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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读者了解善本的导航

2024-02-19南江涛

名作欣赏 2024年2期

关键词:《中国珍稀版刻图录》 李致忠 韦力

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但刻书必须不惜重费,延聘通人,甄择秘籍,详校精雕。其书终古不废,则刻书之人终古不泯……

以张之洞《劝刻书说》置于卷前,用宋人沈括《梦溪笔谈》所言“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以后,典籍皆为版本”殿尾,即是向我们明示——《中国珍稀版刻图录》(李致忠、韦力著,三晋出版社2023 年版)不同于其他综合性古籍图录,而是一部专门讲解雕版印刷产生以后的古籍“版本”工具书。20 世纪60 年代,著名版本学家赵万里先生有《中国版刻图录》,堪称古籍版本图录之大成。近些年尤其是2007 年以来,随着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工作的开展,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为代表,包括省级、市区县级图录,公共馆、高校科研机构馆等藏图录的出版势如雨后春笋。同时,本书作者之一李致忠先生,先后编纂了《中国古代版印图录》和《图鉴宋元本叙录》。在这样的背景下,李致忠先生和韦力先生强强联合,共同编纂这部《中国珍稀版刻图录》用意何在?是我读此书之前比较关心的问题。

然而,这个问题展卷释然。《出版说明》即言道:“《中国珍稀版刻图录》取中国古代极具代表性的古籍图书一百零二部,集中展现善本的版本特质、流传印迹。……旨在集中展现中国古代珍稀版刻概貌,为版本学习提供可信参考,为古籍鉴赏提供原样善本。”翻阅全书,我觉得这个说明的“旨趣”可以再扩大范围,应该是为普通读者亲近古籍善本的原貌提供了精美丰富的盛筵,其受众当不局限在版本学习和古籍鉴赏者。细说而来,这部书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内容丰富,样态多姿。全书收录的善本品种102 种,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代表性比较强。这100 多种善本,分藏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辽宁图书馆、大英图书馆等国内外数家古籍收藏大馆,在编纂调用图版时自然费心颇多。从所收善本的时代看,涵盖了唐代咸通九年刊刻的《金刚经》、两宋的佳刻精椠、金元的稀见独特样本和明清万千版刻之优选;此外,活字本、套印本精品的入选,让“版本”的样态更为全面。为了弥补一些典型版刻不传的缺憾,更是补入了少量影钞本,虽然原刻本不复存世,但下真迹一等的影钞之件,也可以让我们领略其精神风貌。

按时代而论,两宋版本(含影抄宋本,蒙古、金刻本)占据40% 以上,其中更是充分考虑了地域的代表性。例如《周易注疏》《尚书正义》《礼记正义》《河东先生集》《昌黎先生集》等代表着宋代浙刻的风格;《骆宾王集》《王摩诘文集》《李太白文集》《孟浩然诗集》展示着蜀刻本的风貌;《诗集传》《春秋繁露》等呈现着江西刻本的字体特征;乾道七年蔡梦弼刻本《史记集解》《老子道德经》等则绽露出闽刻本的风韵。蒙古和金刻本,重点观照着彼时北方刻书的特点。例如蒙古刻本《歌诗编》,以其精美的版印,凸显着北京地区早期刻书的上乘水平;蒙古刻本《重修政和经史类证备用本草》、蒙古刻本《太清风露经》、金刻本《南丰曾子固先生集》、元刻本《中州集》均刻于平水,即今山西临汾,当时作为北方的刻书重镇,为我们留下的实物既精且多。

从内容编排看,并未按照版本类型和时代、区域排序,而是按照经史子集传统典籍四部分类法排列,虽然对专业的古籍版本研究者来说感觉不够过瘾,但对普通读者的观感较为友好。古籍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是远离了普通读者的视线的,所以大多数读者对之颇为陌生。他们心中想象的善本,或许就是那些深藏馆阁秘不示人的“老古董”,这些书具体长成什么模样,讲的什么内容,似乎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也逐渐成为众人漠不关心的对象。随着近些年古籍拍卖的繁荣、专题展览的增加,加之国内外收藏机构公布的大量古籍图版,让那些曾经沉睡在博物馆、图书馆的古籍逐渐回到公众的视野。然而,普通读者一次性还是很难看到上百种顶尖善本的集中展示,尤其带着著名版本专家的提要和批注。两位作者的分工明确:李致忠先生负责撰写提要,即勾勒各书行款特征、版刻年代、作者小傳、版刻流传、选录版本特点、递藏源流等内容,令人翻看图版的同时,能了解一书的来龙去脉。提要有时顺带介绍重要的文化常识,便于读者系统了解,如《贞观政要》一条,因为是明代内府刻本,钤盖有“广运之宝”,所以在提要最末总结到:“明代皇帝御印凡二十四玺,嘉靖以前十七玺:曰‘皇帝奉天之宝’……嘉靖十八年(1539)又新制七玺:曰‘奉天承运大明天子之宝’……”有时则对此前的著录进行修订,更趋严谨,如《新编张仲景注解伤寒百证歌》《新编张仲景注解伤寒发微论》一条指出:“元刊本许叔微《伤寒百证歌》及《伤寒发微论》今仍传世者盖有二部……原藏铁琴铜剑楼者,后归中国国家图书馆,著录时将其看成了两部书,分头立目,造成《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也分成两款,《百证歌》著录为元刻本,《发微论》著录为明刻本。《中华再造善本》选目时亦未注意这个问题,遂只造了《伤寒百证歌》五卷,而相同版本的《伤寒发微论》二卷却仍付阙如。”

韦力先生的批注,则着力于选录图书创作背景的钩沉,补充提要无法详细介绍的缺憾,但又不局限于此,偶尔也会涉及版本流传、收藏佳话,或是印章辨伪等。如《尚书正义》一条,在“杨守敬跋”图版上方,他批注道:“清光绪六年至光绪十年(1880—1884)间,杨守敬随驻日公使黎庶昌出使日本。于此期间,杨守敬拜访日本汉学家森立之,两人以笔谈方式进行版本探讨,所谈内容整理成《清客笔话》一书。”既对杨跋的背景和内容进行了补充,又毫无痕迹地向读者推荐了《清客笔话》一书,拓展了阅读书目的范围。又如《春秋左传正义》一条,他先是批注了经注合刊的源流,又言明此本乃天壤间孤本,曾著录于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并引用张元济先生对此本的判断结论。最后,他对卷内印章“秋壑图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该书内钤有‘秋壑图书’藏印。然贾似道不及元,两本书内有元代补版,故该印亦伪。”有时又能从书的内容中抽绎出思考的线索,如《梦溪笔谈》一条有:“辽代所刻之书一项流传稀见,《梦溪笔谈》在谈到《龙龛手镜》一书时称:‘契丹书禁甚严,传入中国者法皆死。’为什么辽代对书传入中原之人处以极刑,沈括未做解释,然后世绝难见到辽代刻本确是事实。”正如韦力先生所言,辽代刻本稀如星凤,而恰恰他本人收藏了一卷辽刻本《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疏》,或许这样的思考,正是其他人难以想到的。有时还能从图书内容引申开来,给人以启迪,如《颜氏家训》批注有:“《勉学篇》云:‘观天下书未遍,不可妄下雌黄。’闻此语能不惕惕然乎?然今日新书如汪洋,穷毕生精力难及一年所出之本,以此尊家训,岂不终生难吐一言乎?”对比古今人处境差异,提出了自己不同的观点。这些批注内容,不但可以帮助读者系统简要地了解该书的编纂背景、内容大要、版刻特征,更能提高读者的鉴赏和辨识水平,非常有益。

其次,关键信息展示全面。如上所言,如今图录的出版并不稀奇,但有个共同的问题,就是为了节约成本,图版放置非常少,大多只有一两帧,很多关键信息还是主要靠文字描述,让大多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这个方面,本书堪称表率。一是卷端书影的“原大”处理。古籍板框大小不一,要做到原大,就得照顾板框尺寸大的,是以要求成书开本阔大。此前大多图录用十六开本,极少使用八开,自然是对成本的控制。此本即用八开,满足了所选全部图书的“原大”展示,例如《扬子法言》卷端,即便在这样的开本下,也要做“出血”处理,才能完整放下。卷端的“原大”,一者可以直观让人看到原书的尺寸,能够形成真实的感性认识;再者对古籍版本工作者来说,比勘非常方便,有经验的专家都明白,文字描述的板框往往有误差,有时甚至产生错误,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而有了这个原大的图版,就不用再根据文字描述拿尺子丈量,直接可将图书与此比对,避免了以讹传讹。二是对古籍版心的用心制作。既往的古籍图录,大多图版裁切用的是“半叶”。因为现在的古籍数字化过程中,一般不会拆书,所以扫描出的一帧影像基本上都是一叶的下半叶和下一叶的上半叶,直接裁取半叶非常简单。这样一来,读者看到图录时,版心信息也都是只有一半文字。书名还好,可以根据卷端题名核对,但字数记录、刻工姓名则需要连蒙带猜,很不方便。这部图录则是不惜成本(取完整版心,至少要多支付一帧图像的费用;另拼接制图也会造成成本的增加),把卷端叶版心拼接完整,版心的书名、鱼尾、字数、刻工等信息一览无余。例如《孝经》一条,我们不但可以从版心看到常规信息,还可以发现一处特别有意思的记录,即“。七五”。古籍版心一般会记录大字若干、小字若干,像这类将板片雕刻中的“。”也记录在案的情况,较为稀见。这起码可以提示我们,《孝经》刻板结算刻工费用中,除了大字、小字,还有圈号。圈号在明代的套印本中更为常见,但其工价等信息却较少受到关注,或许此类材料有所积累后,可以为我们的古籍版本研究提供更为细致的话题。当然,这个发现归功于版心的完整呈现。三是图版选取极具代表性,序跋和重要附件内容呈现完整,为读者完整展现了所录图书的关键核心信息。第一,是对抄补信息的标注。卷端叶是图录的核心要素,一般要选取卷一的第一叶。但有时第一叶是补钞内容,并非原刻,这就需要选取完整卷次的首叶,才能揭示原本最重要特征。这一点一般图录都能注意到,但是如果卷端符合常规,而一书之内有其他卷次为补钞,就会被忽略掉,是谁所钞,抄写得怎么样,往往不得而知。本书则是择取重要的补钞页面,或整叶放置,或像卷端叶一样,版心完整,虽然一般不再是原大,但其载录的内容信息,却非常重要。如《史记集解》即收录了“配清光绪元年杨保彝影宋抄本”,《荀子》收录了“卷第五抄配”页,《骆宾王集》收录补钞并标注“此蜀刻本缺第六卷及第十卷,毛晋以影宋方式补充为全本”等,不但让我们一睹原本风采,也能略窥补钞页面的样貌。第二,是题跋收录完备。手书题跋既是古籍流转过程的见证,又是不断增强其文物附加价值的物质文化符号。明清以来的名家如黄丕烈、顾广圻等人的题跋,历来为藏书家所重视,是清代文献学史上的文化名片。正因如此,模仿作假者也略见不鲜。所以,二人题跋的真迹,除了其本身对于所跋善本的附加值,更具有實际的比对鉴定价值。这部图录凡遇顾、黄二人跋语,不是截取一页作为代表,而是一则一则罗列手迹,全部收录。例如《东坡乐府》收录黄丕烈跋语,《稼轩长短句》收有顾广圻抄补及黄丕烈、顾广圻等诸家题跋,《韩非子》收录黄跋三则、顾跋三则,《中州集》则备列黄丕烈跋语五则等,可谓既美且富!其他如《资治通鉴》《洛阳伽蓝记》等更是罗列诸家题跋批校数10 条之多。这些名家手迹的高清呈现,为我们查找、比对和鉴定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第三,书内割褾他纸或粘贴“书札”等附件的收录,细致而富有史料价值。如《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最后一页图版上标注“刊记遭割而褾接他纸”,指出此书经人割褾的历史状况,给读者以提示。又如《陆士衡文集》在黄丕烈跋语之后有陈鳣一札,云:“来柬并《玉海》三册领悉,其书已修至神庙时,似不及周氏本。暂留一阅,即日奉报命也。弟近得明正德时翻宋本《晋二俊文集》,甚精,即《敏求记》所载者。今日又得成化活字铜版《蔡中郎集》,亦佳,喜不自胜。何日便道过我一观?明日早入城往吊彭远峰后,即至侍其巷。后日至拙政园,或来奉候,未知在府上否?此送尊大老爷。鳣草复,廿五日。”短短百余字,为我们映现出陈鳣、黄丕烈之间善本互借阅,佳椠共赏析的真挚情谊,令人艳羡!又如《洛阳伽蓝记》粘有周叔弢书札一纸,乃致翁克斋:“克斋道兄足下:昨奉手书并《嵩山文集序》一通,拜领,谢谢!宋本《孙子》、校本《洛阳伽蓝记》郑重奉还。《伽蓝记》张纫庵曾从黄荛圃借校,张本今藏寒斋,阅一百卅年,复聚于一堂,洵异数也。(尊藏校签五纸及张氏手迹。)专此,敬请刻安。弟(期)周叔弢顿首。廿七。”虽然收录图版未能得见翁氏印章,但从此札可知,这部《洛阳伽蓝记》曾经翁克斋(翁万戈之父)收藏。周叔弢札内所言他收藏的张纫庵(绍仁)校本,今亦藏国家图书馆,二本真正的实现了永久“聚于一堂”,张纫庵、周叔弢等藏书印章累累在目,与此札形成了跨时空的对话。其他又如《盐铁论》收录汪绍楹致赵元方信札,亦可概见二人讨论《盐铁论》版本流传状况。此外,图录在古籍牌记的揭示上也很丰富,如传统的文武竖框牌记、亚型牌记而外,更有精美的“晦明轩记”钟形、“平阳府张宅印”琴形、螭首碑座牌记,别具一格的文武线框内钤盖朱印的“承德堂”牌记等,都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最后,制作用心,印装精良。一部好的图录,除了编纂者选目、分类排序、提要撰写等学术工作的基础前提,还要有编辑、制版、印装人员的用心协作,几者缺一不可。如上文提及完整版心的拼接,既要拼得严丝合缝,又不浪费空间,可以想见编辑和制版之间的细心沟通。又如对古籍颜色的把握,有些编辑因为较少见到古籍原本,会想当然地让制图人员加大红色,感觉黄黄的纸张颜色更像古籍。这当然是错误的,从敦煌遗书到宋元佳椠,从明朝白棉纸到清代开化纸,历代都不乏色白如玉的纸张,虽然历经千百年风霜,依然触手如新。这就要求编辑懂得古籍纸张的特点,才能与制图人员共同做出更接近原书的色泽。从这个方面讲,这部图录做得非常出色。如此大的开本,近700 页厚重的纸张,如何连缀在一起,才能既美观又结实,也是编辑必须考虑的问题。在锁线精装的基础上,采用书脊不黏连方式,方便翻看。为了加强保护功能,精装封面外又加上类似于古籍函套式的精装封面设计,用一个“书”字扣合,既可以更好地保护内页,又与古籍图录的内容相得益彰。这些看似细微之处,恰恰体现着做书人对古籍的理解和用心。

当然,这样一部大书,也难免有些许疏失之处。例如《初学记》一条,提要所写为国家图书馆藏傅增湘旧藏明嘉靖十年锡山安氏桂坡馆刻本(索书号为00227);但配图出现了失误,用成了国图藏杨鑨九州书屋重修本(索书号为02669),让我们又一次错失了安氏刻本的颜容。又如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如今有上海图书馆藏初刻初印本,却依旧采用明递修本,当属未关注《通鉴》版本研究前沿之缺憾。其他尚有个别文字疏失,如《徐霞客游记》唐翰题跋误为“唐翰跋”,《钟嵘诗品》提要印章著录“藏园明士”当为“藏园居士”之讹等等。总而论之,瑕不掩瑜,作为一部厚重的古籍工具书,《中国珍稀版刻图录》仍不失为一部帮助普通读者了解古籍善本的导航之作。

作 者: 南江涛,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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