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散文钞》的注释
2024-02-19朱航满
近读止庵书信集《远书》,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周作人散文钞》署‘章锡琛编注’,实乃托名之作。查周作人日记,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二日云:‘下午编文钞录目,寄给章锡琛君。’五月十九日云:‘下午废名来,寄开明文钞注释及序。’据此可知,编者是周氏自己,注者却是废名。故而此书与周氏各种自选集如《儿童文学小论》《知堂文集》《周作人书信》和《苦雨斋序跋文》等性质相当,而废名作序作注,意义更其特殊。”此信系止庵2006 年12 月23 日写给北京的藏书家谢其章的,起因乃是谢在拍卖场上以三百元拍得了开明书局初版的《周作人散文钞》,止庵认为谢之得此书,乃是堪称“物美价廉”。并认为其他藏家以此书与民国周氏其他选本“等观”,“不免是走了眼了也”。恰好我之前也曾关注这册《周作人散文钞》,对这册选集印象很深,认为极有特色。我倒是对这册编选的目录,出自周作人之手,之前已从周氏年谱有所了解。这册《周作人散文钞》的注释,极有风格,甚是怀疑出自周作人本人之手。此回读到止庵写给谢其章的信,不免很是意外,也颇有些疑惑。
止庵认为《周作人散文钞》系“托名之作”,已经有日记为证。此书编选的提议,应是时为开明书店老板的章锡琛,故最终还是署名“章锡琛”。其实这个问题应该已经解决,1994 年8 月开明出版社重印这册《周作人散文钞》,列入“开明文库”之中,已经不再署名“章锡琛编注”。或许此事没有很明确的结论,故而在时下的各种“周作人自编文集”中,《周作人散文钞》并不在列。不过,我对止庵提及此书由废名作注有些怀疑,虽然周氏的日记中有“下午废名来,寄开明文钞注释及序”,但并没有明确此书的注释一定是废名所为,也有可能系他本人所作注释,待废名所作序送来,一并寄给了开明书店。因为周氏的日记记得过于简略,故而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困难。又查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日记》,除了止庵引用的两条日记之外,关于《周作人散文钞》的记述,还有开明书店送支票,以及赠送样书之事,这都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有些事情我们现在很关注,当事人却并不觉得重要。通过周氏日记再作探究,显然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最初认为这册散文钞的注释出自周作人,乃是一种直觉。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此书的编选和作注均非出自章锡琛。《申报月刊》第1 卷4 期上刊载有《周作人散文钞》的广告,强调此书为“古色纸精印 五角半”,并有如此广告宣传语:“这本散文钞是作者的友人章锡琛君从他的散文中选出的最精粹的作品,经过作者许多知友的斟酌,并征得作者的同意,才付排印的。每篇并由编者加以精确的注解,以当代第一流作家的散文经过这样慎重的精选,实在可称为第一等的模范文,中等以上的學校用作课外读物极为适宜。”由此可知,章锡琛策划的这册《周作人散文钞》,乃是用于中学生“课外读物”的“模范文”,如署名“周作人”则是大不妥的。但从经营的角度,如果系废名来作注,广告语若加以利用,应该更有卖点,且也没有什么可以避嫌的。还有令我感到疑惑的是,已经请废名作序,又再劳烦废名作注,也是不太合常理的。而且对这册散文钞作注,作者自己基本半日可毕,但对于他人,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我之最初推断《周作人散文钞》的注释出自周氏之手,仅仅是从注释的写作风格来判断的。仅举几例。《苦雨》一文中,“长安道上”一处,有注释为:“其时伏园在西安。”这篇文章是周氏的一篇书信体,写给其学生周伏园,开篇即以“伏园兄”相称。如果由他人来写这个注释,恐怕不会这样来写,也不会在注释中以这般语气来写。再如,《雨天的书序》中,对此文第一段话中的“蜘蛛丝”一词作注:“铃木三重吉小说中常喜以此形容细雨。”周作人在这段话中,用“蜘蛛丝”来形容北京的冬雨,“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如果不是周氏本人,很难对这个词语进行注释的,且对日本文学十分熟稔。还有一些关于绍兴的风俗,如果不是本地人,对风俗有所研究,也是很难作注的。诸如《水里的东西》一文,对“马熊”作注:“不知动物学上是什么,疑是狼,但乡民云似马有鬣,食人,或系熊之一种。”再如,《胜业》一文中的“蛤蟆垫床脚”,注解则为:“越歇后语,原云‘蛤蚆垫床脚——竭力撑’,亦是出力不讨好之意。”
周作人作文喜欢抄书,最难注解的是他所读的英文书,这些著作当时多没有翻译成中文。以他最为佩服的霭理斯所写的文章来说,《霭理斯的话》中谈到他读霭理斯的著作三种,分别是《新精神》《随感录》和《断言》。对《断言》作注:“Affirmations,《圣芳济及其他》(St.Francis and othere)一文即在其中。”又如《教训之无用》中,对霭理斯的《道德之艺术》这篇文章作注:“即《人生之舞蹈》(TheDance of LIfe)第五章。”还有对此文中的一段话作注:“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中国有过孔老,他们都被尊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这个注解如下:“见《谈虎集》中《新希腊语中国》一文,原出英人Lawson 著《新希腊民俗与古代宗教》。”要对这几处内容进行注解,不但要很熟悉周氏的著作,还要很熟悉他所阅读的著述,因此非其本人是很难如此注释的。再如《希腊的古歌》中对“须华勃”的注解:“Marcel Schwob 著《拟曲》(Mimes)二十一篇。描写古代希腊生活,《域外小说集》中曾译登数首。”
再来看看周氏的名文《苍蝇》,谈及希腊路基亚诺思(Lukianos),对其《苍蝇颂》有注解:“Muiasenkomin,英译名The Fly,an appreciation,见奥斯福翻译丛书本卷三。”由此可知,周氏此处所引文,乃是奥斯福翻译希腊文的英文版。此文还有对法勃耳的注释,并不对法勃耳这个作者进行注解,而是延伸来谈:“关于苍蝇各文,英译集为一册,名The Life of Fly,又收入people’s Library 中。” 名文《两个鬼》中注解六处,涉及面更广,如对“DuDaimone”注解为:“希腊文,英语two genii 略相近,虽demon 与原语出一源,但意味大不相同了。”再如对“叫一个铲子是铲子”注解为:“英俗语,Tocall a spade a spade,直言无所隐讳也。”以上可见对英文和希腊文都极为熟悉,才能如此顺手拈来。此文又在“从肚脐画了一大圈”处作注解:“见霭理斯著《新精神》中‘惠特曼论’,言英人忌讳说及下体的事。”这便又涉及他最喜爱的霭理斯的著作了。此文还有两处注释,都要参见他的《雨天的书》中的《破脚骨》一文。再有一处,对“开天堂”注解为:“流氓以磁片划额出血,敲诈手段之一也。”一篇文章,六个注解,涉及方方面面的知识,可谓博杂。
还有几处注解,不但介绍背景知识,还写得清新可爱,如小品文。如《萨满教的礼教思想》一文,对“萨满教”作注:“Shamanism,即巫或方士教,现行于西伯利亚及满洲朝鲜各民族中,称巫曰萨满,实出于印度语沙门,因易与佛教相溷,故改用此二字译出。”又对《普须该的工作》作注:“Psyohe’s TaSk,现改名《魔鬼的辩护人》(Devil’sAdvocate),茀来则博士说明野蛮时代的迷信在文化上亦有用处。罗马亚普刘思(Apuleius)作《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述古希腊通话,云少女普须该为爱神所爱恋,而其姑虐待之,以七种谷类溷合,命其于一夜中分开,后以蚂蚁之助终能办到,书名取此,盖以喻辨憋好坏之难。”《死法》一文中,对“胖大海”作注:“药名,状如橄榄,浸水中则满一杯,以治咳嗽。”对《死之默想》一文中“西方凤鸟”的注释:“传说云凤(Phoenix)生五百年而死,吐火自焚,从灰中复生小凤。”《周作人散文钞》收周氏短文三十篇,全是他早期的几本集子中选录的,由此亦可見,周氏文章早期虽清新,但是暗含很多掌故,如不注解,自然也能读懂,却无法更深一层去理解周氏的用意吧。
周作人兴趣广泛,读书博杂,他的许多知识面,在一般人都是很难涉猎的。《周作人散文钞》中所选文章以及相应的注释,涉及绍兴风俗、日本文学、文化人类学、神话学、民俗学、生物学等,这些内容与他后来所写的《我的杂学》十分一致。特别是霭理斯,当时国内少有翻译,周作人写文章引用的内容,也多是他自己翻译的,这对于没有深入了解霭理斯的人来说,是十分困难的,但周作人却能对其津津乐道。晚年,他在《我的杂学》中写道:“霭理斯的专门是医生,可是他又是思想家,此外还是文学批评家,在这方面也使我们不能忘记他的绩业。他于三十岁时刊行《新精神》,中间又有《断言》一集,《从卢梭到普鲁斯忒》出版时年已七十六,皆是文学思想论集,前后四十余年而精神如一,其中如论惠忒曼、加沙诺伐、圣芳济、《尼可拉先生》的著者勒贴夫诸文,独具见识,都不是在别人的书中所能见到的东西。”由此,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周作人散文钞》的注释,令我们对其知识领域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而不仅是这本书的注释权问题,它令我们更多关注这位民国作家何以能够被称之为“小品散文之王”。
2022 年9 月13 日,北京
作 者: 朱航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集 《书与画像》《读抄》《立春随笔》《杖藜集》《雨窗书话》等。编选《中国随笔年选》(2012—2020),策划并主编“松下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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