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塘之忆(组诗)
2024-02-19高鹏程
高鹏程,197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钟山》《花城》《新华文摘》等刊物发表300余万字文学作品。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储吉旺文学獎大奖等多种奖项。
在异乡仰望星空
我记得很久以前,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上飞机
第一次俯瞰自己生活的村庄的情景。
我记得多年以后为此
写下的句子:头顶是星空,而脚下的灯火
是另一片。
这些年,我在异乡生活、忙碌、读书,偶尔也会抬起头
仰望星空,那些神秘的闪烁,有时候
会和故乡的灯火混为一谈。
现在,又一次
我仰望着它,
我的父亲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颗,在俯瞰着我,
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在飞机上俯瞰故乡的灯火一样。
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
其中的一颗,为自己的孩子和亲人闪烁。
哦,这也许就是爱、秩序和道德律,
古老,又生生不息。
晚来天欲雪
“卤水点的老豆腐就是好吃。”
深冬时节,几个天南地北的人在山间相聚闲谈,
交换着各自早些年间的口味。
“白煮之后,趁着滚烫,用酱油小碟蘸着囫囵吞咽”
“天下至味,莫过于此”
朋友的话如同佩弦先生
有关冬天的文字,熟悉的味道从纸上涌上舌尖,
让寒夜平生几分暖意。
此外,此行山间值得回味的事物,还有以下几样:
料峭时节,腊梅爆出第一粒花苞
纸窗瓦屋,喝茶听雨
微醺之际忽然念及早年。在更冷的北国
天寒日暮,倚在黄泥小屋之内
煨热的土炕上,一边听窗外的簌簌落雪
一边打着瞌睡听祖父讲古今,
用不了多久,就和炉火旁猫儿一起呼呼大睡,
一盏昏黄小灯,照着半张的嘴角……
如今祖父早已不在,而我漂流在外
已逐渐迈向彼时他的年纪,
身外冷暖自知,胸中甘苦却无人可诉。
江南窗下,拥衾独卧,
而今夜,据说一场来自北方的寒潮即将抵达。
记忆:冬天
我记得屋檐下码放成垛的柴禾
固体的火焰,在父亲的斧刃下闪光。
我记得黄泥土墙上隔年雨水
蜿蜒出的痕迹,它们
也曾出现在母亲的脸上。
我记得冬天的冷,纸窗外
落尽木叶的枝桠上,两只瑟瑟发抖的寒雀
它们相互偎依,其中一只
忽然像石头一样掉落了。
很多年以后,
当我在异乡读到“越鸟巢南枝”的句子
忽然意识到,它们
其实是在替我承受寒凉。
当我在异乡的枝头
回忆这些,父亲已经离开
屋檐下已没有柴垛
只有经年的雨水还在不断滴落
蘑菇之诗
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那里。要走上很多年。
古雁岭,当年宋辽之间的战场,
如今已是松林覆盖的公园。
一场透雨之后,
地皮上,就会拱起星星点点的小脑袋:
鸡枞、榛蘑、牛肝菌……
我最喜欢的,还是一种不知名的小野蘑
手指肚大小,怯生生地钻出地面,
像极了邻居家灰头土脸,
但是有着羞涩笑容的小红。
“好吃的菌子长在潮湿、干净的地里,
别去阴暗的脏处
那里只长毒蘑菇,好看,但能吃死人”
一晃,三十多年,小红的话还在耳边。而此刻
我站在南方的一扇朝北的窗前,眺望黑暗中
那片想象里的乐园。
“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抵达那里。要走上很
多年。”
寒露过去了,我还在等淋湿我的
最后一场透雨。
它不来,我的身体里布满了干枯的菌丝。
夏夜忆旧
说到童年,必然就有老家。有老屋、老井,
有夏夜井旁的纳凉。
有刚刚从井水里取出的凉甜的西瓜。
还有几把小竹凳,摇着蒲扇的祖母以及在
嫦娥奔月故事里昏昏睡去的我……
如今一觉醒来,几把竹凳还在。竹凳上,
一把蒲扇还在。井还在。从井水里
取出的西瓜也在。头顶的月亮也在。
只是摇着蒲扇讲嫦娥奔月的祖母
已经变成了井水里
和头顶上方亮晶晶的星星……
冬日蜂巢
我在一个冬日午后邂逅了它。
一面并不算陡峭的悬崖,一只蜂巢置于其上。
我和它隔着一道流水。
四周是一小片桃林,间或夹杂着一些竹子。
午后的阳光温暖黏稠,有着油画颜料一样的质
感。
寂静中隐约传来花香和蜜蜂的嗡嗡声。
悬崖上的蜂巢,危险的甜蜜。
我曾试图冒险攀援,但最终选择了放弃。
哦,危险的蜂巢,甜蜜的幻觉。
事实上,蜂巢里已经没有蜂王,一座废弃的建
筑。
事实上那些桃花也只是我的想象。
那道流水,等同于我虚度的流年。
而当年的年轻人,只是一只落单的工蜂,
连同被雨水击落的花蕾,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无花果
它们都错过了各自的花期。
或者说,
他错过了她的。她也错过了他的。
现在,两颗孤零零的果子,挂在人世
不同的树丫上。
两颗孤零零的果子,带着经霜的果皮和
微微发红的心。
两粒果实。一粒
像一口锈钟,钟声凝固。
另一枚,像已经熄灭的灯盏。
因为绝望,光线已在它的内部腐烂。
冬天越来越近了。
凛冽的风,已经在附近的海面上盘旋。
两粒最后的果实。像是两枚
悬在风中的苦胆。藏着各自的、最后的苦。
有关台风的记忆
第一次,是在海边。我看到它狂暴的力量
摧毁了海塘、道路、房屋,
把渔船和大树狠狠摔在江心寺的斜坡屋顶上。
第二次,是在空中。我看见它灰白色云层,
急速旋转的气旋涡流
让云层中间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恶魔
之眼。
第三次,是在内陆。当我赶回老家
阳光平静。亲人哑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几支檀香细小的烟雾缭绕着白纸的桅杆。
——我的父亲死了。往后,像一叶不系之舟,
我将独自面对
一条名叫命运的江河,一道叫做人世的海面。
芦苇的悖论
大地上最温暖的植物,却长在最潮湿的地方。
“将残的灯祂不熄灭,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
它为人间带来火和一位先知。
旷野上,约翰用芦苇制成的十字架为人子施洗。
而它單薄、中空的苇管,
同样也被灌注了人的沉思。
哦,芦苇!
当鲁莽的潘吹响绪任克斯化身的芦笛之际,
摩西也许正带着希伯来人渡过芦苇海。
当我在古老的《诗经》里打量它的苍翠的青春,
而它的枯干的身体,
正混合着塘泥,被苫在贫苦人家的房顶。
茅屋内,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
在简陋的苇灯下
用冻僵的手坚持握住一管苇杆制成的笔。
秋天深了。一只孤雁,在芦花荡上空徘徊。
而一粒未被大风刮走的种籽,
顺着中空的苇管回到地下。
冬天过后,它将把那些支撑苇管的事物,
从黑暗的地底再次提取出来。
苇塘之忆
严寒把苇塘改造成了一个冰窟。
收割后的苇茬,像一排排明晃晃的戈戟。
一个男孩用尽气力试图拔出它,
却被锋利的茬口划破了手。
寒冷和贫穷持续统治着村庄。
一大坨湿漉漉的炊烟,压住低矮茅屋。
牛棚里的大牲口喷着白色的鼻息,
嘴角嚼着带着冰碴的苇杆。
拔苇根的男孩还在继续。
粘着草屑和冰血的手,被扫毛衣的母亲
揣在怀里捂住。
为了取暖,一名中年男子从四十年后
把目光探进了一面
用苇编遮挡寒风的窗牗,
看着他把带血的苇根煨进贫寒的灶膛。
远处,那片正在经历霜冻的苇塘以及
那些没有被拔掉的苇根,将在明年重新
长出,高过它们的父辈。
故国之心
“如果把浙江对折,再对折
你会发现,这里就是浙江之心,
是群峰之祖和诸水之源。”
——好客的主人,这样介绍磐安。
我知道他们其实来自八百年前的齐鲁之地。
时间已经一再对折,
他们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浙江人。
而让他们安身立命的
就是一座孔庙。
一座庙在哪里,哪里就是生活的中心。
我的人生也已几经对折。现在
我在浙江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故乡的时
间。
如果把这些年的经历对折,似乎已经同样接近
我在体内供奉着的庙宇——
一座黄泥小屋,一张父母兄姊围着的小饭桌,
一盏旧时油灯下发着微黄的光。
它在我记忆褶皱里最偏远的地方。
但是是我的故国之心,
是我内心的群峰之祖,诸水之源。