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距离
2024-02-20熊生庆
九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县城参加表叔的婚礼。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母亲反复叮嘱,要紧跟父亲以免走丢,见人要主动打招呼,不能弄脏衣服,等等。这一来,我就有了怯意,心里想:规矩怎么那么多?
出发那天早晨,父亲早早把我叫醒,带我到公路边等车。和我们一起等车的还有几个邻居,他们要去邻镇的乡场赶集。路是土路,连碎石也没铺。天下着雨,到处都是泥水。那时故乡青林到县城每天只有一班车,进城需要两个半小时。
刺耳的喇叭声响起,白绿相间的中巴车快速向我们驶来。上车,找靠窗位置坐下,驾驶员突然一声猛喝:搞快点,不坐滚下去。说的是几个邻居,他们带着旱烟、黄豆等土产品,要拿去乡场上卖,折腾了好半天才搬上来。
因为这声呵斥,车厢里异常安静。走不多远,车厢便挤满了。再遇到招手的人,司机猛踩油门,得意扬扬奔过去。我开始晕车,到中途,实在憋不住,吐了出来。司机凶巴巴喊:吐车里要赔钱。
进城后的细节,我基本忘了,只记得城市的天空是灰色的,被高楼切割成不规则的板块。
从那天起,我有了远大的梦想:当中巴车司机。
对少年的我来说,中巴车不仅是抵达城市的媒介,还是权力的象征。
十三岁,我得了种怪病:皮下组织流血。
父亲带我进城看病。那时公路已经铺上碎石,平整了许多,车程缩短至一个半小时,每天往来的中巴车增加到三趟。中途,我开始呕吐。这次吐得很严重,到城里,我腹中空空,绞痛不已。
亲戚带我们去一家皮肤医院,接诊的女医生简单查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不怎么洗澡?我的脸唰一下红了,倒不是因为真不洗澡,而是听出了那句话背后的含义,捕捉到了医生眼里闪过的嫌恶。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父亲替我回答了,他不卑不亢地说:不是。
事后很长时间,我都为这事愤怒。为自己当时的表现,甚至父亲的回答。十八九岁,我觉得当时最该摔门而去。二十三四岁,我觉得应该以嘲讽的语气说:我是来看病的,遇到你,只能洗个澡啦。如今,我终于明白,父亲说的是最好的答案。理解那两个字,我用了十五年。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市医院。由于胃部绞痛未消,检查项目增加了胃镜。将小指粗细的管子插入胃里,反复伸缩搅动,大概持续了四十分钟。强烈的疼痛、肿胀以及随之而来的呕吐,让我和受刑没任何区别。我哭了。
住上院,由于要照管地里的庄稼,父亲先回家了。没有手机,也没电视可看,我靠武侠小说打发时间,住院部一楼就可以租到。我偷偷买了把刀藏在枕头下,晚上睡觉时,摸到锋利冰凉的刀子,会获得莫名的安全感。那把刀没两天就给换床护士收走了。当时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得赤手空拳面对这个世界了。
当中巴车司机的想法逐渐淡去。来到城市我才发现,就算当上了中巴车司机,也没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
出院第三天,又出现了血斑。天蒙蒙亮,父亲找来台面包车,再次送我去医院。感谢疾病,那是我漫长的少年时代,唯一一次享受专车待遇。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父亲叫到诊疗室里,将我留在走廊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滋生。父亲出来后,一下软在长椅上。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也是唯一一次。
后来父亲几次重伤,其中一次被斧头砍开了脖子,差點伤到动脉,口子足有一指长。缝针时医生告诉他,离大脑太近,最好别打麻药。整整十二针,父亲汗流如注,但他没哼一声,没流一滴泪。还有一次,他被疯狗咬伤,全身十几处伤口,险些丢了命。清醒后他说:狗日的,碰到条会武功的狗,鬼门关上走了一回。
这次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贵阳。那是个周五,挂上号后,怀着对大城市的恐惧,我们在一个小旅社里足不出户地待了两天三夜。
父亲说:你知道医生跟我说什么了吗?
其实我早猜到了,但还是问他:说什么了?
父亲压低声音说:你这病,可能治不好。
我没说话。过了会,父亲又说:你怕不怕?
不怕,我说。
我尽可能保持冷静,不让恐惧趁虚而入。然而慌乱无可抗拒,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样子,那也许是唯一能领受的人生了。我自私而又悲哀地想:我还没长成一个男人啊。
省医的检查结果出人意料,说静养两月就好了。回到家,母亲痛哭:儿啊,妈以为你活不成了。
十六岁,我考上了高中。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母亲的目送下独自离开了故乡。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离破旧的瓦屋,在公路边建了三间平房。柏油路修进青林,路旁甚至还种上了景观树,进城的时间缩短至一小时。乡政府就在我们家新房旁边,那两年间,先后翻新了政府办公楼,新修了派出所和供电站,稍晚一些,又新修了卫生院。
中考前夕,父亲说:能考上,砸锅卖铁供你读书,考不上,资助你十五块钱买背篼,去城里背背篼吧。后半句当然是玩笑,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要么读书,要么打工,没有别的选择。
中巴车行驶在宽敞的沥青路上,车窗外熟悉的风景迅速后退。新的生活开始了。我知道,没有退路,只能前行。
十九岁,我考上了大学。
那个漫长的假期,我终日游荡在故乡的树林和野地间,于清晨登上绿林坡看日出,傍晚守在老虎山上目睹盛大的落日缓缓西沉,直到天空完全变暗。如今想来,那是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故乡的日出日落、山川溪流、森林野地,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成为那个夏天最难忘怀的记忆。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做了桌好菜。父亲拿出两只酒杯,倒满,递了一杯给我。是本地苞谷烧,辛辣、劲足。两杯下肚,我逐渐确信,那才是男人的饮料。夜渐深,妹妹拿出她提前准备好的烟花,放了起来。她说了句特别肉麻的话:哥,今晚所有的烟花都为你绽放。黑夜无边无际,烟花很快熄灭了,但那短暂的火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温暖我,直到今天。
不久,我背上行囊,又一次独自踏上远行之路。出发那天,故乡的风是甜的。
毕业回县城工作两年后,我买了车。
提车那天,父亲非要我把车开回老家。那条路几经修缮,变得越来越直、越来越宽。车停稳,他从屋里拿出鞭炮,放了起来。我问父亲:你是不是想告诉村里的人,咱们家买车了?父亲不说话。我接着说:这年头车不稀奇,再说又不是什么好车,有必要吗?父亲还是不说话。母亲接过话头:其实我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顿了顿,她又说:你在城里还没有家,得开回家放两挂鞭炮,图个吉利,以后上路平安。说着,母亲递给我一个红包,她说:这是平安钱。
我羞愧不已。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其实和知识无关、和读书多少无关,和我们做多少事、有多大成就无关。
吃饭时,母亲说:有车以后回家就方便了,常回来看看。
那天我已经试过,自己开车,从县城到老家只需要四十分钟。我说:妈,以后我每个周末都回。母亲笑了。然而那次离开故乡以后,因生活和工作上的变化,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调到省城工作,就更少了。
今年五一,回县城办完事,我和妹夫连夜驱车回家。下高速,我们走刚修的旅游大道,来到新街上,我竟然转晕了头,找不到回家的路。妹夫笑说:你离开太久,连回家的路都忘了。最后是导航把我带到了村口。
那晚,我迟迟未能入睡。这些年,爷爷奶奶先后故去,两个妹妹也在我之后离开了家。故乡与城市的距离在不断缩短,我们与故乡的距离却越拉越长。多少岁月、多少悲欢、多少聚散,在无声中湮灭。面对崭新的故乡,我的心绪陈旧如斯。我给妹夫发信息:无论离开多久,只要有老家在,世界上的每一条路都通往故乡。
第二天醒来,我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消息沒发出去。直到今天,那条信息依然保存在我手机里。
附:
2023年贵州大曲杯获奖名单
特等奖
《最初的过去》宋尾(宋伟)
《青林的距离》熊生庆
一等奖
《吃食的味道》苏北(陈立新)
《出山记》欧阳国
《新疆味道》赵勤
二等奖
《半生如茶》朱金贤
《茯砖茶:丝绸之路上的迷梦》陈思侠
《钱老五和他的闸头鱼馆》马蚁(张同远)
《山一程,水一程》淳本
《豆腐之味》罗霄山(罗昌隆)
《田野里的醇香》孙戈
《矮子清汤》萧遇何(肖飞)
《糖果里也有甜蜜的酒香》(组诗)
昨夜枫雨(范学清)
《乡愁》(诗歌)雨林(张玉明)
《甜酒煮粑粑》安知(韦莎)
三等奖
《青菜青》徐源
《发光的水》(诗歌)万世长
《湖底之眼》黄国跃
《点心、白馍和大米饭》杨军民
《醋炭石》杨恩智
《麻帐子,旧光阴》容芬
《集市之歌》耆子(钟立华)
《凤梨罐头》何昊
《百草汤》胡丁文
《岩头上的斑鸠树》刘宗勇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周小霞
《云边有碗米豆腐》邹弗(邹林超)
《老屋味道》潜鸟(成雨田)
《给城市的歌》白祎炜
《借宿沫阳村》班卜阿雨(班方智)
《饯别》吴之虞(吴雨桐)
《十字路口和臭豆腐》黄素云
《不见燕归来》刘诚龙
《湖边有硬菜》韦有凯
《异域饮乡酿》崔笛扬(崔德扬)
《奢侈的寿衣》秦科
《悠游在高山上的鱼》杨跃清
《搅团》梅一梵(谢丽荣)
《故乡的桃儿》胡明琳
《彩英和她的厨房》阿獭(夏语檬)
《驱散这种麻木的感觉》(诗歌)张瀚卓
《苞谷烧》(诗歌)陈再雄
《口信》(诗歌)潘敏(潘立敏)
《梦里的故土酒香袅袅》(组诗)邢海珍
《酒是故乡情》赵素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