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颐和园柳树0001号
2024-02-21阿子
阿子
一切的开始,是我去办了一张北京市公园年卡。卡其实很早就办了,在小朋友上幼儿园之前那段时而像曲速前进,时而像无限循环往复的神奇时光里,这张能在很多公园通行的卡,实乃带娃良伴。不过小朋友上学之后,需要遛娃的时间少了许多,这张卡便被扔在抽屉里积灰。
2020年我们搬家了,小朋友就在丈夫工作单位附近上学,每天他们一起出发,迎着朝阳上学上班,夕阳西下才回家。我有了很多“躺平”的时间,可以在新家附近四处冒险。我发现骑车去颐和园不过10分钟路程,就又把闲置许久的公园年卡找了出来。
我的颐和园发现之旅始于2020年夏天的北宫门。我从旁边的山路爬到了智慧海,在半山腰能看到昆明湖和十七孔桥,山间树木被带着湖水湿气的夏风吹拂,有轻柔的沙沙声。如果听到比较大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就能在松树或者柏树上找到黑松鼠,它们的大尾巴像翅膀一样灵活。到了秋天,松鼠们肆无忌惮地在树上啃松果,啃完了随爪就把松果核一扔,被啃得光秃秃的松果核“啪”一声掉下来,让人猝不及防吓一跳。
2021年3月初,北京下了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小朋友和丈夫上学上班了,我独自从北宫门进去,翻过万寿山,一路顺着大船坞和供奉关帝的宿云檐城关,走到了石舫。雪后的昆明湖被阴云笼罩,而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还是洒了下来,有透纳风景画的意味。
没有太多游客的颐和园,适合胡思乱想放飞自我。沿着小西湖岸边,快回到界湖桥时,我偶尔瞥到湖边柳树上的牌子,编号2666。
《2666》是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小说,丈夫非常喜欢这部超大部头的作品。虽然我的阅读进度一直停留在前几十页,不过看到这个数字还是激动万分地拍了照片,发给在办公室里辛勤工作的丈夫。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很想看看颐和园辛勤的园林工作者们有没有一些关于编号规律的工作报告或者科研成果,可惜四处搜索了一圈,没有找到。
北如意门在颐和园所有的门当中,是离我们家最近的。夏天的早晨,在昆明湖与京密引水渠交界的一个小水坝上,会有若干夜鹭常驻。夜鹭出没的水坝斜对面就是界湖桥,桥头的柳树编号是0419。
西堤一带的柳树上,到了夏天就有很多蝉蜕。我们全家在夏天只要去颐和园,就会开启寻找蝉蜕的模式。丈夫和小朋友特别热衷于此,家里到现在还有若干夏天拣的蝉蜕。按图索骥学习了一番,最开始出现的大约是蟪蛄的蝉蜕,圆滚滚的,然后是蒙古寒蝉,再之后是黑蚱蝉,前者的蝉蜕发绿,小巧玲珑,后者的个儿是最大的,让人一看就觉得里面的知了猴儿一定又大又肥。蝉蜕能在高高的树枝上存留很久,经历北京夏秋冬的大雨大风之后,还有蝉蜕留在树上。2677号柳树上的蝉蜕就一直挺到了12月。
工作日,虽然只是我自己游颐和园,不过一旦遇到有趣的事情,就会立刻让丈夫享受“云上同游颐和园”的乐趣。耕织图过去不远就是团城湖,这个湖以前是冬泳爱好者的乐园,现在则被密密匝匝的栏杆封闭起来,成了候鸟的天堂。那儿周围也有很多柳树,有些在围栏里面,有些在围栏外面,也许是栽下的时日不长,还有一些没有编号的树。围栏上专门开了窗口,叫作“候鸟观赏窗口”,大多是成人高度,但也有方便小朋友观看的位置。丈夫看到照片后一直非常向往,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来得及看一次。
6月,我突然对颐和园里的柳树到底有没有0001号这个问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按照我的设想,最重要的东宫门可能是编号起始的地方,于是我从这里进去,结果这附近都是庄严肃穆的松树柏树,一直走到昆明湖边的知春亭一带,才有了大片的柳树。但是那里起始的编号也不过是0074左右,旁边还有好几棵2000多号的柳树。这让我对颐和园柳树编号的规律更加困惑了。
顺着昆明湖往新建宫门方向一直走,湖边都是柳树,以绦柳为主,夏日微风中柳枝摇曳生姿,十分动人。那边还有著名的廓如亭,那座占地并不广阔的亭子,是北京雨燕的栖息地。春末它们从遥远至非洲的南方飞来,在十七孔桥上空叽叽喳喳,抖动着尾羽,养育下一代,到了7月底又启程南下,越过赤道,在可能没那么“皇家气派”的地方开始又一段鸟生。我们每次从码头下船以后,就会坐在廓如亭的基座上,观赏燕子们上下翻飞,在那一瞬间得到一种自己也能翱翔的幻觉。
但是我最喜欢的观燕地点,是西堤上的景明楼。此地可以远眺西山山麓,远处的玉峰塔和妙高塔让人心驰神往,另一个方向则可以看到十七孔桥、南湖岛和凤凰墩。这里的燕子似乎飞得更悠然,虽然也是闪电一般在蓝天中穿梭,但是像温柔一些的闪电。
2021年8月底,丈夫猝逝,9月中旬我才终于有空去颐和园。西堤上总有一起遛弯儿的老年夫妇,我也曾想象以后我们俩老了在这里遛弯儿看燕子的日子,如今只能停留在想象当中。7月底,景明楼上空那些穿梭的黑色小闪电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蓝天。
夏天,空中有云的时候,从廓如亭往北如意门的方向顺着昆明湖边走,可以看到大片的云彩给西山投下阴影,玉峰塔和定光塔在明明灭灭的阴影里出出进进,山上的颜色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之中变化。湖边的柳树从0080开始,到了昆明湖与京密引水渠汇合的地方,也就是南如意门附近,柳树的编号会一跃而至2569。再往西门的方向走,数字则还能增加到3000多号,但中间毫无疑问是没有那几千棵树的。这总让我觉得,颐和园柳树的编号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学问。
我坐船到了南湖岛,那边只有一棵柳树,数字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0209,甚至不如谐趣园的0050或者大船坞的0044。
但是为了找0001号柳树而做的环绕昆明湖之旅,还是有很多有趣的收获。也许是巧合,西门附近1492号柳树的斜对面就是1911号柳树,好似哥伦布和孙文被一条小路隔着,做了邻居。在耕织图附近,编号从0602直接跳到05打头,不知道中间的树发生了什么。
丈夫离世后,小朋友结合小时候我给她讲了个大意的梅特林克的《青鸟》的故事,认为她爸爸去了一个全是小孩子的星球,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而我最终发现0001号柳树的过程,也和《青鸟》里的主人公们最终找到青鸟差不多。6月底的一天早晨,还是从我热爱的北如意门进了颐和园,路过一群唠叨家常的老太太,去靠近界湖桥的湖边看看树上有没有蝉蜕,刹那间就发现了0002号柳树。顺着方向再走几步,我看到了牌子远离路边,平常路过时完全看不到的0001号柳树。这种寻觅了许久的东西,其实就在身边的戏码,居然是真的。而那一天距离丈夫离世已不到两个月,只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在微信对话里发出了阿基米德“尤里卡”一样的欢呼,收获了丈夫若干个点赞的微信表情。
现在他离去已有4个月,颐和园里的柳树由荣转枯,不要说燕子,连夜鹭都已经搬家。今年夏天被冰雹击穿荷叶的荷花,也全都枯萎了。湖面刚刚结冰的那几天,残荷与莲蓬枯枝在格外清澈的水里留下了蒙德里安画意一样的光影。起风的时候,柳树的枯枝败叶被狂风从树上一把拽下,在冰面上飘过,很像命运对人们所做的一切。好在总有美好的时刻,晨光里封冻的湖面上,大片的残荷被太阳照射,反射出温暖的金色,远远望去,竟然像一片黄金草原。0001号柳树上的小芽已经若隐若现。即使明年是没有他的一年,以后也都是没有他的时日,想到颐和园里这些柳树总是在这里,我似乎就能够释然一些。
(晋 尔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去公园和野外:单读30》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