳慢慢了解到拉瑞以往的生存条件。村寨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住着破旧的吊脚楼。村里人种一些水稻,但产量不多。拉瑞姐姐家便种了一些,只够吃半年,吃完就向其他亲戚或村民借。拉瑞带回去的七袋大米,一下还了四袋。
当地打工也很难,下趟山不容易。有人外出去中国,大多只能打黑工。许多人家都有三四个孩子,难以成活的据说更多。为了谋口饭吃,当地有些女性只能将孩子遗弃,主动逃离,哪怕其中附上了交易色彩。
“这是她们谋生的方法、手段,是一个出口,没有看到希望,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离开那个地方,活下来。”王秀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王秀岳见到了拉瑞的第一个孩子,男孩已经十几岁了。与他交好的另一个男孩是拉瑞的亲弟弟,两人年龄相仿,拉瑞母亲生下她弟弟时已年过四十。当初要再嫁山东,拉瑞母亲在结婚现场大哭大闹,想回去,但最终还是无奈留下。她深知,留下意味着生存,但心里总归是念着家乡。
更令王秀岳意外的是拉瑞的姨妈。大约三十年前,她嫁到山东,生下两个女儿。20世纪90年代,大批东南亚女性进入中国台湾、大陆等地,她们有些是被人诱拐,有些是经人介绍。拉瑞姨妈或许也是通过这些途径去往山东。
在山东生活三十多年后,拉瑞的姨妈离开那个家,之后认识了胡大海,两人共同生活了两三年。后来拉瑞姨妈被遣返,无法再回中国,才將拉瑞介绍给他。王秀岳后来问过拉瑞,如果一开始知道姨妈和胡大海的关系,她还会跟胡大海离开吗?拉瑞说,不会。
在缅北拍摄的过程中,王秀岳的镜头还捕捉到一场葬礼,逝者是拉瑞前夫的父亲。拉瑞前夫的哥哥三个月前去世,他的妻子也来参加,她用当地方言问了王秀岳一个问题,问完后和拉瑞两个人笑了起来。
王秀岳听不懂,后来拉瑞翻译,她是在问王秀岳是否喜欢自己。王秀岳明白了,她想让自己带她离开。她家中的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独自带着三个孩子,难以过活。王秀岳笑不出来,他觉得难受,村寨里像她这样的女性还有不少,“她们没有办法了”。
纪录片剪辑期间,王秀岳回想起缅北高地上那些女性的生存境况,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向她们致敬,无论是那些为生活所迫而选择逃离的,还是如今仍留在当地的女性,“在那种境况下还能够努力地活着,还能笑得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勇气”,他说。
于是,他在片尾处加了一句话:“致敬缅北高地那些追求幸福的女性同胞。”他也由此真正理解了拉瑞,为何她一直想要离开山东,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多数时候,追求幸福对她们而言是一种奢侈品,她们一直挣扎在生存边缘。像拉瑞这样的女性,努力生存下来了,之后才慢慢想到,要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
拍摄结束后,王秀岳回国,拉瑞暂时留在当地。2019年冬天,王秀岳了解到拉瑞在邦康市的一家服装店看店,她在存钱,也许想找机会过境到云南,她还是想留在云南边境。
疫情结束后,王秀岳再次联系上拉瑞。拉瑞依旧在缅北,她的姐姐因难产已去世,她留在那里帮忙照顾姐姐的孩子和自己的儿子。
王秀岳觉得,拉瑞内心的那股劲头一直没变,“很顽强的生命力,到哪个地方就要生存、就要活下来”。他相信,未来如果有机会,拉瑞一定会去到她一直向往的云南生活。(胡大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